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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史特莱夫正坐在教室中的一个座位上,那个座位是属于孩子的,他坐着的时候必须把两条腿曲起来,他的面前是两张拼凑在一起的桌子,上面摆满了纸张,她走近,才发现那些都是孩子们的画作。
各种各样的树,很多孩子在树边画上了房子,狗,鸟……孩子,这个孩子很有可能是他们自己,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很喜欢画自己……有些孩子把自己画得非常高大,甚至超过了树木和房屋。
“请坐,凯米拉。”史特莱夫说:“请坐,请坐,”他殷勤地说道:“介意陪我看一会画儿吗?”
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凯米拉和史特莱夫一样,坐在孩子的椅子上,她的膝盖紧紧地并拢着,两条小腿交叉在一起,用脚趾轻轻地抵着地面。她的注意力很快从孩子们的图画那样转移到了史特莱夫身上,她的同事与前辈不仅仅是在观赏孩子们的作品,他自己也在绘画,用炭笔和定在软木板上的一张纸,他移动炭笔的速度非常快,而幅度很小,从凯米拉的方向看过去,只能勉强辨认出那是一棵枝叶稠密的落叶树,有可能是棵香樟,但也有可能是棵没有经过修建的柏树。
“看看孩子们的,”史特莱夫说:“也让孩子们看看你的。”他递过来一份同样的笔和纸,凯米拉接过来,她把炭笔戳在浅玉米黄的纸张上,夹杂着芙蓉树花香味的晚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吹在她的脸上,那些笔法幼稚的画纸被吹得哗啦啦的响。
“我是凯盛国的女儿,他的长女,第一个孩子。”
史特莱夫点了点头,他没有停止手里的工作,也许不怎么礼貌,但这个时候,一个若无其事,漫不经心的态度远比专注的凝视或入神的倾听要来的好得多,虽然他确实兴致盎然。
“我的母亲是爱沙尼亚移民后裔,一个模特,我的出生是个意外,因此我的父亲与我的母亲有着一段不过一年左右的短暂婚姻——为了我,凯盛国坚持他的女儿不能是个父不详的私生女,他们在结婚前就签订了极为苛刻的条约,母亲得到一大笔钱,但她不能和我发生任何接触——她不能和我说话,不能出现在我的身边,甚至不能承认她就是我的母亲。我一出生就被抱走,由凯盛国的未婚妻——也就是我的继母抚养,她是个好人。即使我不是她的孩子,或更过分点的,对她而言,我根本就是一个耻辱,但她仍然对我很好——”
“你觉得她爱你吗?”史特莱夫突兀地问道。
凯米拉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
“那么你呢?”史特莱夫说:“你爱她吗?”
这次犹豫的时间更长了点,“是的,”凯米拉终于说:“我想是的。”
“好啦,继续说吧,”史特莱夫温和地说道:“我们随便聊聊,你在第七区长大吗?在某个时刻来临之前,你是不是从未想到过你不是一个纯粹的中国人?”
“是的。”凯米拉说:“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我的继母就是我的亲生母亲,但后来我的弟弟和妹妹们出生了,他们都有着黑头发和黑眼睛,象牙黄色的皮肤,从他们身上,我看不到一点点与我相似的地方。正好在那个时候,我上学了,老师告诉我,两个中国人是不会生出一个有着白色皮肤,亚麻色头发以及绿色眼睛的孩子的,无论他们是向菩萨或是耶稣祈祷,这都是不可能的。”
“你感到愤怒吗?”
“是的。”凯米拉说:“我砸碎了房屋里所有的镜子。我想那个时候我的表现很糟糕,凯盛国因此而狠狠地责打了我,我发烧了,整整一个月没能再去学校,在昏睡中,我听到有人提到了我的生母,他们说‘有种出种’,”她用中文说:“即是说,我继承了生母品行中不良的那一部分。”
史特莱夫的眼睛中流露出一些同情:“不是这样的,对吗?”
“为了否认这一点,我整整努力了十五年。”凯米拉说:“我做得比任何人都要好,不管是什么,成绩、衣着、举止、诗词、书法和绘画……但他们还是说‘那个洋人养的’。”
“无可否认,”史特莱夫说:“世上总有些东西,是很难被改变的。那么之后呢?”
“我原名凯永安,”凯米拉没有直接回答:“凯家永字辈的,我的妹妹叫做凯永乐,弟弟叫做凯永平。”她说,而后重新用英文将这三个名字解释了一遍。
“你的父亲还是很爱你的。”史特莱夫说。
“是的。”凯米拉说:“我不愿意看到他伤心,而且更多的,我无法放开——很多东西,如果我把它们抛弃了,就等于杀死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但这不妨碍你做一点小小的改变。”
凯米拉狡黠地笑了笑,“只是为了方便,特别是进入大学后,我不想一遍遍的解释我为什么要使用一个中国名字。”
“你的父亲和家庭显然容忍了你的小花招,那么应该还有些其他的,”史特莱夫说:“譬如,一个令得凯盛国先生耿耿于怀至今的‘好朋友’?”
“我的男友。”凯米拉坦率地承认道:“我的父亲对他深恶痛绝。”
“为什么呢?“史特莱夫说:“如果是因为种族的关系,我同样不是中国人。”但凯家人并没有表现出不欢迎的样子,准确点说,对史特莱夫来说,他们的热情已经超乎寻常。
凯米拉耸了耸肩膀,她看起来很少那么做,动作很僵硬:“事实上,父亲并不希望我嫁给一个中国人。”
史特莱夫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因为我的外表,”凯米拉说:“非我族类,其心必殊。他认为一个有着近似外表的丈夫以及夫家才能令我幸福。”
即便她的内里是个中国人,史特莱夫想,这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他明智地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下去:“所以你选择了一个非中国人的男友?他是黑人?”
“不,他是玻里尼西亚的欧裔,和我一样,有着浅色的头发与蓝色的眼睛。”
“他吸毒?”
“绝对没有这回事。”
“低俗无知?”
“他毕业于康奈尔大学兽医学院,那座学校是伊萨卡的私立研究型大学,我想您听说过,著名的常春藤盟校成员。”
“他不够爱您……不不不,”史特莱夫自我否认道:“我相信你们彼此深深相爱,那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呢?”
“他是个动物保护协会的会员,那个协会……嗯,我想,他有点偏激——总之,我起初没料到事情会往如此糟糕的一面发展——我带他去见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兄弟姐妹。”
“而他们盛情款待。”史特莱夫用包裹着小布条的炭笔顶端摩擦着自己的下巴:“他往桌子上泼洒油漆?”
“不,”凯米拉虚弱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拍下了很多照片——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我的父亲,然后寄给了报社,我父亲的竞争对手利用了这一点,特别是……嗯,那些看上去比较残忍的……我父亲的选票因此陡然下滑了一大截,他差点就彻底失败了。”
“噢。”史特莱夫说。
“父亲怒不可遏。”凯米拉说:“他命令我即刻与那个疯子分手。”
“啊,”史特莱夫说:“你没有,对吗?”
“正如您先前所说的,我们彼此深深相爱,”凯米拉说:“我并不想和他分开,但我也不会带他去任何我父亲所在的地方,我们两个人会过好自己的生活。”
“可是您的父亲并不轻信,除非您已经有了新的爱情。”
“他委托博罗夫人为我寻找一个更为合适的人选。”凯米拉张开双手:“就是您。”
“所以在摆街会上,您就拿我来安您父亲的心,”史特莱夫说:“您利用了我。”
“只是暂时的,”凯米拉急忙说道:“我必须作出一个姿态,令他们满意的。”
史特莱夫用软木板挡住了自己鼻子以下的部分:“难道现在的父母还能强迫子女缔结婚约吗?”
“不,”凯米拉说:“比那更糟糕,他,我是说,我的男友,他已经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和他的朋友一直在努力寻找,但始终一无所获。”
“嗯,”史特莱夫平静地说:“所以……你在怀疑你的父亲。”
chimera(客迈拉) 第六十五章 秋日 二
凯米拉停顿了一下,“当然不,”她突然间变得有点怒气冲冲:“我以为现在不会再有人相信十九世纪的电影上所描绘的东西了——我父亲不是青帮的大佬,他的下属既不会舞动手指打暗号,也从来不喝掺了鸡血的白酒——犯了错误的人只会被解雇,而不是被砍下脑袋!”
“当然不,”史特莱夫跟着她说道,年轻女性的勃然变色他压根儿没放在眼里:“但凯盛国先生是个议员,对吗,有一打机构愿意帮他解决点麻烦事儿。也许还要包括警察局与联邦调查局——你的男友有固定职业吗?纳税情况如何?他是不是很爱参加那类脱光了衣服往身上浇红色颜料的游行?他有没有剪断过养鸡场的电线,或是打开实验室和动物园的笼子?要么就是其他更出格点的?之前警察或许不会去注意那个淘气得过分的小子,但如果一个议员,一个议会所有委员会的当然成员,有权利在市议会上单独或者联署提出法律草案,有权利出席市政府所有重要的会议的,值得尊敬的议员先生对他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关心,我的意思是,负面的那种,他会发现他满身都是窟窿,而每个窟窿都能让他在牢里呆上个把个月,而在这段时间里,他很有可能被其他犯人当成个姑娘或是沙包,要么就是突发疾病什么的,不致死,但活着比死了更遭罪。”他注意到凯米拉的脸色变得苍白,她的眼睛中开始累积起恐惧:“你明白的是吗?所以你才来找我——一个初至贵地的老好人。你希望我能跑去对凯盛国先生说,我爱上了您,并在纯洁而正常的恋爱中,半年之后订婚,一年之后结婚。对吗?您今天来找我,就是这个原因,这样凯盛国的注意力就会从你的小男朋友那里转移到我这儿来了。”史特莱夫摊开双手,他用小手指代替面包擦拭和模糊炭笔的线条,所以指头的边缘变得黑黑的,他的左手一侧有个疤:“这样,那条幸运的小鱼儿就能从凯盛国的大网中逃脱了——即便您最后发现他并不在那张可怕的网里,您也可以借着我的掩护逃离您父亲的监视与控制。但令人讨厌的是,我就得卡在凯先生的眼皮子底下了,而且毫无疑问地,当您和您的小男朋友在某张报纸上赤裸着为鲸鱼寻求生存空间的时候,他会将大半怒火都倾泻在那个敢于和他女儿联合起来欺骗他并酿成了极大恶果的外人身上。”
玫瑰色的红晕从凯米拉的脖子弥漫了上来,一半是恼怒,一半是困窘,史特莱夫所说的完全正确,近一年多来她确实在担心这件事情——史特莱夫所说的各种行为希雷诺斯几乎全都干过,他被警察拘捕过很多次,但很明显的,他在失踪前被强行扣押的次数大幅度地上升了,而且每次都会遭到羞辱与殴打。
“您是否憎恨您的父亲?”史特莱夫静静地问道。
凯米拉抬起头,她惊讶地看着他,好像他突然变成了一只熊猫。
“您憎恨过吗?因为他做的事情,不仅仅是您的爱情——他从您还是个婴儿时就开始控制您了,他原本可以把您扔给您的母亲,给她一笔钱,让她和您自生自灭,这样您或许还能像很多个单亲母亲抚养长大的女孩儿那样——有着自己的理想,自己的爱情,自己的生活。但他的道德观不允许他这么做,他娶了您的母亲,但他不要她,他只要您,让您姓他的姓氏,起一个属于中国人的名字,一个中国女性成为了您的养母,您在她的教育下像个真正的中国少女那样长大,您的骨头,血和肌肉里充满了檀香和墨块的味儿,有一段时间,您认为自己是个纯粹的中国人,并为了这点而感到骄傲与愉快。但突然之间,他要您去嫁给一个外人,因为您有着一张外人的脸,也许还有皮肤和眼睛……他是今天才发现了这一点吗?他难道从来没注意到您有着一双苔藓绿的眼睛,亚麻色的头发和白色的皮肤吗?”
“不。”史特莱夫用那种蛊惑人心的声音继续道:“他什么都知道,他对您了如指掌,从身体到内心。可是,他为什么要关心这些呢?他有他的标准,所有的事情都得按照他的标准来,不然就是错的,甚至是罪恶的。”
“父亲是一个固执的人。”凯米拉说,她的声音非常干涩。
“您恨他的固执,”史特莱夫说,“没有他的固执,您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