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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动静越来越响,一边的树林里惊起了一大片鸟,乱哄哄地在天空中盘旋不去;而地面上准备用来祭祀的牲畜也都躁动不安起来,纷纷挣动嘶鸣着。原本晴朗的天空顷刻间就阴沉了起来,乌云拢聚,狂风四起。
「这、这是……」湖面上骤然刮起的狂风让韩老爷几乎站不稳,踉跄着转过头来询问,却只看到崔天师一张几近惨白的面孔。
「这这这……这是……」崔天师几乎要失禁,只蠕动着嘴唇颤抖着,「是——」
那低吟霎时变成了振聋发聩的嘶鸣声,看不见的气波刹那间掀翻了岸上的不少人,一时之间乌云蔽日,日月无光。湖面泛起耀眼的金光,用肉眼也可见到,有什么庞然大物的黑影在水底盘旋,不停地哀鸣着。
「龙吟!」
云端之上的江霖只见到前方一团乌云蔽日,翻滚着的云层下方隐隐传来了哀吟声。虽是第一次听到,那声音曾几度入他的梦中。
同样的,痛彻心扉的哀鸣声。
江霖一下子就惊呼了起来:「这是……是那个……」
他话音未落,一条巨大的金龙就腾跃而起,破水而出,直冲天际。
那琉璃色泽的鳞片在乌云之中也闪现着动人的光彩,修长的龙身在云层之中穿梭,只瞧得有力的龙尾时不时地一晃而过。便在这遮天蔽日的昏暗之中,也能瞧见它身上散发出来的耀眼光芒。
随着金龙游曳,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在狂风中犹如刀割一般,林间的树叶都纷纷被打落下来,人也全然睁不开眼睛,耳朵也被那咆哮般的风声吼得生疼。伴随着那持久不断的痛苦的龙吟,天地都几乎要崩塌一般。
一众乡民纷纷惶恐地磕头跪拜,祈求神龙不要降灾于此地,连朱祈誉都嘟囔着嘴,被身边的近侍劝着跪了下来。
「阿、阿鱼……他是……」江霖张大了嘴,「龙……」
「正是,」景嵘皱着眉点点头,「他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跃过了龙门的锦鲤所化的金龙。」
——再没有别人,同我一样,再没有人,陪着我。
一切只因这鱼龙变化,世间再无其他,他便是那唯一的一条金龙。
别人皆道他是条好命的小鱼儿,白日飞升,命格大变,平白无故摇身一变成了威风凛凛的金龙。他却茫然懵懂着孤身一人,坐拥万千艳羡,却不知道行为何物,不知命格为何物,不知生死为何物,不知情爱为何物。
空有个金灿灿的皮囊,却比谁都落寞。
那金龙在天空中盘旋一会儿,便俯冲下来,对着人群张开嘴发出沉闷的嘶吟。伴随着巨响与狂风,不少人都被吹得站不住脚,只得勉强扶住几棵摇摇欲坠的树。
而随着雨势越来越大,神仙湖的湖水渐涨,慢慢地竟然漫过河岸。随着狂风大起巨浪拍岸,竟然把来不及离开的几个乡民卷进洪水里。
「怎、怎么能伤及无辜!」
江霖刚要动,便被景嵘一把拉住了,劝道:「他法力尽失真元尽毁,现在是拼着半颗内丹的劲道化龙,早已迷失了本性,听不见你说的话了。」
「半、半颗?」江霖愣了愣,「怎么会只有半颗……」
景嵘伸手抚上他的胸口,「剩下的半颗,他给了你。」
「给、给了我?!」
「你为那太岁星君所伤,他用自己的内丹为你续命,也就几乎分了半条命给你,不然光凭那几块料,哪里是他的对手呢。」景嵘叹了口气,「不开口的人,动起情来真是要命,你说是不是?」
江霖猛地红了脸,一手捂着胸口,望着那云端。深吸了一口气,体内的内丹虽是暖融融的,却也叫他心口一阵刺痛。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便是这性命,也可与君共享。
有些事本就是无需开口的,他却竟然不曾体会。他本以为阿鱼什么都不明白,到头来不明白的,却是他自己。
「那……阿鱼他……会不会有性命之忧?」江霖焦急地问道:「大哥……」
景嵘只笑一笑,飞身跃了出去,江霖本是牢牢捉着他,这一下几乎跌了个趔趄,在那软绵绵的云朵上进退不得。
光华掠过之处,现出一只背缠长蛇的巨龟,进了水中,蛇首一昂,便把几个在水里挣扎着的乡民甩到龟背上。
「是……是真武大帝!」并未减弱的雨势之中,众人纷纷跪下叩首。
江霖不禁愕然,那景嵘的真身,原来竟是北方真武大帝,是为玄武,形如龟蛇,怪不得阿鱼会口口声声老王八老乌龟地叫他。这一个小小的东岭镇,竟然有两个这么厉害的角色,到了这会儿,却让人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上来。」龟首沉稳有力地开了口,乡民听得,纷纷登上那巨大宽阔的龟壳。
金龙烦躁不安地在天空之中游曳,几度欲俯冲而下,都被缠在龟背之上的灵蛇吐着信子逼退回去。到了一处高地,玄武才把一众惊惧不已的乡民放下来,随后便钻入云层,与那金龙缠斗起来。
「真武帝……真武帝同神龙打起来了!」
乌云翻滚之中,众人瞧不清那云层里的斗势,只有电闪雷鸣愈加厉害,雨也越来越大,从高处望去,足足淹没了半个东岭镇。
突然一阵恸啸,闪电过处,只见金龙被龟一口咬住脖颈,身子也被蛇身死死缠住,金龙一声哀啸,五爪一划,龟腹上竟然被生生撕裂了一道口子。
玄武越吃痛便咬得越深,金龙挣扎着在那云层中上下翻滚,痛苦不堪。他每每挣扎,就有几道闪电劈在玄武的龟甲之上,玄武那龟甲虽坚硬无比,却也受不起这天雷的威力,只得一缩脖颈放开金龙。
金龙兴风作浪在前,与玄武缠斗在后,又负了伤势,已是强弩之末,自然处了下风。玄武虽略占优势,却忌惮金龙利爪落雷,也占不了多大的便宜。两相对峙,谁也再不敢轻举妄动。
突然金龙盘起身子,急转身形,在空中盘旋一阵,结了个闪闪发光的金印,一道金光便直冲玄武而去。玄武并未退让,一稳阵势,身前霎时张起苍黑色的结界,把金光弹了回去。金龙来不及退避,中了这一击,哀鸣一声,翻了几个滚,龙身之上伤痕累累。
「上次本尊放你一马,这次再也不会手软了。」
玄武背上的蛇首吐了吐红信,乌云竟然拢聚到金龙身边,成了一张乌铁网,紧紧地缠住龙身。
「这软丝网,你越用力挣扎,它就越紧,若是你再不就擒,休怪本尊无情了。」
玄武话音未落,那软丝嵌入血肉之中,金龙顿时皮开肉绽,恸鸣着挣扎之中,铁网便越收越紧,直把他牢牢地束缚住,再也动弹不得。那龙血如同细流一般从天而降,染红下界的半个湖面。
「阿鱼!」江霖心中又是焦急又是不舍,抱着卉宝立在云端之上,进退不得。
出了这一变故,他忍不住往前一探,脚下的流云犹如棉絮般一空,竟直直地从空中摔了下去。
原本兀自挣扎,双目赤红的金龙见他落下,挣动得越是强烈,连龙鳞都被那软丝刮去大半。巨大哀鸣之中,血肉飞溅,竟然活生生将那软丝网挣断,向着江霖俯冲下来。
江霖跌到半空,便落在金龙的尾上。卉宝倒是没有半点不适,开心地抱着那轻轻摇动的龙尾晃来晃去。
江霖坐在那只残留了小半金鳞的血肉模糊的龙身上,那琉璃色的鳞片都带着血色被倒剥了起来,一时之间让他心痛不已,伸手轻抚着那些伤处。
待到那巨大的龙首回转过来,凑到他的面前,他才回过神来。那龙首之上的龙角都在方才那场争斗之中被软网削去大半,淌下汨汩的鲜血,一只龙眼也半闭着睁不开,无比狰狞骇人。
尽管如此,但只要对上了注视着他的眼睛,黑得如墨一般的眸子,江霖就再也没有半点犹疑。这分明是他朝思暮想,生死与共的那个人。
江霖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想要触碰那庞然大物,金龙便闭了眼睛,轻轻地凑到他的手上。江霖屏着气息,把脸也贴了上去。
没有后悔,从不后悔过上你。
纵使再没有来世,也绝不后悔爱上你。
不管你是什么,人也好,妖也罢,都与你相依相伴,绝不分离。
一人一龙相互依偎着,慢慢落到水面上。天空中的阴霾也随之散去,阳光洒满整片水面。波光粼粼之中,金龙身上散发出耀眼的金光来,待那金光消散,便只剩下化了一半人形的阿鱼环抱着江霖,露出水面的尾鳍上还挂着个卉宝。
阿鱼的身体几近透明,怀抱着江霖的手臂却是有力的,他低声在江霖耳边道:
「我叫渲洌。」
江霖一愣,「嗯?」了一声,他话音未落,阿鱼的身体变化成一小束金光,水里只剩下一尾暗黄色的锦鲤。
「阿鱼?阿……渲……渲洌!」江霖连忙伸手要去捞他,下一刻,他却随着水流被什么东西吸了上去。
江霖连忙抬头望去,只见玄武的龟头张开了嘴,不停地吞吸着方才降下的洪水。渲洌随着水流到了半空之中,却被蛇尾紧紧地缠住,只略微摆动几下鱼尾,便不再挣扎。
「大哥!」江霖忙抱起卉宝跪下,「求大哥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
玄武吞尽了洪水,又打了个嗝,龟首才慢悠悠地开口道:「东岭镇险些犯下屠龙大罪,是为对神明的不敬,当受足三年旱涝之灾,以儆效尤。」
他转个方向,面对朱祈誉,「朱祈誉身为凡间君主,是非不辨,五谷不分,游手好闲,听信谗言……本尊就叫你尝足三年边境之乱,御驾亲征去吧。」
他又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韩老爷和崔天师,道:「你二人狼狈为奸,逆天而行,采修长生不老之术,即刻剥扣二十年阳寿。」
此话一出,那两人立即白发苍苍皱纹遍布,肌肤干瘪骨胳萎缩,成了两个垂暮之年的老人。
待那龟首说完,蛇首才开了口:「至于妖龙渲洌,屡犯天条,嗜杀成性,盗取天地玄鉴在前,屠戮太岁星君在后,今日又兴风作浪,为祸一方,其罪——
「当诛。」
江霖只觉眼前一黑,耳边隆隆作响,只晓得拼了命地叩首道:「求大哥……求帝君放他一条生路!他虽犯下过错,但罪不至死,若是帝君非要降罪,我愿替他一死!」
「凡事有因才有果,既是做了,也就该一力承担这业果。命数如此,便不可悔,不可避。」
江霖长跪不起,含泪道:「我愿替他承担,求帝君成全!」
「你在这人间,自有自的命数。」玄武长叹了一声,「好好活着吧,替他好好活下去,为他好好活下去。」
说完这话,玄武便化作一道虹光直入天际,消失不见了。除了那两个凭着一己之力无法动弹的老叟,众人都慌忙叩首拜别,只有江霖木然长跪,再也说不出话来。
景嵘到了囚龙柱前,就见着个小仙童提着锦盒,低着头走出来。景嵘往他身前一挡,他便几乎撞到景嵘身上,慌忙下跪道:「帝君恕罪!」
景嵘摆摆手,问道:「他还是没有进食?」
仙童点点头,「渲洌大人说了,反正明儿个就要上斩龙台,横竖是个死……吃不吃都一样。」
景嵘笑着接过了他手里的锦盒,挥了挥衣袖,「下去吧。」
他提着锦盒到了囚龙柱前,也并不看那被锁在那里的人,径自打开提盒,取出仙酿,自斟自饮,喝了一口,啧啧道:「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从九天玄女那里替你讨来的好酒,你这臭小子,就是不识好歹。」
渲洌被沉重的铁锁锁在那囚龙柱上,浑身上下都是伤,只默默垂着头,一言不发。
「你初上天界的时候,在瑶池那儿,我远远地瞧过你一眼,那时候就知道,你不是个简单的小子。」景嵘捂一捂隐隐作痛的腹部,那儿还留着叫渲洌给抓伤的伤口。
「日后你安安静静,没生出多少事端来,倒反叫我惊讶。」景嵘又笑着抿了一口酒,「天上所谓清心寡欲的神仙,也少不了羡慕的,嫉妒的,爱嚼舌根子的。你一直摆着这张面瘫脸,倒也没什么不好。」
他走到了渲洌的面前,把酒杯端到了他的唇边,渲洌撇过头去,黑发散落着,遮住了大半的眉眼。
景嵘苦笑一下,依然是自己喝了下去,「你想寻那传说中的同样由鲤鱼所化的上古神龙,便立刻得知我这里有一面可纵观三界六道的天地玄鉴,有没有这么巧的事?」
渲洌微愣,干裂的嘴唇蠕动一下,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