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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人找不着,要找到死去的尸体。
天亮了,队伍被警犬引领着,迤迤逦逦地在森林中踏雪前进。
他们追踪着猎人留下的足迹。
终于,警犬停住了,从四面包围住猎人小屋,压低声吠叫着,在后面拉紧的皮带中奋力纵身,作扑进状。
刺刀枪口也从四面指向了小屋。
训练有素的战术。正面进攻,两侧迂回,一阵冲锋,皮靴与枪托同时砸向那坚固的木门。小屋被撞开了。
里面空荡荡,只有火的灰烬。
伸手摸摸,灰烬已冰凉。
抽象的眼睛相互交换意见。一双更抽象的眼睛下达了命令。
追捕继续进行。
失去记忆的人。失去时间的人。失去过去的人。现在就痴呆呆地立在冰雪森林中的一块空地上。
是另一片森林了。
猎人站在一旁,猎人身旁还站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姑娘,戴着兽皮帽,围着虎皮裙。是猎人的女儿。
父女俩看着失去记忆的年轻人在雪中站着,然后一步一步踉跄地走。
他要从学步开始。每走一步就能隐约回忆起一点东西。也可能是一加一等于二的算式,也可能只是一个字,也可能是回忆起眼前这白白的覆盖世界的东西叫“雪”。
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从婴儿出生时走起,走到了一周岁,走到了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一直走到了那个突然降临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接着又走下去,就回忆起了神秘山庄的一切,豪华客厅的翩翩起舞,纯粹黑暗的地牢,悬崖前的死刑。
他身子一阵发飘,他纵身往前一跳,紧接着就听见枪声。
眼前又一片黑暗。
回忆中的黑暗与黑暗中的回忆合一了,连起来了。
一切都复活了。
他寻到了自己失去的时间。
接着,他便从猎人父女那里知道随后发生的故事,立刻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危险处境:自己是一个可怕力量的猎捕对象。
十年梦魇·《梅林山庄》(4)
他不愿意连累猎人父女。他要离开这里。他说,他要回到世界中去,他要把神秘山庄看到的一切都揭示出来。
那是危险的前程。他执意离去。告别了猎人父女,拄着木棍,背着干粮,踏着原始森林中厚厚的积雪,他挥手走了。
他回头看着远远目送着自己的父女二人,心中默念道:我绝不忘记你们。
他走后不久,警犬伸着黑黑的鼻尖从四面包围了猎人父女,后面是一丛丛的刺刀在闪光,还有那些抽象的眼睛。
猎人父女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他们被带走了,不知下落。
黑魆魆的山,罩着阴糊糊的晕。阴森而朦胧的雾气融化在黑夜中,一切都那样沉寂,那样神秘。
各种各样的豪华轿车静静地停在树影下。盘山公路从不知什么方向的远方绕过来,游过来,静静地钻进这大巢穴,盘成一块块平坦的场地。
警亭,黑凶凶地耸立在每个山口、路岔。探照灯偶尔睁开眼,雪亮的光柱无情地划破半山腰的黑暗。一切都在瞬间的照亮中狰狞地跳跃。
神秘而伟大的山庄依然显得安谧而宁静。台风的中心最平静。罪恶的中心充满祥和。
各种各样的皮靴在地毯上踏来踏去,然后在巨大的长桌四周站住。长桌的腿很粗重,结结实实地压在地毯上。
房间里的一切都那样巨大,那样沉重。
一壁挂帘威威严严,又朴朴素素,深深邃邃。一旦拉开,就有了世界的整个面貌,有了世界各种力量的分布。了不起的图画。科学的结晶。
穿布鞋的脚出现在大房间里,皮靴一双双并拢,腿直直挺立。
听见什么和蔼的平淡的一句话,人们慢慢落座,围着粗重的长桌。
不知有什么东西贴着地毯飞过,可能是一只小蛾子,立刻引起警报系统的反应。红灯一闪一闪地亮着。
原因发现了,飞蛾扑死了,一切照常进行。一切都是纹丝不露的,一切都是绝密的。
然后,散去。
威严的房间被严严关闭,房内只留下各种残留信息,包括那最后闭掉的灯光。
山庄的各处房间开始了各种轻松舒适的活动,有些房间里还有放荡的狂欢。
由于每一幢房子都那样厚实,绝对的隔音,所以,在山庄里走动,是绝对的宁静无声。
你的每一下脚步都可能在空白的声音空间留下清楚的印记。
所以,你也便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
山庄,像一头青毛巨兽在黑暗的大山中朦朦胧胧地蜷伏着。安详又可怕。它的睡态是安详的;它的梦境是可怕的。它可以张开嘴,吞下日头,吞下天空,使世界一片黑暗。
然后,它便咀嚼消化这黑暗的世界,滋养它那狰狞的躯体,伸出更可怕的利爪。
此刻,它还在睡态中,只有可怕的梦。它在睡态中,消化的只是那些昂贵的滋补果品,还有那些妙龄少女。
走出原始森林时,他早已衣衫褴褛,面目瘦削。靴子张开了嘴,胡子布满了脸,头发蓬乱如草,眼窝深陷如凹地。
他疲累,他饥饿,他几乎奄奄一息,他拖着不属于自己的脚向前挪动着。他抬起头,蓬乱的头发下,黑茸茸的满脸胡须中,一双黑黑的眼睛直直地、阴沉地盯视着前方。
他拄着木棍,大口地喘气。脊背弯下来,胸口抵在木棍上,像条濒于老死的犬一样一起一伏地呼吸着。
前面是雪。雪地凌凌乱乱。一些贫穷的破房子在不远不近的前方摆着,呆呆板板地错落着。
这个普通世界里只有贫穷和呆板,就好像那山庄里只有安谧和豪华一样。当然,那里还有阴谋。这里还有虔诚。
他从那山庄来到这普通世界,他要破坏这愚昧的虔诚。
他要告诉人们,关于梅林山庄的传说,都是骗人的鬼话。
他喘了又喘,听见前面有人声。他吃力地抬起头,看见那些贫穷的小屋先先后后开了门,男男女女的走出来。他们远远地看着他,显出惊讶、怀疑和警惕。
随后,那些目光又有了一丝丝关心和同情。
有人过来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询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想说什么,却再也支持不住,瘫倒在雪地上。
这一次,他很快就苏醒了,也没有失去什么记忆。他躺在暖暖的炕上,望着四面俯向他的面孔。
他开始回答人们的问题。他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然而,刚刚进入梅林山庄的故事,周围的面孔就都惊恐万分,如灰如土,吓得睁大了眼,张大了嘴。
那些面孔相视着,交换着惶恐而又不知所措的目光。
他不能往下讲了。
人们相互交换了多次目光。最后,一个比较有威望的中年男子对他说:你好好休养吧,少说话,否则会影响你恢复健康。
然后,他用目光示了一下意,人们就都尾随着他出去了。
门吱吱嘎嘎地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听见他们在门外压低声商议着。那对于他们,无疑是一件大得很的事情。
十年梦魇·《梅林山庄》(5)
于是,他明白了,把梅林山庄的故事讲给这普通世界,不仅他危险,听的人也都危险。
他开始受到冷淡而温暖的照料。有人给他送饭,有人给他添火,有人给他拍松枕头,躺舒服,再掖好被子,又有人给他手腕号脉,最后,有人给他熬好汤药,善善良良地端到床头来。
所有的人都善良,男人,女人。
所有的面孔都友好,年轻的,年老的。
然而,谁都和他不多言语。他刚要讲什么,对方立刻就会面露不安,就会十分局促,就不敢正视他,就会尽快离开他。
只剩下冷冷清清的小屋。窗上冻满了乳白的冰花,他只能看着这冰花,幻想着外面世界的一切。
就听到了消息,猎人父女早已遇难。而猎人父女正是这贫困世界中的成员。
他便深深地沉默了。
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感到自己无比虚弱。他活着没有什么意义。
一个长长的梦。梦见自己骑着一匹老马,在荒原中踽踽而行。
他梦见自己写了一首诗:
半云半黑天,日昏风惨淡。
枯枝疏疏立,遥遥见荒田。
他在天地间走着。又写了一首诗:
风黑摧白日,萧萧万木伏。
踽踽入荒野,四望惟独自。
他在幽幽咽咽的北风中孤独地走着。
天地的存在,不过是衬托他存在的孤独。
他梦见自己睡着了。梦中梦。他看到一片霞光般的天空。又做了一首诗:
雪中一枝梅,倚倚笑青天。
春日不是梦,那时红烂漫。
现实的世界已很虚幻;梦中的世界更加虚幻;梦中梦就无比虚幻了。
他醒得很艰难,很痛苦,很难受。
他醒来时,大汗淋漓,泪水洇湿了枕头。看着冰花在窗上描绘出的美丽图画,他哭了。
他的生命原本是年轻的,为了寻找那身穿镶红边白裙子的女孩,他深入到了那神秘的山庄,此刻,他似乎已活到了头。
一只温柔的小手在抚摸他。温柔的气息软软地罩在床边。
他在泪水中抬起眼,是一个小女孩,一双羚羊般的蓝眼睛,提着一只瓦罐立在床头。
她关切地看着他。瓦罐里倒出来的是羊奶。
她的声音是童音,是黎明,是青草上的露珠,是眨着眼的小星星。那双倾倒羊奶的小手是天使,是白鸽,是春天的小白花,是儿童诗,是小羚羊的微笑。她的目光,是泉水,是甘露,是天空的窗户,是抚慰灵魂的雪白羽毛,是圣洁的曙光。那流淌的羊奶是无声的歌,是荡漾的生命,是善良的心灵,是温暖的白云,是一切的一切。
他吮吸着奶汁。
他安静了,他感到人世的温暖了,他感到生命的复活了。
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用发自生命的目光看着洁白的小天使。
小女孩纯洁地直视着他。她说:我想听听你的故事,给我讲讲好吗?
他摇了摇头。
她说:你讲吧,我不怕。
为什么?他问。
她回答:因为我还没长大。
他注视着她。是。人长大了就知道怕这世界的一切了。
他能给她讲这故事吗,他如何讲?
他想了又想,便讲了自己寻找穿镶红边白裙子的女孩的故事。
小天使低下头,站在床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眼睛,说:我明白了。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慢慢朝门口走去,越走越慢,是在想什么事。到了门口,她站住了。很久,她转过身,说:大人们会相信你的。你是好人。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人们并不怀疑他是坏人,只是……
小天使一定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又说了一句:人大了,胆就小了。你别着急。
小天使拉开门走了。把大雪覆盖的世界放进小屋,又关到小屋外了。
他仰望着屋顶,眼睁睁地想着。
在这个世界上,人的胆量是与年龄成反比的。
他是否可以硬撑着起来了?
追捕他的队伍将这片贫困的地方包围了,刺刀与枪口冷酷地缩小着包围圈。
贫困的人们纷纷被赶出家门,四面是黑洞洞的枪口。
他们在冰天雪地中衣衫破旧地立着,沉默不语。
抽象的人们喝令他们交出危险分子。
没有一个人言语。蓝眼睛的小天使也夹在大人们中间。
刺刀枪口在人群前面移来移去。你们都聋了吗?你们窝藏坏人!
人们没有胆,却有良心。
他们已经或多或少听“他”讲述过梅林山庄的故事了。人们不那么痴迷了。
抽象的人们还是文明的。他们“讲政策”。他们并不打,并不骂。他们讲大道理。他们晓之以利害。他们讲红彤彤的世界。他们讲擦亮眼睛。他们讲扫帚不到,灰尘不跑。
没有人动,没有人讲话。穷困世界的人们都没有了反应。
那很简单,都是嫌疑分子,都要带走。刺刀晃着,枪口扫着,警犬扑吠着,要押送全体离开这里。
十年梦魇·《梅林山庄》(6)
这时,“他”出现了。
危险分子从一间小柴房走出来。他平平静静地走到抽象的面孔与枪口面前,把善良而贫困的人们挡在身后。
他被结结实实地捆起来,押送走了。
他回过头,望着冰雪中贫困的人群。无数张熟悉的面孔,无数双眼睛,都凝望着他。
小天使羚羊般的蓝眼睛中噙满泪水,她抬起小手,冲他招了招。
他走了,尽快地走了。他不能再牵累任何一个人。
他不知道,他被带走后,这片贫困世界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