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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微微战栗。
“叔叔,您别难过了。”女儿站在面前说。
“没有,我没有难过。”何之光克制地笑了笑,“我很爱我的女儿。我经常想她,不能忘记她。”
红红用一种只有孩子才有的纯真安慰地看着他。她小手的湿凉气息沿着他的手一点点沁入他的身心。
“你能够理解我,是吗?”何之光又勉强笑了笑,站了起来。他要走了,他不愿碰见李文静或她家的其他什么人。
红红目光透亮地看着他,理解地点了点头。
“红红,这些东西是送给你的,”他指着床上的书包和网兜说,“送给你过生日。等我走了,你再打开。”几天来,他在一个又一个商店出入着,在一个又一个柜台前寻看着,想像着女儿的需要和喜好,选购着给女儿的生日礼物。
“送给我?”红红惊异了。
“对,你妈妈知道。”何之光停了一下,又说,“我走了。”当他想最后看一眼这个房间时,猛然看见了墙上的镜框,许多照片的中间一张,正是他为女儿一周岁时照的六寸大照片:她拿着奶瓶,开心地笑着。他走到镜框前站住,李文静还保存着他给女儿照的照片,一丝旧情袭上心头。
“这是我一周岁时的照片。”红红走过来伸手指点道。
“谁给你照的?”何之光克制着自己的紧张,尽量显得自然地问。
“不知道。”
“妈妈没有和你说过?”
“没有。”
“那你当然不会知道是谁照的了,你那时才一岁,不记事呢。”何之光说。他不敢转过头看女儿。
两秒钟静默。
“我其实知道。”女儿低下头声音不高,但是倔拗地说。
“你怎么知道?”何之光惊讶地转过头。
女儿垂着眼帘,目光恍惚地盯着床上:“我知道。”
何之光不知说什么。
过了几秒钟,女儿抬起头。“叔叔……”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您知道妈妈的情况吗?”
“知道。”何之光非常不自然地笑了笑。
女儿看了看他,又垂下眼,低声说道:“是他照的。”
这个“他”的含义再清楚不过。
“你怎么知道?”停了一会儿,何之光极力显得自然地问。
女儿打量地看了看他:“肯定是他照的。”她突然激动起来,用手指着照片,“要不,我不会这样高兴的。 不是看着他,我不会这样笑的。”她委屈得像要和谁争辩一样,流出了眼泪,“对着别人,我不会这样笑的,一岁时也不会的。”
何之光像被雷霆震撼一般,周身透体冰凉。“红红。”他透过泪光看着女儿。
女儿也抬起泪眼凝视着他。
“爸爸,你去哪儿啊?”还未睡熟的三岁的女儿红红在床上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着提起箱子准备离开的父亲。
“爸爸出去有事。”何之光说。这是他最后一次来取自己的东西,已经和李文静办了离婚手续。
“我不要爸爸走。”红红哭起来。
“妈妈在呢,好好睡吧。”何之光说。
李文静站在一旁,沉默着。
“不,我要爸爸哄着我睡。”女儿哭着说。
何之光看了看李文静,李文静垂下目光想了想,转身拉门出去了。何之光躺下搂住女儿,轻轻抚摩着她,哄着她睡觉。
“爸爸,你哭了?”女儿的手触到了他脸上的潮湿。
“没有,你好好睡吧。”
“我睡着了,你也不要走,要不我就哭。”
女儿睡着了。他站起来,俯身轻轻吻了吻女儿的小脸,提起行李往外走,走了几步,又站住,再一次回过头看着熟睡的女儿,好一会儿,他才扭过头朝门外走。李文静在黑洞洞的楼梯口站着。“我走了。”他站住,轻声说道。
李文静站在那儿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是该等一会儿,还是就这样走。
“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孩子。”过了好一会儿,李文静冷冷地说。
李文静此时推门进屋,看到了这一幕。
何之光与红红都扭过头来看她,父女俩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你来了?”她平静地问,放下给女儿买的生日礼物,同时也看到了何之光放在床上的东西。
“……我刚来。”何之光局促地说,脸涨得通红。
“坐吧。”李文静说。
“我准备……噢,好。”何之光慢慢坐下。
“红红,这就是你父亲。”李文静做着已经没有必要的介绍,声音有些疲倦。
红红看了看母亲和父亲。何之光脸更红了,额头沁出细汗。
“喝水吗?”李文静看着他问。
“不……”
“抽烟吗?”
“我不抽……你知道的。”
“过去不抽不等于现在不抽。”
何之光用手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红红看了看放在桌上的自己的那块小毛巾。
“你爱人好吗?”李文静问。
“还好。”
“孩子多大了?”
“七岁。”
“你爱人知道你来看红红吗?”
“不知道。”何之光额头上的汗更多了。
红红走到桌边,把小毛巾递到他手里,同时看了母亲一眼,又回到床边坐下。
“你还在搞美学?”李文静接着问。
何之光点点头。
“《美之起源》第二卷写完了吗?”
“快完了。”何之光心中有些感动,李文静还关心着他。
“第一卷我看了,是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吧?”
“他们约的稿,那本书又涉及比较多的考古成果。”
“里边有一条注释排错了,第114页。”
“噢,那是我的疏忽,不是出版社的责任。”何之光始终紧张不安地涨红着脸。
李文静看着他,他还是那样文弱拘谨。“红红,去冰箱里倒杯冰水。”她说。
红红到客厅里端来一杯冰水,放到何之光旁边的桌上。她又看了看何之光。父亲是谁,什么样,这在她心中曾是一个巨大的、神秘的黑色世界。现在却如此简单平和。不知为什么,她此时并不恨他。
“谢谢你的关心。”何之光对李文静说。
“谈不上,职业习惯而已。”
何之光慢慢喝了几口水,稍稍镇静了一些,问道:“你还在出版社编书?”
“是。”
“除了编书呢?”
“也在写点东西。”
“写什么?”
“想写一本《编辑手记》,还不知有没有地方出版。”
“总能出版吧。”何之光关心地说,总算有了一个能摆脱窘困的话题。
“不一定。”李文静淡淡地说,“我在编辑手记中写的都是真实情况,涉及很多内幕,真发表出来,大概有不少犯忌的地方。”
“噢……”没什么可说的了,尴尬的沉默。
“你没什么变化。”李文静打量着对方,又转过头看看女儿,“他离开你时,和现在样子差不多。”
女儿看了看父亲。
何之光脸涨得更红了:“你也没什么变化。”
“我老了,有自知之明。”李文静说。
何之光的话被堵住了。李文静比他想像中更显憔悴,这让他同情,内疚。同时,他却又想到自己年轻的妻子。他简直很难想像,如果他不离婚,现在能否和李文静在一起生活。她宽大而瘦削的身材硬板板的,头发干燥,脸皮松弛。他绝不能想像和她挽着手一起散步,更不能想像亲吻她。为什么他会离开女儿,此刻似乎是很明白的。
人其实是很自私的。
“以后,你……”李文静停了一下,看了看何之光。
“以后,我不会来打扰你们的。”何之光说。
“以后你如果愿意来看红红,可以来,只要你能承受住自己的处境,只要红红愿意。”李文静看了看女儿。
红红一直坐在位于他们等距离中间的床上。这时她站起来,默默走到母亲身后,紧挨着她坐下。母亲的衰老憔悴使她一下看清了十年来生活的苦难。她用一种复杂而陌生的目光看着对面的父亲。
李文静感到了女儿的亲近。她涌上一阵感动,鼻子也有些发酸。在她粗糙的、未老先衰的身体旁,有着女儿鲜活娇嫩的身体。她们溶为一体。
何之光顿时感到了冷落。他感到了此时他和女儿间的距离。他感到了自己受到的审判。他看见了床上自己给女儿买的那堆礼物——比李文静买的多得多,也肯定贵重得多,然而,他只感到惭愧:这是一份轻薄得拿不出来的礼物。
“是谁来了?”李文敏一步跨进来,客厅里传来李海山的咳嗽声,她刚才陪父亲出门去了。“是你?”看见过去的姐夫,李文敏脸上的笑容消退了。
“文敏,我……来看看红红。”何之光站起来不安地解释道。
“噢,你该来,早该来;你又根本不该来。”李文敏说,她对何之光没有太偏激的成见,“你有时间吗?如果有时间,我打算找你聊聊家庭社会学,还想让你填张调查表。”
何之光紧张地看着门口,陷入一种更大的窘促中。
李海山神情阴冷立在那儿,脸显得长了几倍:“你来干什么?”
“看看红红。”
“这儿不需要你来,你出去。”李海山指着院门,眼里闪着怒火。他对这个毁了女儿一生的人(他是这样认为的)充满了仇恨。
“爸爸……”李文静想劝止父亲。
何之光狼狈不堪地低下头往外走,李文静也跟着站起来。她想送到院门口。
“让他自己出去。”李海山厉声吼道。这同样是做父亲的感情。哪个父亲容得毁害女儿的人?他老了,女儿也到了中年,然而做父亲的这种感情依然深刻有力。
何之光还没走到院门口,门铃又响了,不知又是谁来了。红红察看了一下姥爷的脸色,跑过去开门,她想在院门口再对父亲有个什么表示。但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父亲,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低头走了。李文敏也随后过来了。
刚才摁响门铃的来客已经侧转身为何之光闪开路,这时回过身来。站在李文敏面前的是个漂亮姑娘。
“李文静同志是住在这儿吗?”
来人是顾小莉。
第九章
李向南和景立贞对视了一下。
这肯定是小莉的母亲了,长得就像,一看就知道是个很有些厉害的干练女人。她的脸上露着主妇的亲切,目光却含着锐利,她的线条分明的脸,勾勒有力的眼睛、鼻子、嘴角,包括额头上那男性化的细硬皱纹,削瘦挺直的身子,都不使人感到长者的慈和,也不给人以女性的温善。她周身散发着一股子使你不得不小心处之的辛辣劲儿。
这就是李向南了。早晨在单元门口迎面相遇过的就是他。黑黑瘦瘦的,看样子就不是个简单的年轻人。在古陵县能把小莉的叔叔那样一个老县长整得死去活来,又能把小莉这样一个眼界高、心计多的女孩子搞得神魂颠倒,此刻迈进省委书记家的门口了,又能做出这样一副稳重礼貌的样子,会来事儿呢,今天我倒要掂掂你。
“您是小莉的母亲吧?”李向南尊敬地问。
“你是谁呀?”景立贞亲切地笑了。
“我叫李向南,古陵县来的。”
“噢,”景立贞略有些夸张地笑道,“听说过你。来,到客厅里坐,进来吧。”
李向南踏进了客厅,看了看一大屋子人,踟蹰地站住了,“顾书记还没回来?”
“快了吧,你坐着等一会儿,这里好几个人也是等他的。”
景立贞招呼着李向南落了座,便不再理睬他,又说说笑笑地主持起家中的沙龙来。她掌握着话题,活跃着气氛,笑着和每个人搭话,惟独不理李向南,连目光也绝不往他那儿看。哼,论年龄,论辈分,论资历,论关系,你都该在人群后面的角落里老老实实坐着。她现在就要冷落冷落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让他明白自己到底有多大分量。
对这位省委书记夫人的心理,李向南当然无从知道。他坐下以后,双肘撑膝前倾着身子,低头慢慢点着烟。待客厅里的人们对每个新来者照例有的片刻注意过去之后(其实人们几乎就没有注意他),他便隔着弥漫的青烟,观察起省委书记家中的客厅来。二十来个人,有男也有女,有老的也有年轻的,有干部,有知识分子,也有几位仪态不同的夫人,四周相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