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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云苦笑地看了看那位惹不起的大宗师,将纸条捏在手里,快步离开,自有人负责处理善后。
走出院子,早有狼屠开着车接应,上车后,萧云打开字条,看清楚了上面的三个字:红旗路。
红旗路,是宁州东北边舶来区的一条老街,以民清建筑居多,是保存得最为完整的古老街区。
象牙白的街灯,被如烟如雾的雨幕笼罩着,朦朦胧胧的烟霭,氤氲裹饰着如豆绚幻的灯花。
如夕照般蕴漾出些微温馨,暖溢着夜归途人,懿栩孤单剪影,落单的归程,漫过这夜的凄清。
按图索骥,下车步行的萧云根据字条上写的门牌号,找到了位于红旗路中间路段的一所房子。
这是一座百年石屋,幽静,淡雅,门前一株青梅,两只石狮子,细雨侵袭下,栩栩如生。
你会觉得这房子是有生命的,它用一种安然、幽深的目光,在时光里从容不迫地注视着众生。
萧云尚未来得及敲门,就有人在里面把门打开,撑着一把黑伞,恭恭敬敬地请他进去。
萧云的好奇心再一次被吊了起来,瞥了一眼那开门之人,迈步而进,狼屠也跟在了后面。
开门之人把萧云引到了院子的右侧,那里是一座青瓦白墙的屋子,看起来应该像是一间书房。
“谁非过客,花是主人。”
此八字为一楹联,由原民国陆军上将张钫先生亲书,就刻在石屋书房的门侧。
门头上,还刻着六个字:听香读画之室,应该就是这间书房的名字吧,萧云暗暗猜测着。
吸引萧云的,还是门侧的这副楹联,“谁非过客?花是主人”,追忆古人,思及自身。将此八字于唇齿间品玩再三,竟犹如醍醐灌顶。再想想自己,日日为俗事纷扰不定,夜夜因欲求辗转难安,大到思虑事业、地位、价值,小到谋求生存、位置、爱情,有哪一日真正能抛却外务,回归到安静坦然之中?
萧云苦笑摇头,收伞,递给开门之人,走进了书房,狼屠还想跟上去,却被开门之人拦下。
狼屠一怒,想硬闯进去,却没料到开门之人一个侧身,肩膀一靠,这庞然大物竟然飞了出去。
落地后浑身湿透的狼屠吃了一惊,忙抬头去看那个立于黑伞下的卑微人物,徒生了恐惧之情。
书房里亮曳着盏盏桔黄的灯,绒绒的光晕绽饰着缱绻的夜阑,所有物件都摆放得井井有条,让人有种肃然之感,贴墙而伫的四面书柜,码着各种各样的书籍,甚至还有线装古书,其中不乏珍贵传世孤本,其中几样商周青铜鼎器尤为引人注目,还有价值连城的明朝成化斗彩葡萄纹足杯和清朝雍正珐琅器,几幅山水真迹更是千金难买。
正中央一幅手书狂草,斗大“黄裳”二字,令人震撼,笔势运笔放纵,点画狼藉,堪称绝品。
当今世界,除了大清官张至清,恐怕没有哪位书法大家能写出如此离尘脱世的狂草了吧?
“黄裳”一词,出自《周易?坤卦》,原文:黄裳元吉。意为穿不显眼的黄色下衣大为吉祥。
可千人眼中有千个哈姆雷特,“黄裳”这个词,要落在野心家眼里,何尝不是龙袍的象征?
书房里有一架堪称古董的留声机,上面放着一张黑碟片:柴可夫斯基1812序曲,宏伟有力。
可曲子在萧云踏进门口之后,就戛然而止,唯有鱼缸里的几条名贵锦鲤会发出些许戏水声。
在窗边,一个清逸俊雅的中年人遗世独立般站在那里,如同一方明朝永乐年间的青花八方烛台,克制内敛,端庄规整,正凝视着院中被路灯照亮的青石板,上边已经积了一层雨水,来不及泄去,雨滴落下来,就溅起一朵朵晶莹的雨花儿,涟漪还来不及荡开,就被新的雨滴砸碎,随生随灭,变化无穷。
尽管中年人的眉宇间透着文雅气质,但似乎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入得了他法眼,能让他上心。
萧云很好奇,这个他本应该叫“父亲”的中年人那种睥睨众生蔑视万物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
“一瞬年华苍老,万物恍若隔世。”这是中年人看到萧云进门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萧云沉默着,他不是不想开口说话,而是他内心在深刻自责。
这个中年人为了所谓权力,可以抛妻弃子,出卖亲朋,罔顾良心,其滔天罪行足以千刀万剐。
但就是面对着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萧云竟然生不起对哪怕半点的仇恨,他能不自责吗?
这算是一种特赦的温柔赋予么?
此刻,父与子,近三十年的再重逢,相视无语。
“我不喝茶,白开水可以吗?”张至清打破沉寂。
“可以。”萧云点点头,他在鬼谷子递出字条的那一刻就已经猜到了,只是还是有点慌张。
“这是我爸离世前住的房子,他离开之后,我会偶尔来这里住一下。”张至清倒了一杯水。
萧云接过一杯无味的白开水,眉心一动,张至清嘴里所说的“爸”,不就是他爷爷张河殇吗?
“房子所有的装饰,还有书籍,我都没动,站在这里,很多记忆会涌上来。”张至清笑了笑。
这就是刻薄寡恩良心泯灭的张至清?萧云迷惑了。
“看到门口的那幅楹联了吗?”张至清轻声问道。
“嗯。”萧云点点头,他发现张至清有一种无法阻挡的魅力,即便你恨他入骨,也没法生气。
“这是张钫先生送给你爷爷的八个字。”张至清对张河殇忽然换了一个称呼,不再是“我爸”,而是“你爷爷”,亲近之情一下子拉近,望着窗外的院落,轻声道,“你爷爷倾晚年之精力,修百亩园林,募千方石刻,有陋室以藏身,有石屋以寄情,有铭言以明志,有墨香以清心,可百年之后,也不过是个过客。唯墙头绿草、门前青梅兀自舞于风中。而这陋室及石屋,虽侥幸逃过历史浩劫,却已非你爷爷之物,皆为后世所有。如今凭吊追慕者众,或宝马香车,或轻装简从,皮鞋步履踏过陋室,伫立于石屋之前,有几人能得听香读画之境,又有几人能解楹联之意呢?”
谁非过客,花是主人。
人只是这院落的过客,只有那春开秋败的花儿才是这里的主人,观尽世世代代,潮起潮落。
费尽心机,到头来还是要被鸩占鹊巢,这岂不正是对人的最佳讽刺?
“小七,我知道你心里憋着一股怨火,憋了近三十年,这股怨火是对我也好,对寒梅也好,对张家也罢,我都能理解,因为这是我亏欠你跟你妈的。你今晚在新月湖的杀戮,我可以放纵不管,但我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因为那些桌上吃饭的是你的亲人,你不应该表现得太过无情。”张至清语重心长道。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萧云禁不住报以一声冷笑。
“你跟我不一样。”张至清没有因为萧云的冷嘲热讽而有任何不悦,依旧平静如湖。
“笑话。”萧云不屑道。
“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骂名我一个人承担就够了,你要留忠孝之名。”张至清淡笑道。
萧云神情不变,眼睛微眯,骇然看向张至清。
“虎毒不食子,不管他们怎么形容我,我还是很爱你跟你妈妈的。”张至清豁达一笑。
“呵呵,很爱我们?”萧云冷笑,直视张至清道,“28年前的那一晚,不用我说了吧?”
“他们,怎么跟你说的?”张至清依旧一副天下尽在掌握的澹泊表情,没有事情影响他心志。
“为了更好控制黑龙团!”萧云的语气中第一次带上了怒气。
“如果我真想要你们母子俩的性命,没人可以拦住。”张至清的强大自信,让人不寒而栗。
“哼。”萧云一声冷哼,不置可否,有天师会这么妖孽的组织存在,黑龙团也要忌惮三分。
“你似乎不相信?”张至清云淡风轻一笑,把盛着白开水的水杯放下,轻声道,“五年前,你刚来宁州,我就知道你的存在,还记得你跟苏楠去逛你妈曾住过的五柳居那一次吧?我正好在河对面,往河里撒花的就是我。但这五年来,我一直没认你,因为我一直在观察,观察我的儿子是龙是虫。今天,我终于可以给出一个明确答复了,小七,你不愧是我的儿子,我手里的几张好牌可以让你接手了。朱元璋做皇帝后,写过一首《咏燕子矶》的诗,‘燕子矶兮一秤砣,长虹作竿又如何?天边弯月是钓钩,称我江山有几多。’走,儿子,我带你去称一称,我的江山究竟有几多。”
萧云皱了皱如刀双眉,话到嘴边想拒绝,可就是开不了口,最后还是老老实实跟着他走了。
江山有几多?能让燕中天与丫头如此的忌惮,想必应该很惊人吧,难道这就是他的自信来源?
萧云满腹疑惑。
张至清出门后,那个开门之人跟在身后,那把黑伞只为张至清遮风挡雨,狼屠也连忙效仿之。
萧云看着那个开门之人的背影,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好像印象又不是太深,无奈摸摸鼻子。
张至清领着萧云穿过了一道拱门,进到另外一个院落,那里有一幢两层小楼,小楼灯火通明。
刚到门口,大门就有人左右打开了,暖气扑面而来,将寒风驱走,让人有种迎春接福的感觉。
“主子好。”
张至清一进门,就有几个人从黄花梨木椅上齐齐起立,异口同声道。
而萧云跟在身后进来,看到那几个人,他不禁瞬间愣在原地,即便暖气十足,仍觉寒意遍体。
因为那几个人,分别是:鬼谷子,向鸡鸣,姜乱世,皇甫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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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弯月是钓钩,称我江山有几多。”第八卷卷名呼之欲出。)
第六十六章 大宗师
分割统治整个华国地下世界的四大组织,黑龙团,公子党,西狼会,白山黑水堂。
现在,这四大强悍组织的龙头都济济一堂在这一间室,都在不约而同地尊称同一个人为主子。
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这个人,才是整个华国地下世界那位真正的不折不扣一手遮天的皇帝?
惊世骇俗。
萧云呆若木鸡地凝视着张至清,久久不能言语,也在瞬间明白燕中天和丫头为何会如此顾忌。
究竟张至清是怎样一个人物,才能使得鬼谷子、向鸡鸣、姜乱世、皇甫轻眉等为其鞍前马后?
难以置信。
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张至清倒是把这句话的精髓发挥到了淋漓尽致,为了避免被国家死盯住黑龙团一个目标不放,最后一杆清台,他居然眼都不眨就栽培起了纵横大江南北的西狼会、白山黑水堂乃至新兴贵族公子党,然后又大手一挥,把它们推到了黑龙团的对立面,不时擦出点笔走龙蛇的火花,从而形成四足鼎立的局面,让国家起了首鼠两端的避讳,很难再一网打尽或者连根拔起。这样不计较一城一池得失的广袤胸怀,这样走一步棋留三后着的高瞻远瞩,试问有哪个人能做到?
而如今,这四大组织的触角像改革的春风,几乎吹遍了整个神州大地,在黄河九曲、长江波涛、白山黑水、天山沙漠中浮浮沉沉运转了几十年,始终屹立不倒,这期间,又有多少实力雄厚的家族、影响不菲的人物明珠暗投,被彻底绑上了张至清的这架马车?也难怪他会拥有一种掌握天下苍生蔑视佛灯蝼蚁的超然自信。尽管燕中天与丫头自始至终都在强调,自己最终要面对的这个人物很难对付,但萧云从没想过他的实力会妖孽到这种地步。
萧云在心里头酸然苦笑,原以为自己曾经执掌过公子党,风光无限,却不想只是人家的施舍。
他抬头,望了一眼皇甫轻眉,而她也恰巧向这边看来,眼神接触后,她迅速低头,挪开视线。
这应该是羞愧吧?
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位皇甫家族的千金小姐,大宗师皇甫寺的掌上明珠会向张至清俯首称臣?
忽然之间,萧云觉得自己只是棋盘上一枚可怜的棋子,在别人设计下,身不由己,任人操纵。
鬼谷子、向鸡鸣、姜乱世、皇甫轻眉他们也是如此,下棋的,只是张至清、燕中天以及丫头。
“鬼谷子、鸡鸣、轻眉,你应该都认识,就不过多介绍,这是乱世。”张至清向萧云介绍道。
“少主好。”姜乱世拱手道,虽然他来自西安,但是斯文白净,一点儿也看不出秦俑的风采。
萧云挤出一个笑容,同时心里唏嘘着,堂堂西北王,竟然要向自己低头,这传出去太可笑了。
如果让姜弘历那家伙知道,连他老爸都要尊称自己一声少主,他会不会疯掉,一头撞墙而死?
但很快,萧云就轻轻甩了甩头,企图把这点戏谑的心情统统甩干净,同时又泛起了自责情绪。
张至清即便再权柄滔天,势力恢弘,那也是寡情薄幸豺狼虎豹之人,更是害得自己与母亲亡命天涯筚路蓝缕了几十载的刽子手,手里头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脚底下踩着无数人的尸体,有对手,有同僚,同样也包括很多信任他、敬服他、钟爱他的亲人与朋友,虽说一将功成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