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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想睡你们睡嘛,我翻我的,又不会妨碍你们。”
又是不讲理,冲客人讲这样的话。范书鸿一下火冒三丈。“你能不能别半夜三更发神经了。”他双手拿着椅子走到房间门口,尽量压低声音冲里间屋训斥道。
“我怎么发神经了,我要翻。”
“翻、翻、翻。你就知道翻,把家翻得不成个家。”范书鸿气得转身把椅子往门厅里一放。椅子碰倒了圆桌上的暖瓶。砰的一声,像炸弹一样,暖瓶在范书鸿脚旁落地迸炸了。开水溅烫在范书鸿穿拖鞋的脚上,他跳起来,随即扶着椅背,歪倒在椅子上。范丹林赶忙蹲下,掏出手绢给父亲擦,又站起身跑到洗漱间去拿湿毛巾。
屋里的人都跑了出来。范书鸿的脚烫得红肿起了水泡。保姆跑到厨房拿来一瓶酱油,倒在脸盆里,说一洗就好。吴凤珠说酱油不行,快去抽屉里找獾油。范丹林又是给保姆拿脸盆,又去翻抽屉找獾油,门厅里乱成一团。
范书鸿咬牙忍着疼痛冲人们摆了摆手:“半夜了,你们声音小点,不要把隔壁邻居吵醒了。”
邻居王满成家今晚也不平静。老婆张海花就是个多心思的泼辣女人。
刚吃完晚饭,十岁的大勇和八岁的小勇就要去范书鸿家看彩电。“家里不是有电视吗?”张海花挺着肥胖的胸腹,抬手一指平柜上放的昆仑牌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没个好脸色。
“咱们家的看不清楚。”两个儿子撅着嘴。
“还要怎么清楚?”张海花的声音又快又尖利。
“你看哪,黑糊糊的乱闪。”大勇说。电视图像是不大清楚,模糊闪动着。
“又没有彩色……”小勇眨着眼冲母亲嘟囔。
“彩色有什么好?报上说彩电坏眼睛。还是看黑白的好。”
“好什么呀。”大勇并不服气。
“孩子们要去就让他们去吧,今儿星期六,有好节目。”做父亲的说。
“你又插什么嘴?”张海花正收拾碗,把碗往桌上一蹾,“跟讨饭似的,凑到人家家里看电视,你不怕人讨厌,我还怕呢。有本事挣钱给孩子买一个。”
“咱们慢慢买嘛……”
“慢慢买?人家挣多少钱,你挣几个钱?连儿子每月上学买月票的钱都快紧不出来了。人有脸树有皮,我要这脸。买不起就不看,我告诉你们,大勇、小勇,不许去。”
可一转眼,两个孩子就溜到了范书鸿家。正赶上吴凤珠里里外外翻箱倒柜。她说:“我们家今天晚上挺乱,要整理家,电视不开,明天再来看吧,啊?”
正在厨房洗碗的张海花听见了,来到了门厅里,厉声叫道:“大勇、小勇。”两个孩子来到门厅互相看看,察看一下母亲的脸色,蔫蔫地回自己家了。张海花跟进了屋,把门一关,手还湿着,就倒抓起扫床笤帚打起孩子来:“叫你们去,叫你们去。叫你们去惹人讨厌。”孩子缩成一团,哭喊着。王满成望着妻子嗫嚅地劝道:“咳,打孩子干什么,去邻居家看看电视又不犯法。”
那边隔壁,范书鸿皱着眉不满地责备着吴凤珠:“你怎么就把人家小孩赶走了呢?家里再乱,也不能不顾及邻居关系嘛。”
张海花要强,什么事情都不能低人一头。自己嫁这样一个没本事的丈夫,她认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她还要在社会上拼命向上争一争。谁不想活得更体面点?她不怕吃苦,心计也够用,待人接物泼洒得开,酸甜苦辣都咽得下,吐得出。论工作,她在纺织厂由一个挡车工混到了工段质检员,又混到了车间统计,正争取着当上副主任;论生活,她咬着牙挣二分攒一分,吃咸菜喝白水,等着有一天搞到两室一厅,就要同那些高级家庭一样像模像样地布置起来:彩电、冰箱、地毯。她要里里外外活个人样,要让丈夫、孩子都活个人样。
可谁能理解她的苦心?
“你活得没模没样,还让孩子这辈子跟你一样?”她冲丈夫瞪眼发火,“但凡你有本事,这家也用不着我里外操心了。我这辈子跟着你受的罪还少?”
她一眼瞥见墙上挂的彩色结婚照。十几年前,她多俊秀多水灵,现在又老又邋遢,她都不敢照镜子。这一辈子受穷受罪活成什么了。她不由得又冤屈又冒火,扬起笤帚狠狠朝大勇的屁股上打了两下。大勇哇啦哇啦地哭喊得更厉害了。
敲门声。张海花愣了一下,慢慢推门进来的是范书鸿。老历史学家抱歉地笑了笑:“大勇,小勇,电视开了。快过去看吧。刚才吴奶奶翻东西,家里乱。”
王满成慌忙站起来,局促不安地连连摇手:“范老,不麻烦您们了,孩子们要看,让他们在家看吧。”
丈夫这种在有知识人面前低头哈腰的谦卑样儿,又刺激了张海花做妻子的自尊心。她收起脸上的怒容,很大方得体地走上来,把丈夫挡在身后:“范老,我打孩子您可别多心。他们快期末考试了,学习正紧,根本不能看电视。我一直没敢买彩电——连这黑白的我都不该买。一天到晚看电视,长大有什么出息?他们这个年龄就该好好念书。您说是这理儿不?往后,我这边要是不留神,他们溜过去了,您就帮我把他们撵出来。这事,我就算是求上您了。”
“啊,啊……”范书鸿尴尬不堪。
“你们耳朵听见没有?”张海花转过脸冲两个儿子训道,“还不给范爷爷拿烟去。”
“不不,我平常不抽烟,我不打扰你们了。”范书鸿连连摆着手。
“范爷爷,您抽烟。”大勇泪痕未干,听话地从竹茶几上拿起父亲抽的一盒烟,举到范书鸿面前。孩子单纯,并不知母亲的话只是谢客之辞。
张海花迅速瞥了一眼儿子手里举的烟,脸一下烧热。“五台山”,这是一盒三角钱的廉价烟。她啪地打了儿子的手一下,劈手把烟夺过来:“这烂烟能叫你范爷爷抽吗?这是你刘叔叔刚才来坐落下的烟。去拿你爸爸抽的烟来。”
“这是爸爸……”大勇怯怯地、困惑不解地望着母亲。
“连你爸爸抽什么烟也不知道了?”张海花快嘴利舌地打断儿子的话,两步上去,打开一只红漆木箱,从箱角麻利地拿出一盒精装“上海”,从盒里抽出一支来,“范老,您抽烟。”
范书鸿忙借机道:“不了,不了,他们不让我抽,要骂的。”范书鸿故作诙谐地笑笑,朝隔壁自己家指了指,点点头退出了。
“以后来客人拿箱子里的烟,知道不?”张海花接着训儿子。两个孩子依然疑惑不解瞪大眼睛看着母亲。张海花打开“上海”牌香烟的锡箔纸,把刚才抽出的那支烟又插回去,数了数,然后把烟往茶几上一放,搡到丈夫面前:“你明天不是外出开会?把这好烟带上。人要争个体面。里面还有十二支。不要都抽了,啊?留下五支。早晚还是你的。不够抽了,这烟——”她把那盒从儿子手里夺下的那盒“五台山”也撂到茶几上,“你也带上。不在场面上了,就抽这贱的,随你抽多少。哼,跟着我,什么时候少过你喝的,短过你抽的。不知个好赖。”张海花转眼看见两个儿子还都直愣着眼,又训斥道:“瞪眼看什么?不认得你妈了?去,把凉水里冰的西瓜拿来。”
一说吃西瓜,两个儿子雀跃了,欢呼着跑出去。
家里难得吃西瓜。西瓜水淋淋地抱来了,抹布擦干了,在矮腿方桌上切开了,是个四斤的红沙瓤小早花西瓜。张海花坐在小板凳上边切边把一块块切好的瓜分配着放到大勇、小勇和丈夫面前:“这几块是你的,啊?大勇;这几块是你的,小勇;这几块是你爸爸的。瓜甜吗?”
“甜。可甜了,妈。”兄弟俩稀里呼噜大口吃着。
张海花看着儿子吃,看着丈夫吃,眼里露出满足。
“妈,你怎么不吃?”大勇问道。
“妈这两天肚子不好,不想吃。”张海花温和地笑了笑。
瓜太小了点。做丈夫的也发现了:“海花,你怎么不吃?”他把自己面前的瓜拿了两块放到妻子面前。“妈,你吃吧。你不吃,我们也不吃。”两个儿子也把自己的瓜送到母亲面前。
“我真的不想吃。”张海花笑了笑,把瓜都推了回去,同时借着笑,把涌上来的几滴幸福、满足但又含着一丝辛酸的眼泪压抑了回去。
她千辛万苦为的就是这个家。现在半夜了,她躺在床上还在为这个家转心思。
天热不好睡,外面门厅里响动,更不好睡。
“你听隔壁家在门厅里叮叮哐哐闹啥呢?”她用胳膊肘捅了捅躺在旁边的丈夫。
“他们家来了客人,睡不下,搭个床呗。”
“客人是哪儿的,干什么的?”
“不知道。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人长得不赖。”
“来住多长时间?”
“我哪儿知道?”
“两家走一个水表,这水费算不算客人的?”
“人家范老什么时候和咱们计较过这个?嗳,你让不让人睡了?”
“我跟你说几句话。”
“那我可要点火抽烟了。”
“行,你抽吧。”张海花看着黑洞洞的天花板转着脑筋,“那姑娘肯定是范丹林对象了?”
“我看那劲儿不像是。”
“你那二五眼能看出什么?这下他们家两间房就更挤不下了,要人摞人了。”
“那咱们搬不搬?”
“就东三楼那一间半?门儿也没有。”
“范老他们家……”
“你又来可怜他们,谁来可怜咱们。我没这么傻。这节骨眼上我不能让。”
烟头在黑暗中一红一暗,那是丈夫沉默不语时的心理节奏。
“嗳,我告你,我想了个全面的计策,”没过一会儿,张海花又热切地用胳膊肘使劲捅着丈夫的肋骨,“一定能把两室一厅搞到手。”
“我听着呢。”
“就是要在范老身上下功夫。”
“下什么功夫?”
“想办法逼着他们去闹——为房子。”
“逼着他们去闹?”
“现在不都在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吗?他们闹比咱们闹管用。”
“怎么逼?”
“我有的是办法,你到时候看吧。”
“可别干缺德事。再说,当官的才不怕一两个知识分子哪,他们牛着呢。”
“牛?到时候,要是外国人来范老家作客呢?他们当领导的考虑不考虑国际影响?”
“外国人,哪儿来的外国人?”
“你知道个屁。什么事都在我心里装着呢。外国人一来,我再让中国的记者也跟着一来,你说他当官的怕不怕丢乌纱帽?你们怎么落实的政策,嗯?”
“你哪儿弄记者去?”
“我就有办法,调个记者有什么难?你老娘有的是法儿。到时候让你看场群英会。哼,这下你们单位的头儿总得给范老解决问题了吧?”
“解决问题,就是让咱们往外搬嘛。”
“到时候咱们就来个坚决不搬。除非给我两室一厅——你们所现在前三门不是还有两套两室一厅吗?下手晚了就飞啦。”
外面门厅里还响着搬动桌椅的声音,王满成略欠起身用烟头照了照放在床头的手表:“十二点多了,范老他们……好,好,你别张嘴了,我不可怜他们,行了吧?……把咱家的行军床借他们吧?别让他们折腾着搭床了。”
“不借,让他们搭吧。”
“这么搭他们麻烦,咱们也不得安宁,何必呢?”
“我不怕吵,越吵越好,乱得他们没法儿活了,他们才去闹呢。”
“范老是闹的人吗?”
“狗急还跳墙呢。”
“你是不是舍不得借给他们?不行,作半价卖给他们得了,反正行军床咱们也没用。”
“九成新的呢,要卖,也要卖全价。再说我也不卖。”
外面骇人的暖瓶爆炸声,吓了他们一跳,听见门厅里一片混乱。
“范老烫伤了。”王满成听了听说道。
“烫出事才好呢。那些官僚老爷出了事才知道落实政策。”
“不行,我起来,把行军床给他们送过去。”
“你敢?”张海花一下用胳膊支起身,发出一声凶厉的威吓。
“什么敢不敢?”平时绵善的丈夫真倔起来并不怕老婆。他起身坐在床边,用脚在地上探寻着拖鞋。
“你——”张海花伸手去抓他的胳膊。
“你也别太过分了。”王满成掰开她的手,趿拉着鞋下了床,拉开灯,从门背后拿起了行军床。
张海花光脚下了床,背靠着门挡住丈夫:“我不许你去。”
“你起来。”王满成冷冷地看着妻子,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