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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不知谁家公子哥儿的马车疾驰而过,本就不宽的街道上人人都忙着避开。闹哄哄一阵混乱中,魏远争回过神来,却不见了江南的影子。
「江南。」他叫了一声,周遭嘈杂不已,将他声音盖过。有些急了,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依旧被湮没。
老的少的,胖瘦不齐,魏远争胸中正腾腾升起焦虑,左右四顾,却在众人之间一下子发现了那只素净的白手,手骨分明,腕上光秃秃地系了根红线。魏远争登时激动,看准了方向将那手一把给拽了过来。
「哎——」江南被这莫名的力量拖得一趔趄,正一头雾水,听到有人大声喊:「走了!」抬头看魏远争板着个脸,眉眼间都透露着怒气。
恼了?
江南被魏远争扣紧了手一路拉着,这人步程快,又带了情绪故意为之,江南跟着吃力,紧赶着看不到他正脸。
逛是你提议的,看杂耍也是你听到锣声非去凑那热闹,怎么反倒怪起自个儿来?这般一思量便要挣开那手,想不到魏远争用力一捏,猛然疼得江南龇牙咧嘴。
「嗯?」魏远争回过头来,倒是一脸无辜。江南清凌凌眼眸没好气地望了他一眼。「咳咳……」手上又是一紧,这人也不管自己是不是会跌倒,抬脚疾走毫无预兆。
他在后头跟着,却想不到魏远争此时的步伐,是颇带了几分得意的,挟着狞笑,从行人的侧目中走过,悠哉悠哉。
谁家玉郎归来,鬓若刀裁,眉似墨画,色如晓春之花。
两人一前一后,守门童子恍然间,直将府门前的石阶当作了汉白玉铺就的天路,梦雨飘瓦中,一派红尘涤荡,清秋洗净。
「老爷,江公子……」许久出声,那两个身影早已进了府,灵风习习,雨丝若有似无,点点虚渺了他们的青衫与白袍。
「吱呀——」木门一到雨天,受了潮总要挤出沉闷的声响。江南才同魏远争分开,推门,溪篁站在屋内,身上衣裳半干不干贴着。
「刚回来吗?」江南出口问道。溪篁昨日听得自己要出门,坚持要暗里随行。自己夜中睡不着,也想着,溪篁可曾找个住处安置下了。
「嗯。」溪篁应道,侧过身去咳嗽起来。
果真,是在外面守了一夜。「受了凉?」江南上前去搭他的脉。
「没事的,老毛病,不看也不打紧。」溪篁抽出手,掬起拳头又咳了两声。「倒是殿下和他……」
被溪篁这么一问,江南方才意识到,刚才魏远争牵了自己的手进来,府里不知多少人见着。
「挺好的。」他也不知如何应答,只下意识地回了这句。片刻过去,又抢着说道:「昨天晚上听了评弹,上午吃了面,又在街上看了杂耍。扬州……还是挺有趣的。」
溪篁看他说得不自在,听得也不自在,「这就好,溪篁先……」
「等等!」江南伸手拦了他,「我给你开张方子,回头让六幺去抓来。」
伤寒的方子大抵如此,江南又加了好几味草药,陈年顽疾平日里不加留意,年岁久了,恐日益加重,再治已错过了时机。
「呸!」炉灶前,六幺脸上一道黑灰,手里头拿着蒲扇使劲煽火。灶上药罐头底座被熏得发乌,不疾不徐咕咕噜噜。
「呸呸,人家快活了,给自己弄得一身病!」多少年了,他也没见着溪篁这么病过,从前受伤,也不过是上了药躺上两天,哪有咳成那样还发起烧来的。
还是,在他所倾慕的岁月里,铁打的杀手也终究抵不过岁月的蚀锈?
想着于是愈加烦躁起来,一柄蒲扇「哗哗」煽得狠了,壶嘴上溢出棕褐色的药汁,「滋啦」,沿着圆鼓鼓的土坯壶身蜿蜒得腌臜。
到处充斥着呛人的药气,小厨房间内满满当当,苦的、酸的、腐的、辣的,说不出的千般味道。
「错了!」院中的不识趣的两人,却像是偏偏专拣了旁人心烦意乱的时候来嬉闹,一句错了,严肃中带了调笑。
魏远争手上掂着花梨木的剑鞘,当做戒尺的样儿,「啪」,敲向江南的头顶。绿芜满径,红叶飘摇,魏远争神清气爽,好不逍遥。
那剑茎正握在江南手里头,腕儿一翻,玳瑁龙泉剑往前点去,算准了时机收势,往后回抡之际却被顶头吃了个暴栗。
「咯吱——」江南缩下脖子,「没错啊。」他将手上的剑复又比划了一通。
「诈,诈我呢?」江南微嗔,七星龙泉指向魏远争。
「招式勉强过了,剑诀错了。」魏远争看他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两只手左右把玩着木鞘,上嵌的纯色夜明珠子忽闪忽暗,白日里些许的亮,同主人的眸子一样狡黠。
「漫漫平沙走白虹,瑶台失手玉杯空。分明就是这招!」江南不觉提高了声调,这人今天借题发挥,无故打了自己许多下,再好的脾性,也要烦了。
魏远争好容易找到件趣事,就是乐意一而再、再而三的,戏弄了人家还只当自己好玩。此人啊,就是有欠管教。「师傅说了,下招该是:晴天摇动清江底,晚日浮沉急浪中。」魏远争清了清嗓子,言语中以师傅自诩。
「什么时候拜过师了。接了这招,那招天越白虹,就跳过了?」江南朝前一步,誓要把刚才平白吃的招儿给讨回来。
「剑法么,本就是随机应变,一招招下来,对手不都给你拆喽!」嗬!这人到好,强词夺理,偏生还理直气壮,不依不饶。
江南语塞,越接触,越发觉得这人无赖起来就像个小孩,偏偏还是个平时一张讨巧脸庞,没事就要上房去拆拆屋顶掀掀瓦片的那种。
红叶作路,鹅卵石上踩过两人深深浅浅的印记。不知不觉站在了院里的荷池旁边,一个提溜着剑穗,一个钳住了刀鞘,末了还是魏远争服软:「罢罢,我这师傅当得也忒没面子,难得收个徒弟,还被徒弟追着跑。」
江南看他垂头丧气,演得跟真的似的,不禁好笑。
松开手,一池秋水被渐起的寒风吹皱起,江南深吸了口气。连日的阴霾在空气里种下水汽,吸进肚里,有淡淡的草木香味。
荷间,「悉悉索索」,一叶小舟穿行而过。侍女弄莲,残花难扶起。密麻的茎叶中,摇橹声沉闷而又轻微。「吱呀——」一声,便像远至了天际。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多少年后,枯荷不复,雨声错落,却终究不是打在叶上的天籁。年换了年,西风暗换了西风,人在岁月中衰老成长。此生此情,可复伊否?
第二十五章:乍暖,寒彻琉璃烟火
春秋五载,说是各奔东西,其实已隔天涯。
晏平十二年,冬。
这一年的元宵,恰逢了朝中立储的大庆,连宫里头好几拨的宫娥内侍,都被允了归家团圆。光禄寺接了诏令于端门下以金碗赐御酒,凡看灯百姓,不问富贵贫贱,均可得上一杯。
京都皇城,每家每户张罗着灯火烛光,洋洋洒洒铺陈了条条青石板的长路。战争赔款带来的阴霾仿佛真要被喧阗箫鼓掩盖,行歌红粉中人人皆咧开嘴角,只管笑了今朝。
姑娘姐儿们个个面若桃李,眼含秋波,那削葱玉手提了各式花灯,芙蓉、牡丹、金莲、玉梅,直映得她们自己也好比是了瑶池的琼华。往来行人,无管王孙公子还是寒门书生,哪个都不闲着,争香逐艳,手儿厮挽,好不快活。
「啊,抱歉。」在第四次撞开了一对你侬我侬相牵小手后,曲休终于忍不住给身旁那位不消停的顽童送了个大大的白眼:「这每年一样的景致,有什么好看得跳上跳下。」
被说的人正预备去够最上头那盏挂了绢条的獬豸灯,听得这话嘟嚷着转过身来:「哪里一样了,灯谜没个和去年重样的……」,说着端正身子,清了清嗓:「小休,别把我说得跟猴儿似的。」
曲休提了速往前走,头也不回:「难怪溪篁要嫌弃你,前年陪了……」
后头不情愿地反驳起来,声量高了几分:「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他不肯陪,那是因为要留下来看铺子。」
曲休不理他,一气往前走着,猛然间脚底下一软,糟,这又踩着人了!
「你过来看——」笑声戛然而止,纨素裙摆下小小的绣花鞋被蹋在了脚底,姑娘回过头来,一袭淡蓝衣裳。
「抱歉……」曲休才想喊姑娘,抬头看见女子挽着一对惊鸿髻,却是已嫁作他人妇。讪讪地挪开脚步,少妇先冲他笑了一下:「不要紧。」,声音甚是好听。
再看她,人长得也是极美的。欺霜赛雪的玉肌将乌亮亮的眸子衬得含情,眉黛轻描,胭脂点颊,粉面素装盖不住她出尘的端庄与灵气。曲休不觉有片刻的失神,倒不是起了什么心思,只是美颜丽色,欣赏一下总还说的过去。
况且,她的身上,若有似无,结了相仿相识的丝缕红梅暗香。
「蔚念——」鼓乐锣声,丝竹嘈嘈,有男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穿透了重重喧嚷的人潮。
「哎,就来!」少妇听到唤声欣欣然转过头去应答,这样的默契,想必那男人定是她的夫君。只是少妇不知道,曲休也辨别出了这音,抬望眼便有了一时的怔怔。
身后的人好容易挤破了人群,「曲——」刚欲叫他,顺着方向见着了不远处的男人。「啊……」他情急之下一把拽了曲休的衣袖:「走,走啊!」,半拖半跑,压低的声音有着些许的颤意。
少妇早已莲步婀娜,向男人走去。
「在看什么?」她见自己的丈夫一张俊逸脸庞朝了她方才立的位置,而如今她已站在了身旁,丈夫却仍是定定地看着那儿出神。
「真像啊……」听得他细语喃喃,少妇不禁又是一声问:「远争?」
魏远争回过头来,「呵,没什么。」他轻笑道,微眯了眼,手习惯性地揉了下妻子蔚念的额发:「刚让我,瞧什么呢?」
蔚念才想起来,牵起他的手,从琳琅的铺架前托起一只斑斓狰狞的钟馗面具:「你看,它像不像府里守门的钟老七?」说着将面具比在脸上:「像不像?」
魏远争「噗嗤」一乐,故意逗她:「像,戴了它,比那钟馗老七都丑!」
蔚念从面具底下探出半张面孔来,尖尖的小下巴微微扬起,唇若点樱浅浅绽开:「那——我可得戴着它。」绑起丝带扣上,面具旁边一对络索摇曳得调皮。
「这位相公,和夫人,可真是郎才女貌啊。」卖面具的老板讨好而又由衷地发出一声喟叹。
魏远争铜钱搁在架上,方要承话,「砰砰」几声,掺着火硝味道的炮声在橙暖的夜空中炸了开来。众人听到响声,纷纷抬了头去看。
「是哪户府上,烟火放得这么响?」路上的老妪同孙媳妇结伴而行,暗哑的声音问道。
「不是烟火。」魏远争的笑容让人看不清深度,他弯下腰去,菱唇一勾起:「老人家,那是打城门的炮声!」
旁边钟馗面具笑得狰狞,圆圆的木刻眼孔里透露着无奈与焦虑。
紫禁城巍峨如往常一般,只是红墙那头隐约传过了平日里鲜有的繁闹。和着外头鼓乐喧天,笙歌聒耳。当然,此刻,应该只有这皇城,还是一如既往的岿然吧。
值夜的侍卫佩刀一横:「是哪位大人?」
魏远争亮出早揣在朝服窄袖里头的令牌,对那侍卫道:「开门。我是大理寺卿魏远争,奉皇上之令,特进宫来听请调度。」
「啊,是魏大人,小的眼拙,这夜黑——」侍卫小跑着,沉重的宫门被推开一道两人宽的缝隙。
「废什么话。」厚白底的皂靴抬起,等不及它徐徐开启,魏远争早已经蹭着朱漆门上金色的铆钉,急急迈入幽深黑暗的宫径里。
「陛下,小魏大人来了。」徐公公俯在晏长治耳畔,恭谨地用他细长的声音禀道。
晏长治抬起眼睑,手中的文书轻置在条案上:「宣。」
徐公公忙不迭地点头会意,肃了肃身子,拂尘一摇:「皇上有旨,宣大理寺卿魏远争觐见——」
宫门两扇哗然开启,双侧红纱贴金灯笼流光四溢。魏远争着绯色麒麟袍,沉定地踏入了上书房,一步一步,走到晏长治三尺开外的前方。
晏长治瞥了眼身旁,「你们都先下去吧。」
上书房内四壁迢迢,空荡肃穆,再轻的话语也要起了回声。
「陛下,相王起兵的时机果真如您所料,辰时一过,城门便起了动静。」魏远争先开了口,正欲曲起的双膝被晏长治伸手扶起。
「呵——」晏长治干笑,逆光下看不清眸色。
魏远争眼睛转向紧闭的雕窗,那外头的天亮得发白,照得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