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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来。二十来个人,有男也有女,有老的也有年轻的,有干部,有知识分子,也有几位仪态不同的夫人,四周相围地坐满了客厅,沙发,藤椅,折叠椅,凳子,小板凳。人们屁股下座位的级别自然反映着人们地位的高低和到来的先后。至于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于地位,多大程度上决定于先后,这就是个复杂的函数了,很难做简单的估计。他现在坐的自然是硬板凳,而且是在角落里。这倒有利于他冷静观察。
他有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发现:来客的级别、地位大概都是低于顾恒、低于景立贞的,这从他们听着景立贞说话时的神情、坐姿都能看出来。有的人始终含笑注视着主人,其全部努力就是不断寻找机会表现对景立贞的迎合。
有一个人例外。那是腆着腹坐在景立贞旁边沙发上的一个仪表很堂皇的老干部。他眯着眼微笑地看着前面某个地方,表示很有兴致地听着众人聊天。这位胖老头的级别大概也在顾恒之下,要不,景立贞绝不会让他与众人一起在客厅等待,但可能在景立贞之上,因为景立贞对他比较客气,他对景立贞也不做任何迎合。不过,因为夫人在家中常常同时“享有”着丈夫的地位,这位胖胖的老干部对景立贞总的还是表现出敬上的态度。
来客们相互之间呢,看来有的熟识,说笑呼应,有的并不认识,相互之间客气而拘谨。但由于此刻都坐在这里,也便似乎成了一个暂时的统一体,都有维持沙龙运转的义务。看得出有人来这儿是有具体目的的,他们以敷衍的兴趣参与着客厅里的说笑闲谈,尽着每位座中客都有的活跃气氛的责任,但他们的神情并不集中,兴致也不高,他们在等待着和主人个别谈话,或耐心,或焦躁。
有一位引起了李向南的注意。三十七八岁,头发已经半白了,像个工人,一直皱着眉抽闷烟,毫不应酬客厅里的说笑。他偶尔瞥视景立贞的目光中,显然压抑着不满。他几次在烟灰缸中慢慢旋转着用力摁灰烟头,让人感到他就要站起来一样。他终究也就站起来了。“我走了。”他说。
“好容易又来一趟,怎么这就走了?”景立贞连忙亲热地说。
“顾书记不回来,您又没时间。”他冷冷地说道。
景立贞目光闪动了一下,爽声笑着站了起来:“这个赵宽定,还是这么急性子?好,老顾不回来,你有事先和我说吧。”
赵宽定目光阴沉地垂着眼没说话。
“走吧,别影响大家。咱们到隔壁房间里谈吧。”景立贞说道,声音含着特别的亲热。
“你这次来,什么事啊?”景立贞问道。她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她知道这个举动的安抚意义。
赵宽定垂着眼往外摸烟,脸色阴沉地没有说话。
景立贞拿起火柴盒,准备亲自给他划火。赵宽定看了看景立贞手中的火柴,伸过手来,要自己拿去划。“还是我给你划吧,这是应该的,你是我们家最重要的客人嘛。”景立贞说道。
赵宽定俯身低头,吐出了烟。
“这么远来,什么事啊?”景立贞问道。
赵宽定稍稍挪动了一下脚,沉默不语。
这个赵宽定。看着他一头粗糙的花白头发,景立贞不由得在心中慨叹了一声,小伙子原有一头乌黑漂亮的头发。“文化大革命”中,顾恒在东北S省任省委书记,被揪斗得死去活来,是赵宽定——他原是省委机关的一个司机——冒着枪林弹雨,领着一派群众组织把已经瘫痪的顾恒从对立派的黑牢中抢救出来,一路上背着他东躲西藏,一直转移到安全地带,又亲自照料他养伤康复。用顾恒的话说,“文化大革命”中他能幸存下来,多亏了宽定。现在,赵宽定因为曾是造反派头头,日子很不好过。他几次写信给顾恒,希望他能写封信给省委领导,帮他说说话,改善一下他的处境,顾恒一直未能使他如愿。这次,听说顾恒从省里回北京,他赶忙从东北跑来,一定是有让顾恒难为的要求。还是她来替顾恒挡驾吧。她什么难题都不怵。
“怎么,处境还不太好?”她关心地问道。
景立贞含笑的目光,连同旁边茶几上这杯冒气的热茶,都让赵宽定感到一种暖烘烘的感化力。但他仍低着头,他的脖颈、他脸都还没放松,还凝结着刚才的情绪。那是受到冷遇而产生的愤恨。忘恩负义。替他们卖命都白卖了。你顾恒换个地方还当省委书记,我赵宽定就该有过不完的关,受不完的审查,又是撤职,又是开除党籍,又是……他一想到这两年的日子,愤愤的情绪就一劲儿往上涌。刚才他在客厅里简直想站起来就走,走到门口再当众指着景立贞好好数落她发泄一顿。
“我的处境能好到哪儿去。”他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景立贞一直含笑的目光保持和延续自己刚才的那句问话,她相信自己的亲热是足够的了,需要的是等待。果然,赵宽定开口了,她也便神采活动起来:“比前一段好点吧?”
“党籍开除了,职也撤了。”
“又让你开车去了?……开车也不错嘛。”
“车也不让开了。”
“那让你干什么?”
“烧锅炉。”
一秒多钟的沉默。“多学一样技术也是好事。一个人总要起落起落,磨炼磨炼。”
“磨炼?哼,”赵宽定用力绷着嘴,过了一会儿,“这一阵又传说要逮捕我。”
“为什么?”
“说炸省委东楼是我主谋策划的。”
“1968年的‘七·二五事件’?”景立贞对S省“文革”历史很知道一些。
“是。”
景立贞蹙起眉想了想,很锐利地打量了一下低着头抽烟的赵宽定。这种事情有点严重性,务必保持适当距离。“实际情况是这样吗?”她问。
“确实不是我,这我敢保证。”
“那还怕什么?”景立贞松了口气,劝慰道:“让他们调查嘛。调查清了不就完了。你怕什么?是好事嘛。喝点水吧。”她把茶杯往赵宽定这边推了推。
赵宽定狠狠地绷住嘴唇,阴沉地盯着地面:“可我当时也没反对、制止。”
景立贞略怔了怔,随即又笑了:“只要不是你主谋策划的就不要紧。”
“可好多事情现在说不清,我当时是头头。现在,有几个人乱咬我,都往我身上推。”
景立贞和赵宽定去隔壁了,李向南继续观察着客厅。这也是一种社会调查吧。
主人不在了,客厅明显失去了中心,呈现出这儿三五人一摊,那儿五六人一团的多中心状态。时而有人大声说起一个有吸引力的话题,人们的注意力便都聚过来。过了一会儿,又涣散开来,成为轰轰嗡嗡的一片。
这一摊,几位妇女在唏唏啧啧地讲二六六号民航客机在广西恭城崩山遇难。海拔一千五百米,满山森林浓雾,二十米远就不见景物,出动了解放军还是连尸体都找不见。讲的人有声有色,听的人哎呀呀地表现着震惊慨叹。
那一摊,两三个知识分子气质的人在讨论北京市人口、用地、供水的三大规划。话题中止时出现了几秒钟嘴巴无话可说、眼睛也无处可看的难堪和沉默。一会儿,又有人提起新的话题,谈开了现在基本战线太长,要好好压缩。
还有各种各样的话题。斯里兰卡的眼库向全世界贡献了九千多只眼球;某位电影明星因大量走私被捕;上海人结婚请客摆酒席吓死人,各大饭店都排满到明年了……有一摊人的谈话声音逐步高起来,说的是南方一个刊物登了一篇小说,专门写年轻女人怎么勾引高级干部。
这时,那个仪表堂堂的老干部伸了一下手,好像在示意会场安静一样,对满客厅人们气愤地说道:“现在的文化界也真不像话。这种书有人写,也有人出。前两天我看到一本书,叫什么《爱娃和希特勒》,写希特勒的风流事。真是太不成体统了。”
景立贞定住目光看着赵宽定:“你要相信公安局和法院嘛。”
“我不相信他们。公检法的几个头儿都是他们那派保过的,恨不能把我杀剐了。就是没罪,也能给我捏出罪来。”赵宽定一摁烟头,猛地抬起头来。
景立贞不怕这个,她和蔼地笑了:“无中生有搞捏造,制造冤假错案,那他们就犯法了。”
“哪有他们犯法的时候。整错你了,关你十年、二十年,顶多再给你平个反,有什么用?你完了。”
“平了反怎么能叫完了?”
“老景,你怎么说得这么轻巧,不是你住法院是不是?”赵宽定冒火地一下站起来,把右手往后一甩,像甩掉一只从后面拉住他的手,转身就要走一样。
“我不是说让你去住法院,我是说只要你确实没有问题,就不怕他们捏造。”景立贞耐心地解释道。
“老景,我怎么跟你说好?”赵宽定第一次瞪着眼正视着景立贞,胡茬抖动着,声音高而嘶哑,“那几年乱腾腾的事,你不知道?除了关起来的,谁大小没点事?像我这样当过造反派头头的,能一点事都抖落不出来吗?”
景立贞略垂下眼帘沉默了极短的一瞬。就在这一瞬间,凭着她凝结着丰富经验的直感,她应变过来了。她的脸色一下变得愤慨起来:“‘文化大革命’中有错误就纠正错误,这也要实事求是。随随便便把人抓起来,无限上纲,那样搞还是极左的一套嘛。”她义愤填膺地打着手势,“宽定,你沉住气,什么也不怕,一是一,二是二,实事求是讲清楚,有什么情况可以向你们省委报告。”
赵宽定直愣愣地看着景立贞,不知说什么好。他暴躁地一跺脚,无可奈何地“唉”了一声,又要甩脱别人似的往后甩了一下手,像是拔脚要走,结果却一屁股很重地坐了下来。刚坐下又猛然站了起来,火爆地说道:“找省委有什么用?”
“总会有人替你说话嘛。”
“谁肯?我请顾书记给省委领导写封信,顾书记不是一直都不肯吗?”
难题这才开始了。“你这个宽定,怎么这样说话。”景立贞顿时放下脸来,“你知道老顾收到你的信后是什么心情吗?那几天我正好借出差去省里看他,他连晚饭都没吃,心情不好,晚上省歌舞团演出,说好要去的,省报连他看演出的新闻都预先写好了,他没心思去。说要给你们省委钱书记写信,他们是老战友,连夜打了两遍稿,还是我拦住没让他写。我对他讲,你这样写信,不符合原则嘛。再说,你原来在那儿当过省委书记,和那儿的人事有各种历史性联系,你写信,不一定对宽定有好处,只会使他的处境更复杂化嘛。他说,别的事我可以不管,宽定的事,即使有违反原则之嫌,我也要管一管。我又这样说了几遍,他才犹豫着把信压下了。你要不满就不满我好了。这些情况我本来不想说的。你对老顾要是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你以后就不用再来找他。你现在站起来就走,我也绝不拦你。”
赵宽定垂着眼站在那儿,沉默不语了。
他并不知道,收到他来信的那个晚上,顾恒确实是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但还是按时去看了歌舞演出;他也不知道,那天晚上顾恒确曾考虑过是否写封信给他熟识的S省省委书记,但后来并没有写,不曾有过打了两遍稿的事情。
景立贞观察地瞟了赵宽定一眼,知道自己的话分量已到。她换了平和的口气:“老顾这两年血压高,身体也不太好。你的事,等他回来我给你说吧。看看他这次在北京能不能遇到你们省委领导,让他问一问。你看,这样行不行?”
“我不想在东北了。”过了几秒钟,赵宽定说。
“去哪儿?”
“我想调到顾书记的省里去。”
“调到他那儿?”景立贞有些意外。
客厅里的谈话还在继续。上海的服装展销;丹麦的家具展览;北京市现在层层剥瘦肉,案台上见白不见红……逐渐又出现一个中心话题。
“你们知道现在结婚讲究全鸡,全鸭,六灯俱全吗?”
“全鸡、全鸭算什么,很平常,现在……”
“你知道什么是全鸡、全鸭吗?”
“这谁还不知道?”
“说的不是饭桌上的全鸡、全鸭。全鸡是指:收音机,录音机,双缸洗衣机,彩色电视机,电扇机。”
“是这个全鸡(机)啊。哈哈哈。连电扇也加了个机字。……全鸭呢?”
“全鸭是鸭绒被,鸭绒垫,鸭绒衣,还有鸭绒什么的,全套。”
“六灯俱全呢?”
“进门门灯,进屋吊灯,墙上壁灯,沙发旁落地灯,看书台灯,躺下床灯。”
“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