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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明桌上放着正在修改着的文稿,不知又是什么重要讲话。只见翻开的那页,
划着个大大的方框,方框中间是把大叉,就像字典里表示废字的符号。这废字符
号将整页文字都覆盖了,也就是说这一页他没有一个字看得上。废字符号的四旁,
则是密密麻麻的文字,那是缪明亲自涂抹上去的墨宝。缪明舞文弄墨多年,对自
己的笔头功夫很是自负。
朱怀镜只是瞟了一眼缪明桌上的文稿,很不在意的样子。他掏出一支香烟,
故作心不在焉之态,半天不掏出打火机。宋勇正在倒茶,见朱怀镜拿着香烟捏来
捏去,忙放下茶杯,过来点烟。可小伙子才凑过去,朱怀镜自己嚓地扣燃打火机,
点着了烟。宋勇退了回去,嘿嘿笑着。朱怀镜只当没看见,慢吞吞地吐着浓浓的
烟团。他知道缪明不抽烟,可依照礼节,也该问问人家抽不抽。他偏不问,独自
在那里吞云吐雾。宋勇递茶过来,他也只是抬手点点茶几而已。
缪明坐在那里也不说话,面色似笑非笑,就像荆都名胜荆山寺里的那尊如来
佛。缪明虽说没有虎气,看上去内在定力倒是很足。而通常定力很足的人,往往
道行深厚。如此思量,缪明似乎又有些神龙不见首尾的意思了。
等宋勇掩上门出去了,缪明才慢条斯理开言道:' 怀镜同志,同你商量个事。
这些年,我们一直坚持地委总揽经济工作全局,几位副书记的肩上,都压上
了抓经济工作的担子。但是,地委这边真正懂经济工作的同志不多,工作就很难
抓得实在。抓经济工作,你是内行,我想拜托你多操心。我们地区经济发展水平
还很不行,特别是工业,相当困难。我初步考虑,请你把工业这块抓起来。当然,
具体工作还是行署那边抓,地委这边只是抓宏观,抓方向。你又长期在市里工作,
各方面关系都通,只有靠你多多辛苦了。
朱怀镜忙摇头说:' 工作还是要靠地委一班人的共同努力啊。你缪书记的指
示,我会坚决服从。只是我自己能力有限,怕有负你的重托啊!' 缪明笑道:'
怀镜同志,你就别推辞了,只有你才吃得消这块工作。' 缪明便将农业、财贸、
城乡建设等等工作往地委几位副书记头上摊,说这是他考虑的初步方案,征求朱
怀镜的意见。
朱怀镜谈了自己的看法,说得很简单,不过就是同意缪书记的意见。按照现
行政治逻辑,地委加强对经济工作的领导,天经地义,没人敢说什么。可缪明是
否有更高妙的用心,朱怀镜暂时猜不透。他倒觉得缪明这一招并不高明。党委一
把手,只须牢牢掌握人事大权就行了,而对于经济工作,尽可以唱唱高调,何必
真的去管?不仅管不好,而且会增加对行署工作的掣肘,无端的多出些扯皮的事
来。而唱唱高调,反而会显得很有思想,整个就是做大领导的料子。有时候所谓
高调同高屋建瓴是没有区别的。
' 好,就这样吧。过几天开个会,集体通过一下。' 聊得差不多了,缪明站
了起来,半伸出右手。朱怀镜也就站起来,可离缪明距离远了些,他只得上前一
步,伸出自己的右手。缪明握着朱怀镜的手,摇了摇,说着不痛不痒的客套话,
很有些一把手的味道。但他的左手不经意间搭了过来,轻轻拍着朱怀镜的肩头。
朱怀镜感觉肩头腻腻的,很不自在。
在走廊里,朱怀镜见一位年轻人笑嘻嘻地望着他,叫道:' 朱书记好。' 他
一时想不起这小伙子是谁了,随便应了声。可那小伙子仍是望着他,笑眯眯的。
他这才猛然想起是舒天,便停了一下,问道:' 小舒过来了吗?' 舒天笑道
:' 过来几天了,安排在综合科。' 朱怀镜边走边含混道:' 哦哦,好好!' 他
说着便进了自己办公室。他知道舒天可能正望着自己的背影,说不定还想跟着进
来。
他却不回头去,不想让别人看出他同这小伙子有什么特别关系。见舒天到底
没有跟进来,便想这小伙子还算懂事。
坐下来翻阅文件,却还在想刚才同缪明握手的事。他想这缪明也许一直得意
自己的道德文章,处处做得像个正人君子。可他到底也是凡人,就在他伸出右手,
俨然谦谦君子的时候,左手不由自主地在别人肩上渗透着江湖气了。朱怀镜脑子
里的缪明形象就很有意思了:右手严肃,左手庸俗。
过后没几天,地委正式调整了几位副书记的分工,朱怀镜负责联系工业。其
实他并不想把工业这副担子揽在自己肩上。行署分管工业的副专员是袁之峰,平
时朱怀镜同他打交道感觉还不错。但朱怀镜如果对工业插手太多了,同袁之峰的
关系肯定就会微妙起来。而且,就工业问题打几句官腔还好说,真要抓好谈何容
易!但在场面上谁都会说得信誓旦旦。如今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实在太多了,
大家也就习惯了干什么事都信誓旦旦。
朱怀镜专门找袁之峰做了一次长谈。那天晚上,他请于建阳关照厨房炒了几
个菜,送到梅园五号楼的房间里。于建阳拿了酒来,朱怀镜推辞掉了,开了自己
的一瓶五粮液。于建阳问要不要他在这里服务?朱怀镜谢绝了。于建阳又说是不
是让刘芸来?朱怀镜只好说他同袁专员有工作要谈。于建阳这才放心走了。朱怀
镜便关了手机,断了电话,同袁之峰闭门对酌。等到夜深更残,瓶干酒尽,两人
就称兄道弟了。
袁之峰稍长,朱怀镜便言必称兄,' 之峰兄,缪书记要我多过问一下工业,
我能做的也只是过问过问了,还是靠你多操心啊!什么抓宏观,抓方向,那是场
面上说的套话,我不去管它。我倒觉得,梅次的工业,更应下功夫的是一个个非
常具体的问题。如果只要沾点儿官气,就口口声声抓宏观,抓方向,具体工作就
没人做了。
袁之峰听了这话,很是感叹,' 是啊,怀镜老弟,你看到了问题的实质。梅
次的毛病就是,不论研究什么工作,大家都热衷于讲大道理,回避最实际、最具
体的矛盾和困难。不是我说谁怎么的,缪明就最不敢触及实际问题。他原本就是
在市委摇笔杆子的,写惯了大话套话,不懂得联系实际。大家都说他大会上报告
做得好,头头是道,铿锵有力。这有什么用?得落实啊!可以说,在梅次,清谈
之风,向来如此,于今为烈。' 袁之峰如此毫无顾忌地说到缪明,朱怀镜倒吃了
一惊。他想袁之峰一定是喝多了。俗话说,酒醉心里明。这袁之峰肯定就是陆天
一的铁杆弟兄了。他不想议论人是人非,就玩笑道:' 缪明同志不同啊,他是一
把手。一把手说话就得高瞻远瞩啊!他是出思想、绘蓝图的,具体工作就靠我们
这些喽罗了。' 朱怀镜玩笑之间对自己的语气和表情做了艺术处理,让你听上去
既像真心话,又像风凉话。这都在乎你愿怎么听了。
看来袁之峰没有觉得朱怀镜在替缪明说话,也不以为他在调侃缪明。朱怀镜
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袁之峰说:' 我今天多喝了几杯,说话就没遮拦了。什么
思想、蓝图,我就不这么看。一任书记一个思想,一张蓝图。梅次的什么思路、
规划实在太多了,朝令夕改。缺的就是一以贯之和具体落实。不论谁来当书记,
就总想标新立异,另搞一套,不然就显得没水平似的。又越来越急功近利,只想
在短短几年就搞出个经验、典型,然后就政绩卓著,官升一级。' 朱怀镜点头说
:' 这就是如今的为官之道!谁都清楚是这么回事,也没有办法啊!' 袁之峰笑
了起来,说:' 的确,我自己也是从乡党委书记、县委书记这么一级一级干上来
的,自己原先也是这么做的。当初这么干,如鱼得水,还很得意。现在不在一把
手位置上,只是一个旁观者,看得就更清楚了。' ' 所以说,形式主义、表面文
章,也不完全是谁想不想搞,往往还是不得不搞。' 朱怀镜说,' 而工业这个老
大难,你想搞些形式主义、想做点表面文章都不行。工人们的肚子是搞不得形式
主义的,是做不得表面文章的。所以说,行署这边,你的担子最重啊。' 袁之峰
笑道:' 就因为工业担子重,缪明就把书记中间最懂经济工作的领导安排在这一
块。' 朱怀镜忙摇头说:' 之峰兄,你这话就不够意思了。我说了,主要还是靠
你多抓。工业方面有什么事情,你觉得有必要同我商量的,我随喊随到。' 袁之
峰仍是客气,' 你是副书记嘛,我得在你领导下开展工作啊。' 朱怀镜表情神秘
起来,笑道:' 之峰兄,你这话就是撂担子了。那天在会上,陆天一对缪明说的,
就是这个意思啊!' 袁之峰哈哈大笑了,' 不敢不敢!好吧,我尽自己的能力就
是了。你也得多多过问,为我撑腰啊!' 两人都喝得够意思了,说上几句,就会
对视着傻笑。袁之峰有些口齿不清了,话就说得慢而简短。' 朱书记,你,休息,
休息。' 朱怀镜重重地握了他的手,什么也不说,目光意味深长。
朱怀镜送袁之峰出来,远远的望见刘芸站在服务台里,微笑着。' 朱书记,
袁专员,你们好。' 刘芸躬身请安。朱怀镜见刘芸伸过手来,才知道他自己原来
早把手伸过去了。' 辛苦你了,小刘。' 握着刘芸的手,软软的,他便突然清醒
了。也并不怎么失态。
两人并肩下楼,互相搀扶着,话却不显醉意。他俩多半只说些字词,再点点
头,挥挥手,对对是是,意思就完整了。若是有人闭上眼睛听他们对话,就莫名
其妙了。走到下山的台阶处,袁之峰说什么也不让他送了。两人握着手,推让再
三,说不尽的客气话。
朱怀镜上了楼,腰直挺挺的,掩饰着醉态。他望着刘芸点点头,和颜悦色的
样子。刘芸微笑着,说:' 有人找您,朱书记。' 朱怀镜望望走廊尽头,见有人
立在他门口。他没去想是谁,只是有些恼火。不知什么时候了,肯定已经很晚了。
那人迎了过来,伸出双手,说:' 朱书记,您好,我来看看您。' 朱怀镜伸
出一只手,勉强带了一下。他刚准备掏钥匙卡,只听得刘芸说:' 朱书记,我来
开。' 原来刘芸一直跟在他身后。
刘芸跟了进来,说:' 朱书记,给你泡杯浓茶喝?' 朱怀镜点点头,就坐下
了。他也不招呼来的人坐,刘芸在一旁请那人坐了。刘芸双手捧了茶递给朱怀镜,
再倒了杯茶送在客人手里。刘芸临走,回头犹豫着,终于说道:' 朱书记,您早
些休息吧。' 朱怀镜略略颔首,说道:' 好吧。' 那人忙说:' 朱书记,太晚了,
不好意思。好久就想来看看您,您总是忙。我是……' 朱怀镜耳朵了尽是噪声,
越来越听不清楚。隐约听得这个人是哪个县的书记或县长,他便不好太冷淡人家
了。他脸上开始有了笑容,话仍是不多,只道:' 客气什么?' 他也想多说几句,
舌头却有些不听使唤了。听人说着奉承话,他只得不时地摇头或点头。只觉得这
人的话音忽高忽低,头也忽大忽小。又见墙壁、家具、沙发等等,都呈现着磨砂
效果。空气仿佛也看得见摸得着了,是一团浓稠的暗褐色雾气。朱怀镜心里明白,
自己越来越醉了。
那人站了起来,伸出双手,露着一口白牙,说了些什么。朱怀镜只知点头了,
说着:' 好的,好的。' 门一关上,他就支持不住了,跌倒在沙发里,闭上眼睛。
天旋地转,太阳穴胀痛难耐。心想肯定是假酒,他本来独自喝一瓶五粮液都
没问题的。不知躺了多久,越来越难受。胃里有无数个铅球在滚动,五脏六腑被
坠得老长老长,深沉的钝痛像连续不断的闷雷。头像缠上了无数的铁箍,痛得想
往墙上撞。
忽然听得有人在耳边问:' 朱书记,你没问题吗?' 朱怀镜眼前仍蒙着层暗
褐色雾气,一位面色模糊的女孩伏下身子,笑吟吟地望着他。他知道是刘芸,却
不能开口叫她。一阵恶心滚过胸口,怎么也止不住,就呕吐了。他突然从沙发里
滚了下来,要往浴室里去,却跌倒在地毯上。刘芸扶着他,说:' 朱书记,你吐
吧,没事的,你吐吧。' 他摇着头,跌跌撞撞的,勉强去了浴室。他扶着马桶,
哇哇地吐了起来。刘芸托着他的头,不让他往马桶里栽。
吐完了,他全身瘫软,坐在地上起不来。刘芸将马桶盖上,他便将头埋在上
面,嘴里嘟囔着说:' 对不起,对不起。' 刘芸说:' 朱书记,我给你放水,你
洗澡吧。' 朱怀镜已经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