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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山五当召,洞阔尔府内的彩色壁画。
……
黄河凝重地流淌着,在千山万壑中坦荡舒展着肢体。
音乐,黄河的音乐,人类文化的音乐。
所有的人都沉静在另一个世界中。他们忘却了喧闹的都市,忘却了每日纠缠身心的荣辱。随着画面,他们在古老的历史中,在广大的天地间行走着。他们能感到脚下黄土的疏松,能闻到黄河上那含有新鲜黄土气味的潮湿空气。每个人的头脑中都浮动着一个虚实不定的幻境。那幻境中隐约闪现着他们自己的经历,童年,憧憬。
秦飞越眼前浮动着各种奇怪的画面,他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小小的精虫,钻进了卵子。一个月后,受精卵变成一条小鱼苗,两个月像小蝌蚪,慢慢的蝌蚪长出小脚,然后像小猪,然后像小狗,然后像小猴,然后像个小人,从胎胞里跳出来,一个胖乎乎的小婴孩,裹着红绸带,像是小时候在连环画上看到的哪吒……
李文敏在浮想连翩中想到了原始氏族社会的各种关系。还突然浮现出昨天从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中摘录出的一句话:“这一规则还一直为易洛魁人遵守着。当氏族产生时,一群兄弟有共同的妻子,而一群姐妹有共同的丈夫;氏族极力排除兄弟姐妹间的婚姻关系,禁止在氏族内部通婚……”
祁剑锋想像着自己在直升飞机上再一次拍摄着画面上的一切。还想像着拍摄黄河入海口的壮观——这个镜头他一直没拍摄过。江海交汇,应该是浩荡迷茫、雄伟壮阔的。
蓝秋燕感到自己又坐在飞机上,舷窗下是无边无际的太平洋。
季炜一边被荧屏上的画面感动着——他还有意加强着自己的这种感动,一边想像着将要在自己作品中出现的主人公沿黄河考古采风的情景。
皇莺觉得自己与画面上的人一起乘着羊皮筏在黄河里顺流而下。她欣喜地俯下身把手伸进河水中,她感到了黄河水的黏稠,感到了黄河水中溶解的黄土高原的温热,感到了自己的感动,感到自己富有艺术感受力的身心都在微微的震颤中,她在心中吟着诗句,以使自己的感动更鲜明起来……
路国庆完全沉浸在诗情中。他就是黄河,他就是人类,他就是诗。
章茜懵懵懂懂地看着录像。隐隐约约感到生命深处有一点纯洁的东西在闪动。她想到小时候的一个情景:雨后路边小河般的流水旁,她用湿泥捏了两个小人:他和她。小人立在“小河”中,河水冲蚀着他们,他和她的“血肉”慢慢溶在水里……
罗小文的知觉和幻觉中,一切的画面,一切的音乐,里面都荡漾着顾小莉那动人的气息,那气息是红色的,还是火热的。
……
小莉在专注的观看中忘记了自己,但似乎又时时意识到自己。
李向南先是对《溯源》及满屋的气氛感到有点陌生,及至沉浸到录像中后,他在一掠而过的清醒中又对自己从一大早就开始的紧张活动感到有点陌生。
第二十四章
下午五点。主客在饭桌旁坐下了,全聚德烤鸭店的喧闹似乎都随着他们亲热寒暄的结束而在周围潮水般退下去了。(其实喧闹声依旧。)一瞬间他们似乎面对面坐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范书鸿与邓秋白对视着,心中涌上一股如烟的惆怅。
邓秋白,这位四十年代与自己一起出国留学的老同学,一路上经常站在船舷迎着海风不停地和人争论着天下大事,现在已然六十多岁了,法籍华人学者,虽然容光焕发,猛然看去,头发还是黑亮的,但仔细端详,两鬓已有星星白点。岁月流逝。一晃几十年。往事如烟。大海滔滔无边。轮船在大海上留下的一道黑烟。
范书鸿、吴凤珠,这两个曾与自己乘一条旧轮船到欧洲留学的老同学,现在已然是满头霜白,一脸憔悴衰朽了。他们旁边的一儿一女都已然步入中年了。真是人生苦短啊。“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范书鸿笑了笑,不胜感慨。
“有点像做梦。”邓秋白也感慨道,眼前流烟般掠过各种景象。几十年前的海轮,他们凭栏远眺,海真大啊,黯然的暮色中,大海荡着微光,一个刚刚离开的中途港口开始在黑糊糊的地平线上点点闪亮。几天前的北京机场。一束鲜花。闪光灯。人大会堂的接见。夫妇俩在故宫的游览……“旧友重逢,我才真正明确地意识到:几十年过去了,一去不复返了。”这是真的。看着范书鸿和吴凤珠的老态,生命对时间流逝的说明是再有力不过了。他扭过头看着妻子笑笑。
妻子郁文也是华裔,白皙端庄,微胖,文雅中略含矜持,此时同样露出微微的一笑。那是理解的一笑,是几十年朝夕相处才有的平静而相应和的一笑。
“看上去你还年富力强。我是老了,真的老了。”范书鸿感慨地说。看着老同学还这样精神饱满,目光炯炯地像个中年人,他更感到一丝淡淡的凄楚。
他和吴凤珠原想叫辆出租车来王府井烤鸭店。与老同学相聚,多少要点体面。“这还有个对外影响问题。”吴凤珠还一本正经地说道。但出租车叫不到,只好乘无轨电车来,体面和“影响”也就无法顾及。自己昨晚烫伤了脚,包扎着,走起路来一跛一拐,吴凤珠昨晚在阳台上晕倒后,体质还很弱。两个人在无轨电车上挤上挤下,不得不相互照顾遮挡,才能勉强站住。
他们下了电车,搀挽着在王府井大街密集的人流中缓缓朝烤鸭店走,人群摩擦着他们、碰撞着他们,老两口躲避着走得很慢,他突然感到了他们的衰老,骨骼衰老了,肌肉衰老了,大脑衰老了,衰老得干了,脆了,疏松了,有点朽了,不经碰了。一种风烛残年的黯然袭上心头。这个喧闹繁华的世界已经不属于他们了。他有些凄凉,又有一点安慰:他的儿子还在这个世界中占有一个不算太软弱的位置。
“你爸爸要是还活着就好了。”邓秋白转头看着林虹说道,“当初我们一起出国,又一起搞历史。现在要是能够团聚该多好。”他喟叹一声,把目光转向范书鸿,“现在才理解苏东坡那句诗的分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还是人长久最宝贵啊。”
林虹只是静静地听着。
见到父亲的两位老友,她没有那么多惆怅,父母的去世已经太遥远了,她只感到在这种场合需要保持晚辈的谦恭。她此时更多地是感到着对面范丹林不时投来的含笑目光,那目光后面又隐隐闪现出另一些人的目光:李向南的,顾晓鹰的,钟小鲁的,童伟的。她现在顾不上惆怅,她要考虑的是现实的人生。她甚至还能觉察到笑语喧哗的烤鸭店内不止一个男人在隔着人头人肩不时盯着看她。
邓秋白又把目光转向范丹妮:“你在电影界工作,忙吗?”
范书鸿和吴凤珠表面含笑,内里却含着一丝紧张。范丹妮对于陪着父母会见旧友毫无兴趣,甚至很不耐烦。“你们的同学是你们的事,非要我们去不行?我忙,没时间。”昨晚上她曾这样说过。
此时范丹妮显得亲热地答道:“挺忙的。”
“她是我们家最忙的人了,今天一大早就外出直忙到这会儿才算忙回来。”范书鸿指着女儿笑呵呵地说。笑声中充满了慈爱,内含的却是对女儿的讨好。
这反而让范丹妮烦了,她懂得为父母捧场,她并不愿意父母低三下四地巴结自己。她不高兴地说:“我一会儿就要走,还有事呢。”
当着客人的面,范书鸿有些难堪。为了掩饰,他略仰起身,指着女儿对邓秋白笑道:“也不知道她成天忙什么。爱电影爱得着迷了,啥也顾不上了。”
“年轻人总是这样的。”邓秋白说道。
范丹妮没再说什么。她感到心中压抑着阴云般翻滚的一大堆东西,想找个理由发泄出来。她知道现在不能发泄。
坐在她身旁的林虹并不看她,只是用身体一侧感觉着她,能觉出范丹妮的情绪。
从胡正强家出来。范丹妮脸色难看地快步走着,林虹边走边和她说着话。她心神恍惚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路面坑坑洼洼硌着她的脚,她步子匆乱。直到离开了胡正强家,她才感到了屈辱。
当胡正强送她和林虹走出家门时,脸上依然像在公开场合那样温和文雅,然而在她眼里却是最虚伪不过了。是谁帮助他支撑着这个道貌岸然的形象?是文倩岚。她站在他身后,含着礼貌的微笑:“有时间再来吧。”文倩岚居然还能这样说。可是,这弄得自己也不能不虚伪:“你们回吧,不用送了。”自己当时不也这样礼貌地告别吗?胡正强微笑地目送着自己走下楼梯,他以后越发可以蔑视自己了。自己并不能怎样报复他,只能忍气吞声。文倩岚也淡淡含笑地看着自己的背影,从今以后,她也可以蔑视自己了。自己不过是个卑劣无耻的女人。林虹在一旁一直说笑着想哄自己高兴。今天她倒是收获不小,就要成为电影明星了。自己为什么要举荐她?她以后会得到童伟、钟小鲁、刘言这样一批男人的注目了。男人见了漂亮女人还不是都想得一手,胡正强大概也会对她献殷勤的。她一下子就飞到自己头上了。她不想听林虹说话,她烦。
“我现在不想听别人说话。”她说了一句。
“你今天怎么了?”沉默地走了好一会儿,林虹才关心地问。
“我现在恨一切人。”
与老同学见面,邓秋白没有一丝功成名就、衣锦归乡的兴奋,那是在其他场合:受到官方接待、游览故乡、参观母校时有的情绪,此刻他有的只是很深的歉疚感。为着自己曾经和范书鸿、吴凤珠是老同学;为着范书鸿、吴凤珠这几十年在国内坎坷多难、受尽折磨,而自己在国外却成就显赫、腾达荣光;为着他们已如此颓然老态而自己还精力旺盛、年富力强;为着他和范书鸿曾相约一块儿回国,然而在最后一刻自己没有履约。他现在的全部成就、健康、光荣,面对着范书鸿都变成歉疚不安的心理包袱。他竭力少谈自己,多谈范书鸿,多谈使范书鸿高兴的事情。
“丹林,这么说你现在是经济学家了?”他问范丹林。他感到了:儿子是范书鸿引以为骄傲的。
“我是在研究经济。”范丹林说。
“噢,丹林,我忘了,”范书鸿转身摘下挂在椅背上的提包,从里面拿出两本精装书,“我把你的书拿来了。你自己送给邓伯伯吧,请他指教。”这是范丹林撰写的两卷集经济学著作,绿色塑料皮上烫着金字:《经济控制论》。新塑料皮还散发着刚刚压膜出来的塑料味。范丹林有些意外,他至今还未收到样书。“我今天正好有事去印刷厂,顺便看了看,见书已经出来了,就先拿了一套。”范书鸿解释道。
范丹林接过书来,看到自己亲笔写的一大摞稿纸变成了铅字,变成了这样堂皇的两本书,他感到一种兴奋从手中传导上来。但他只是略翻了翻,便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给邓秋白:“邓伯伯,请您指正。这是我的第一部著作。”
邓秋白接过书。范书鸿的儿子有如此的成就,自己能够表示祝贺了,这使他轻松了一些。“太好了。一看目录就很吸引人,很有气魄。”他翻看着赞叹道,显出由衷的高兴,“来,丹林,”他把书翻到扉页,“请为我题写几个字,我一定好好拜读。”
范丹林拿出钢笔,恭恭敬敬地写上了:
“邓秋白伯伯指正 范丹林”
范书鸿在一旁含笑看着,他感到安慰。
范丹林抬起头,与父亲的目光相遇了。他不禁也为父亲的一生怅然了。
吃过早饭,范书鸿就乘公共汽车到了车公庄新华印刷厂宿舍。他一瘸一拐地上到三楼,按着门牌号找到了自己一个研究生的家,研究生的父亲是印刷厂的普通干部。他敲门。
“谁呀?进来吧。”屋里一个姑娘的喊声。推门进去,一个二十来岁的圆脸姑娘正兴致勃勃地在立柜穿衣镜前比试着自己刚穿上的连衣裙。屋里简陋脏乱,地上一个大洗衣盆内堆满着要洗的脏衣服,床上,围着被子半躺半坐着一个瘫痪老头。
您找谁?找我哥哥?他出去了。您是他导师?您找他什么事呀?
他不好意思对姑娘说了。他原想通过这个研究生的父亲到印刷厂看看:丹林的书怎么样了,能不能现在就拿上一套?他不知道怎么张嘴。
“我带你去找吧。他可能到外面看书去了。”姑娘显得十分热情。
他瘸拐着,跟着姑娘走了好几个地方。都未找见。
“您找我哥哥有急事吗?”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