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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我记得郭刚还提过,李严到达汉中以后,蜀汉整个官僚机构进行了调整,其结果是向着疏浚工程有利的一面发展,这会让当地协助更加有效率。”徐永说完以后,将杯子里的水再度一饮而尽,似是想起来了什么,瞪大眼睛道:“你们应该已经抓到邓先了吧,可以直接去问他啊。”
荀诩无奈地放下毛笔:“邓先已经在被捕后不久自尽了。”
“噢,原来是这样,那太遗憾了。”徐永的表情也随即灰暗下去,“但我说得确实都是真的,除此以外我确实不知道别的了。”
询问到此结束,阿社尔走进门来把徐永带回到他的卧室。
徐永走了以后,留在屋子里的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面色铁青。他们都精于情报工作,都从徐永这些模糊不清的证言里嗅出一丝危险的味道。
孟达孟子庆是蜀汉初期的一名将领,以反复无常而广为人知;他曾经背蜀降魏,然后又意图背魏投蜀汉,结果叛变前夕被司马懿杀死。郭刚以他的字来命名“疏浚”工程,显然是暗有所指。众所周知,孟达在蜀汉高层有一位最为亲密的朋友,就是李平。
军谋司的报告也指出——虽然其中可能掺杂着冯膺的偏见——如果没有拥有更高权限者的默许或者疏失,很难相信邓先会泄漏这么多的情报而不被发觉。邓先的直属上司,就是李平。
李平到达汉中的时间和郭刚接手邓先与“疏浚”工程的时间几乎一致,这几乎不可能是一个巧合。至于李平本身,他对于诸葛亮的不满也早已经流于表面,大小官员都心知肚明,动机很充分。
种种迹象都指向李平,他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正在接受“疏浚”的高级将领。荀诩心中有数,诸葛丞相早已经提醒过他这一点——实际上荀诩被调回汉中的主要目的正是为了防范李平。
“那么,还是老问题,究竟谁是烛龙?”
杜弼首先开了腔:“从徐永最后的供词来看,烛龙在李严到达汉中后被调整到了一个更加有利于‘疏浚’的位置。我想烛龙现在的职务一定与李平联系密切,这是一条线索,我们应该从这方面入手去查一查……你们两个怎么了?”
杜弼只顾阐发自己的看法,没注意裴绪和荀诩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了。其实他的看法也是荀诩和裴绪此时脑海中所想的,但杜弼并不了解荀诩的人际关系,他不知道这一推测会把荀诩的两名好友推上嫌疑名单的首位。
狐忠和成蕃。
他们两个人在李平到达汉中后分别担任他的参军与督军,完全符合这个条件。
荀诩心绪烦乱地搓动手指,仿佛想要把这些东西在指缝里挤碎。他从事内务工作已有数年,期间逮捕了无数人,但自己的好友变成嫌疑犯还是第一次。他忽然想起自己前任的一句话:“在靖安司眼中,只有敌人和伪装成自己人的敌人”,不禁有些心慌意乱。
这间屋子里他的级别最高,裴绪和杜弼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等他发表自己的看法。荀诩犹豫再三,最终艰难地下了一个结论:
“这件事牵涉到高级官员,不能只偏听徐永的一面之辞。无论是李平还是烛龙,都得谨慎对待。”
杜弼对荀诩的反应有些惊讶,这种论调与他一贯行动派的风格不符合。杜弼提醒这位有点心不在焉的靖安司主管:“……可是,如果不尽快行动的话,恐怕会贻误时机。邓先的死可能会进一步刺激到李都护,让他接受烛龙的‘疏浚’,到那时候……”
接下来的话杜弼没有说下去,蜀汉丞相的副手叛逃,其严重性不需要他来提醒。
“我会提请诸葛丞相,看他们如何裁处;李都护的地位太高了,无论这一次‘疏浚’是真是假,都势必会引发大乱子……”
荀诩干巴巴地驳回了杜弼的请求,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裴绪见状,把杜弼拉到一旁小声说了几句,杜弼听了先是一愣,然后会意地点了点头;他放慢脚步走到荀诩跟前,双臂撑在案几上,用混杂着严厉与信赖的眼神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荀从事,但我也相信你能秉公处理。”
“我知道。”
这是荀诩此时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就在靖安司的三个人处于惶惑不安的心情中时,距离他们十几里以外的南郑城外却是一片肃然景象。
大约两千名中虎步兵营士兵与三百名青羌骑兵整齐地分列在南郑北门前的衢道两侧,盔明甲亮。第一排的士兵将牛皮木盾贴在腹部右侧,底部触地,与左右的盾牌边缘相接,形成两条连绵不断的灰黄盾墙;在他们身后,弩兵们将卸掉箭头的空膛“元戎”弩直立朝上,双手环抱;再后面则是刀兵与戟兵,一面写着“汉”字的金边大纛在队伍最前头迎风飘扬。
这么多士兵肃立于此,却是悄无声息,整个城外只能听见大纛翻卷的呼呼声,气氛凝重,似乎酝酿着杀机与战意。细心的人可以发现,这俨然是一副即将开拔的态势,但却少了仪幡、司戈鼎以及祭案等出征仪式必要的器具,甚至连香烛都没有预备。
忽然,一声嘹亮的鼓响自城头传来,两侧队伍仿佛受到激励似的同时扬起号角,两扇厚重的城门随即隆隆地缓慢开启。诸葛丞相、中都护李平和丞相府的其他几名重要官员从城内步行而出。除了诸葛亮以外,其他官员的朝服都穿得不甚整齐,许多人还带着惊讶的表情,似乎对这一次出征完全没有准备。
一辆几乎没有经过装饰的双辕马车开到了诸位官员身边,车夫一拉缰绳,两匹辕马乖巧地停住了脚步,丝毫不忙乱。诸葛亮来到马车边,拍了拍车边的枣木扶手,紧紧抿住嘴唇,神情肃然。数缕遮掩不住的银丝从头顶的罗巾下披下来,给这位老人增添了几分憔悴。
“丞相……”李平走上前一步,先正了正自己的冠子,然后代表他身后的官员问道:“您为何突然决定提前出兵?按预定计划,不是四月初方才正式出发吗?”
诸葛亮接过旁边侍卫递过来的鹤氅,一边披在身上一边从容回答:“曹魏大将军曹真刚刚在几天以前病死,魏国军方必然会产生一段时间的混乱,机不可失啊。”
“那丞相也该多等几日,现在粮草的运输调配计划还没做完,从汉中到祁山沿途的补给站也没齐备。”
“呵呵,这一次木牛流马已经列装部队,差额很快就可以补齐;何况以正方你的统筹能力,我相信补给不会出问题的。”诸葛亮淡淡一笑。
李平连忙垂下头,连称“谬赞谬赞”,然后又不甘心似的抬起头来:“即便如此,丞相您也决定的委实太急了。我们这些后勤官员今天早上才接到通知,连出征仪式的诸项祭器都没准备好……”他的语气里含有稀薄但十分清晰的不满;好歹他也是堂堂一位中都护,汉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第二号人物,现在居然在大军出征的当天早上才接到消息。李平感觉自己又被忽视了,方方正正的脸膛有些涨红。
诸葛亮似乎并没觉察到李平的神情变化,只是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军情要紧,早行一步,制得先机,仪式什么的能省则省吧。”
“丞相,可您总该跟我……”李平忍不住提高了声调。
这时诸葛亮打断他的抱怨:“正方,总之补给之事还请多劳烦心,我走以后。南郑和汉中就交给你了。”说完这些,他抬腿登上马车,探出半个身子来,冲车外的官员们一抱拳,朗声说道:
“诸位,大军在前,后方之事,就全托付给你们与李都护了。”
“定不辜负丞相与皇帝陛下所托!”在场的官员一起躬身而拜,齐声说道。为首的李平率先鞠躬,却没吭声,只是敷衍了事地挪了挪嘴唇;没人看到他弯下腰时候的表情是如何,只是他的一双大手紧紧抓着长袍两侧的下摆,似乎要把它们攥碎一样。
诸葛亮满意地扇了扇那把从来不离手的鹅毛扇,回身坐进车中。两名士卒飞快地跑去城前,拔下大纛,把它插到马车的后面,用铁籀固定好。等到这一切准备停当以后,城头又是一声鼓响,载着诸葛亮的马车缓缓调转了方向,随后车夫一声清脆的鞭响响彻半空,两匹骏马放开四足,马车朝着衢道的北方飞驰而去,十几骑护卫紧紧尾随车后。
诸葛亮离开以后,两侧队伍中的中层军官们纷纷上马,飞驰到自己部下的方阵前喝令开拔。号角声此起彼伏,南郑城前的中虎步兵营就踏着这种特有的节奏,开始一队一队井然有序地迈上衢道,顺着丞相座车消失的方向开去。
在更远的地方,驻扎在南山、汉城等地的汉军主力军团也在魏延、高翔、吴班等人的率领下向着预定的集结地域前进。将近十万的蜀汉军团迅速且有效率地汇聚在一起,逐渐形成一道锋芒毕露的剑头,直直指向绵延秦岭的西段,曹魏陇西防线的核心要塞——祁山。
蜀汉第四次北伐就以这样突然的前奏正式拉开帷幕,时为建兴九年三月十五日。
第六章 第四次北伐
荀诩是在赶往“道观”的路上听到汉军紧急出动的消息,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勒紧缰绳,腾出一只手来拼命抓了抓自己的头皮,嘴里发出极其苦闷的喘息。
诸葛丞相亲自率领大军出发,意味着整个丞相府署的幕僚群也随之而去。这样一来,司闻曹的两级上司——诸葛丞相与长史杨仪——全都离开了南郑城。荀诩一时间陷入了没有上级可以汇报的尴尬境地。在李平这件事上,司闻曹东曹掾姚柚是做不了主的。
更为严重的是,诸葛亮离开以后,南郑最高管理权顺理成章地转到中都护李平手里。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靖安司根本没有办法对他采取任何可能的行动。
“在现阶段,我们没什么能做的。这种行动必须要报请上级批准的,我们现在怀疑的可就是上级啊。”姚柚在听完荀诩的报告后无奈地说,“难道让司闻曹走到李平面前说:对不起,我需要您下达一个拘捕您自己的命令?”
“可是……我们就这么什么都不做?现在可是有一名高级官员有叛逃的嫌疑。”
“我知道,我知道……”
看得出,姚柚现在也很为难,他的双手惶惶悚悚地靠在一处,像两只受到惊吓的猎犬一样不甘心地蜷缩在桌面上,其中一两个指头偶尔抬起来晃动了一下,然后还是悻悻地放了下去。最严重的事件在最坏的时间发生了,这是司闻曹从来没有遭遇过的危机。
考虑了良久,姚柚终于下达了一个命令:
“好吧,你派人去监视丞相府和四个城门,密切注意这三个人的进出。另外重新审查狐忠与成蕃的履历以及交友范围……”说到这里姚柚有些想笑,荀诩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总之,尽量通过间接手段谨慎地调查他们两个,但绝对禁止接近他们,跟踪也不行,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我知道了。”荀诩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如果烛龙或者李平觉察到靖安司的举动,也许会采取过激行动,这势必会引发蜀汉的内乱。尤其现在诸葛丞相大军在外,负责后勤主管的李平若是有什么问题,搞不好整个汉军都会因为而陷入困境。
姚柚盯着荀诩,又加了一句:“还有,我禁止你去找狐忠还有成蕃两个人。”
“为什么?”荀诩的心思被看穿了,他几乎压抑不住直接找他们两个人对质的冲动。
“你有自信在试探他们的时候不会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吗?”
面对姚柚的逼视,荀诩只好承认:“……对于狐忠,我没有。”但他又不甘心地争辩道,“但我可以去找成蕃,反正烛龙只有一个人,只要确定成蕃不是,那就一定是……”说到这里,荀诩停住了,这种猜想是他最不想做的。
姚柚毫不留情地反问:“万一成蕃是烛龙呢?”
“呃……”
“我知道他是你的好朋友,也听过他的风评,是个怕老婆的粗线条男人。但假如他是烛龙,那说明这个人的伪装极其可怕,恐怕比狐忠头脑还要好。你面对狐忠都没有自信,又怎么去试探成蕃?”
姚柚的一番话让荀诩哑口无言。
“当然,这也不是说我们什么都不做。”姚柚换了稍微缓和一点的口气,“你去查一下狐忠和成蕃的个人履历,再跟徐永的供词和两年前的弩机图纸事件对照一下,看能不能查出些什么。”
“是。”
“唉,说实话,我宁可希望成蕃是烛龙……如果守义,哦,不,狐忠是烛龙的话,这太可怕了……他在军谋司的时候经手过多少绝密情报啊……”姚柚说到这里,声音逐渐低沉下去,荀诩也是同感。于公于私,狐忠是烛龙对荀诩来说都是最为可怕的结果。
姚柚忽然想起来另外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