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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原稿,是我那些老朋友们当年写完之后准备扔掉的原稿,我强要过来的。”俞知堂轻声道。
“好珍贵。”萧云走马观花浏览完这篇原稿后,就原封不动放回原处,再也不敢轻易触碰,敬畏。
“对外人来说,它们可能是很珍贵的文物,但对我而言,它们只不过是睹物思人的朋友信物而已。它们的主人,有很多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可每每一翻阅,当年跟他们在一起交流心得的情景就历历在目,好像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一合起书本,一切又回到了残酷的现实,而我也只剩下感慨‘物是人非事事休’的余情了。”俞知堂凝视着《友殇》,百感交集。
萧云望了一眼他,没有接话,只是慢慢踱步到其中一张的太师椅坐下。
朋友两个字,在萧云的世界里可谓是举足轻重,当然能体会到俞知堂那种痛心疾首的哀思。
“你今天特地上门来找我,为了什么?”俞知堂也坐了下来,并不打算迂回寒暄一番,而是直奔主题,这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无论是说话,还是写文章,都要求第一要简明扼要,做到言简意赅;第二要朴素、自然,防止矫揉造作。他很难相信能够写出《宁州经济向左还是向右》这样振聋发聩的文章,竟然是这么年轻的一个人,太难以置信了。
“古城区。”萧云也不打算藏着掖着,轻声说出这三个字,直截了当表明来意。
“哦?”俞知堂面不改色,只是眼睛稍微眯起了些许,那种儒学大家的风范已然渗入骨髓。
“一座城市的核心竞争力,经济发达只是其次,拼的是文化根源。为什么?因为在全球化的时代,如果一个民族没有自己的历史脉络和特点,就会被时代淹没。厚重的历史文化遗产绝不是城市建设、城市发展的包袱,而是精神理念的载体,容易凝聚成为现代建设最大的财富。可惜呀,现在我国的很多官员都是抱着‘发展经济有迹可循,发展文化无路可走’的消极态度,很让人无奈。”萧云侃侃而谈,却不敢往深处讲,只是表明态度就浅尝辄止,因为在这位老人面前,再渊博的知识也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
俞知堂沉默,长久的沉默。
“十年前,我去过非洲,呆了四年,留在脑海中的印象只有四个字:满目疮痍。在那里,人们只能在废墟中凭吊和猜测辉煌的古代文明。平心而论,我很担心我国的文化资源会成为第二个非洲。远的不说,说回宁州,由于庞月明的一意孤行,古城区的拆迁工作看来是势在必行了,这对宁州这座有着千年文化历史的城市来说,究竟会造成多大的损失,想必俞老您比我更心中有数吧。”萧云继续抛砖引玉。
俞知堂凝视着这个年轻人足足五分钟,才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见过长江的流程吗?”
“没有。”萧云如实道,皱起了眉头,理解不了他说这句话的涵义,疑惑顿起。
“如果你有机会坐飞机,从高处俯瞰,你会惊喜发现,长江的整个流程,像极了人的一生,在起始阶段总是充满着奇瑰和险峻,到了行将了结一生的晚年,怎么也得走向平缓和实在。‘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园?’我老了,很多事情都看淡了,也看透了,最关键的是,我现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俞知堂当然明白萧云的意思,轻阖双目,婉拒了。
萧云霎时明悟,苦苦一笑,摇摇头,轻声道:“既然这样,我也不再打扰,告辞。”
他起身,慢慢走向门口,脸上失望的神情不言而喻。之前许丫头跟他回刻木观小学游玩的时候说过,俞知堂当年为了保护陋室书屋,奋不顾身与红卫兵周旋对峙,玩了命也在所不辞,所以他才会想着上门来找这位社会名望极高的老人伸出援手,来保护古城区那一片承载着宁州历史生命的古建筑,却没想到人还是那个人,可精神境界却早已今非昔比了,何等的悲哀。
“等一下。”俞知堂在萧云已经一只脚迈出书房的时候,喊了一句。
萧云适时停了下来,等待下文。
“这件事情与你没有任何的利益瓜葛,你为什么要这样呕心沥血?”俞知堂弄不懂这一点。
“孔子尝曰:未知生,焉知死?”萧云淡淡道。
俞知堂瞳孔倏然睁大,脸上露出了三十年来头一次的激动之色,浑浊眸子霎时变得清亮起来。
是啊!
未知生,焉知死?
探究鬼神,期望长生,人类几千年都没放弃过,却一直难有成就,反添烦恼者众多。孔子这句话清楚无二地表达了要人们首先注重做好人事,珍惜现实人生,善待自己,善待他人,善待社会,事鬼神和了解死的问题是第二位的。如果不知做人的道理,不知生的意义,而去事鬼神及被鬼神,本末倒置,是何其的愚蠢?
俞知堂颤抖起身,走过去轻轻推开窗户,凝望着满塘荷花,叹道:“不敢开窗的日子,真憋屈。”
“也许不是不敢,只是多想了而已,怕吹起来的,除了新鲜空气,还有魑魅魍魉。”萧云轻声道。
“知我者,萧云也。”俞知堂感慨,细细欣赏着“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校园美景,自嘲一笑,轻声道,“毛主席曾说过知识分子最反动,我认为,只对了一半,那只是读书人在特殊时期里的一种躁动,骨子里头还是以软弱为主。追本溯源,应该是我国盛行千年的理学文化埋下的祸根。理学重道德的修养固然不错,其对于中华民族日后的发展贡献,也不容忽视,但不能否认,理学所倡导的偏重道德、轻视事功的倾向,还有它那过分的内省自律,正好为专制帝王起到了为渊驱鱼的效果。读书人的大丈夫气概日渐消亡,英雄豪杰只有在草莽中孕育,从梁山泊里诞生。我在那个动乱年代也迷失过,疯狂过,反动过,等老了之后,回头反省前尘往事,就觉得自己傻,太傻,跟国家斗,无疑是蚍蜉撼大树,知识分子一碰到政治,学问就会变味,要不得,要不得啊。”
“所以,您才一直秉承中庸之道,藏在深宅韬光养晦?”萧云关上门,走到了老人的身边。
“嗯。”俞知堂轻轻点头,花白稀疏的眉毛微微皱起,像两段被风雨侵蚀百年窄窄仄仄的青石马路,那种身在俗世却依然修道的出世风范展露无遗,可更多的是对于现实世界的无可奈何,在这个国度,只有两种生存方式,要不从善如流,平平安安过一生,要不就横下一条心断鹤续凫,闯出一条康庄大道来。不过第二种有一定风险,成则呼风唤雨,败就椎心泣血,这就是所谓的不成功便成仁。
可悲的是,许多为了出人头地而带月荷锄归的人多半属于后者,爬上金字塔顶端的,寥寥可数。
“那您现在的意思是?”萧云试探着问道。
“古城区的建筑是我国不可或缺的文化瑰宝,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毁于一旦。”俞知堂淡淡道。
萧云那个激动啊,内心倏然荡起层层涟漪,要不是怕在这个老人面前失态,他早就竭斯底里地大喊了,因为有了这个地位超然的老人出山,一切都事半功倍,忙不迭地将自己深思熟虑了一个多月的方案和盘托出,遇到一些盘根错节的细节处,还耐下性子详细解释一番。这套方案,他之前已经吹毛求疵了很多遍,没有半点漏洞,甚至连值得推敲的地方都没有,可谓天衣无缝。
俞知堂静静听完,没有表态,一时间陷入沉思,一时间又陷入恍惚。
直到窗外的池塘边,一个不识时务的青蛙一跃跳入水面,哗一声打破宁静,他才回过神来。
他抬起眸子,又把眼前这个貌似普通的年轻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观察的时候一点不含蓄,彷佛他做什么都是这样毫不做掩饰,君子坦荡荡,就像他捧着《吕氏春秋》夜读端详那样,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但不同的是,他读《春秋》越读越明,可对这个年轻人,却是越瞧越糊涂,跟书籍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碰上一个活生生的人,却束手无策,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无能的表现。
俞知堂微微叹了口气,咳嗽了好几声,问道:“萧云,你这个方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两千万美元。”萧云微笑道。
“哦?”俞知堂两道白眉下意识向上扬起。
“这还只是一个保守数字,可能会更多。”萧云嘴角微翘。
“钱从哪里来?”俞知堂是一个光风霁月的大家,社会影响力太大,因此,瞻前顾后的事情太多。
“不是钱,只是一张纸。”萧云微笑道,然后从随身带的黑包里拿出一本书,书里夹着一幅画。
俞知堂见到这幅画,常年古井不波的脸庞竟然大惊失色,颤颤巍巍接过来,禁不住老泪纵横。
这幅画为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时流失的国宝,在美国拍卖底价为两千万美元,尽管如此,希望得到它的人依然趋之若鹜。这么名贵的画,就这样毫无安全防卫措施地放在萧云的书柜里,之前他告诉许子衿那个书柜值两千万美金,就是指这幅画而已南宋梁楷的作品,《李白行吟图》,之前一直收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
六年前,许重山带着刚从非洲回来的萧云去了趟日本,回来的时候,就多了这幅画。
作为一名考古学家,能亲眼见到流失的国宝,是件多么值得纪念、多么弥足珍贵的事情啊?
“你打算用这幅画作钓饵?”俞知堂眼含泪花问道,稍微稳住了一下惊涛拍岸的情绪。
“嗯,不过我拿出来,就不打算要回去了。”萧云轻声道。
“什么意思?”俞知堂愣了一下,显得一头雾水。
“事成之后,我会无偿献给国家,不过是以您的名义。”萧云微笑道。
俞知堂懵住,难掩心中激动,尖声道:“就是为了这幅画,我也要做一回信口雌黄的伪君子。”
听到这个信誓旦旦的表态,萧云嘴角处浮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视线习惯性投向了窗外的远方。
猛然间,那张从来不会杀伐锐气的温柔脸庞仿佛一下子绽放出一种妖气盎然的神采,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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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留言的门徒。)
第二十七章 仙子
时值中午。
躲在书房密谋斟酌了一个多小时,一老一少才在俞晴吹胡子瞪眼的再三催促下,到一楼就餐。
菜肴很丰盛,六菜一汤,荤素搭配,大都是粤菜,清淡之余,卖相也相当出众,令人未尝先馋。
盛情款待。
不过稍微有些美中不足的是,其中有一味韭黄炒蛋,无论是造型,还是色泽,抑或味道,都令人不敢恭维,鸡蛋糊成一团,韭黄炒得泛黑,乍一看还以为是木耳条,整碟菜就像被高射炮轮番轰击过后的山头,焦土遍野,惨不忍睹,别说是吃了,光是看着都想反胃,败笔,绝对的败笔。
“萧云,这是我的处女作,你尝尝。”厨艺雏鸟的俞晴指着自己的大作韭黄炒蛋,满怀期待。
“还是先等等老爷子吧。”萧云很狡猾,并没有正面回应,而是采取了顾左右而言他的策略,这会儿拖得一时是一时,因为这盘菜,姑且还称它为菜吧,实在是大煞风景,与咱家丫头做的比起来,那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啊,自己又不是神农氏,犯不着冒着生命危险去尝百草。他抬起头,望了望不知在厨房里忙活些什么的俞知堂,暗自祈祷老爷子赶紧过来圆场。
“猪,要不你先尝尝吧。”俞晴见萧云执意要等爷爷,不好强求,就将矛头指向了骆陨石。
原本还在偷笑的骆陨石一下子愁云密布,这回,轮到隔岸观火的萧云露出落井下石的得意神情了。
“怎么,你不乐意啊?”俞晴见他一副左右为难的表情,质问道,就差没直接下懿旨了。
“乐意,当然乐意。”骆陨石奴颜媚骨,可话锋一转,认真道,“但我也觉得应该等等俞爷爷。”
俞晴被气得够呛,干脆就釜底抽薪,站起身来,大喊道:“爷爷,快来呀,您在干嘛呢?”
“来了,来了。”俞知堂姗姗来迟,一手拄着紫檀拐棍,一手拎着一个古朴的敞口素青瓷瓶。
萧云眼疾手快,起身走过去将素青瓷瓶接过来,骆陨石也见机行事,离座去搀扶老爷子坐下。
见到晚辈个个都这么懂事孝顺,年事已高的俞知堂当然笑得合不拢嘴,沉浸在天伦之乐当中。
自从二十年前从宁大校长的职位上退下来之后,他就选择了闭关锁国,极少与外界进行往来,官方的所有活动一概置之不理,就连他的一些得意门生想登门造访,也被拒之门外,生活一片河清海晏,趁着余能可贾,饲养了不少的小动物,从妖娆多姿的锦鲤,到鸣声空灵的黄莺,再到慢条斯理的乌龟,不一而足。由于他腿脚不麻利,对于一些上蹦下跳的宠物投鼠忌器,像猫和狗就不敢养,太闹腾,不好管理。
人天生有惰性,无忧无虑的生活一旦过久了,就会心散,松懈,以至于日子浑浑噩噩就过了。
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