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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她……
「远争,在家里的时候我得向着干爹,如今出嫁从夫,只要你做得对,我又有什么好指责的。」蔚念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魏远争抽回手臂,也许,真是这样?
「嗯……」他点下头,随手端起桌前尚温的甜羹,埋首在青瓷小碗里头闷闷吃起来。
晌午时候出了府门,外头零落飘起了小雪。魏远争紧了紧身上的紫羽鹤氅,也不打伞,任由点点冰晶凝在他束起的发冠上。北风趁着袖口的缝隙,呼啦一下灌进来,冷不丁「阿嚏——」,响声将路上奄奄一息的柴狗吓得「呜呜」瞪圆了一对发红的眼珠。
「破天气再这么冻下去——」魏远争愤愤未完,发现那柴狗边上还蹲着个小孩,于是忍着寒冷解下了氅衣的带子,给孩子裹紧了。手指触到他细细小小的胳膊,魏远争忽然震了一下,凉意一股脑涌到了心口。
江南要是还活着,不知道身边的衣物够不够他御寒,蔚念一到冬天就叨叨着手炉也不管用,那他——
这样的念头一起,一整个下午都没休没止。
街上还四处张罗着皇榜告示。上头洋洋洒洒列了相王一党十多宗的罪行,末了又御笔朱批,准晏永肇归葬皇陵。看多了,魏远争觉得怪腻歪,身上只贴着单薄的官服,雪地里冻得自己直跺脚,一到了大理寺就赶紧叫人温了壶暖酒。
「陛下,你说我怎么就……嗝……就没早点明白,您是这么个有,有谋略的皇帝,啊?」
衙役看魏远争八成是有些昏了,嘴里嘀咕着净是些诨话,几个人心惊肉跳地把他给安置到后厅的红木榻上歇下。
「……嗝……您要早点说,我魏远争他妈的也犯不着去递那劳什子玩意儿啊!」魏远争胳膊上夹着个枕头往死里捏,「可您偏偏藏着掖着,还故意把我放到扬州去,你,你,你……」
一激动说了十几个你,愣是没一句整话,枕头皱得巴巴的被他挤在榻沿上。嘴里没了动静,鼻翼煽阖着顷刻打起了呼噜。
梦里出了一身的热汗。
「报——魏大人,扬州魏府二十五日走了水,火扑了两天才灭……」
「……府里的人呢!」
「据,据说,没看到有人走出来……」
魏远争不安地翻了个身,「江……」。呓语着故人的名字,眉头像打了结,攒得死死的。
「去……」「不去……」
「……啊!」魏远争一个挺身直直坐了起来,酒醒了一半,侵体的寒气也散了,汗珠子顺着脸颊「滴答滴答」地往襟口钻。簇水亭当日的梦靥又将他生生惊醒,坐在床上,耳畔却回荡着曹愠五年前说的那番话。
「魏兄,良驹以待,去是不去?」
良驹以待,去是不去?
曹愠是这晏朝仅存的几个好官了,他那天来簇水亭,便已然决定慷慨赴死,秋风里擎着缰绳,当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架势。
「魏兄,这是那天我凭着记忆默下的账本,曹某恳求魏兄能将它们呈给圣上。」
「我若走了,那你——」
「魏兄你先走,我,能拖一时是一时……」
来之前魏远争就知道,簇水亭这一聚,必定不寻常,没想到曹愠竟然是过目不忘之人,如今他要走了,曹府、魏府两家,客子山庄肯定都不会放过!
本来客子山庄就一直没撤走安插在他们身边的眼线,就算能瞒住一时,他们也等不及自己请了圣旨回来援救。一旦他下决心跨上马鞍,余下的人就必死无疑。
「魏兄,是你我府上百余口人的性命重要,还是这南方,这整个晏朝数千万的子民重要!」
对!晏朝江山的安泰,必须由血来祭奠!他发了狠愿,等他杀干净了胡人,就任凭阎王老子发配到无间地狱里去。
「良驹以待,去是不去?」
良驹以待,不去,也得去!
一声嘶鸣,玉鬃马下尘土飞溅……
前头刑堂上猛地响起一阵威武,衙役们低沉了嗓子,手里边棍杖跺得震天响。魏远争身上的汗早被冻干了,「啪!」的一声,刺得他耳膜嗡嗡直鸣,倒是一激灵。
「臭小子,烂木头拍得比打雷还响。」魏远争索性起身,大理寺少卿的官威摆得比他还像正主儿,那么小颗人手劲十足,惊堂木恨不能把桌案拍穿,没把犯人的腿吓软,倒先惊到了顶头上司。
紫砂壶里倒了半杯铁观音来压惊,刚往嘴里头灌了一口茶水,「被告曲休!」,大嗓门平地乍起。「噗——」魏远争往前一冲,水雾喷了刚进来的衙差满头满脸。
「大,大人。」大冷天里,小衙差身上快冻了冰,哆哆嗦嗦紫着两片嘴唇。
「别盯着我,要怪就怪堂上那位,去去,快叫他消停点。人还没定罪呢,全被他吓成傻子了!」魏远争掸掸衣裳,看着小衙差疾跑着来回一通传,喘着粗气,孜孜一头汗。
这被告叫曲休?听着雅致,不知是哪两个字……
元宵那夜,远方灯火阑珊,那叫他怔住的年轻男子不知什么时候蹿进了他脑子里来。一张脸白得没了血色,乌漆漆的眼眸好像嵌在了璧上的玲珑珠子,眸光中却又似凝了千年的冰雪,直教人望不得远近温度。身上里三层外三层,厚厚的棉衣让他怀疑会不会羁绊了脚步,嘴角浅淡的弯度,下颌微颔的弧线,一切好似昨天历历在目。
那,会是你吗?江南。
魏远争自嘲,一抹苦笑看呆了小衙差。抹着汗,暗道大人今儿个果真又犯了痴毛病。
官府里头的老人都说,魏大人自打从扬州回来复了职,就跟以前不一样了,嗯,不一样。但到底哪儿不一样,又没个说的上来。
当然,大理寺卿办起案来,可照样儿的不含糊。
这天魏远争审了整日的犯人,牢里头押着的,相王那案子的余孽。半老头子嘴臭,上来就破口大骂,晏长治你个假仁假义,戏园子里的头牌都扮不过你。
魏远争登时怒气上涌,亲自操起几尺长的皮鞭,专拣那伤不着筋骨的地方,鞭上的倒刺掀起了大块皮肉,血汨汨地往外直冒。打得那犯人牙关都快咬碎,头一瞥,厥过去了。
跟着提审的侍从「哗」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泼过去。补上一口唾沫,呸,还当自己是一品大员呐,在魏大人跟前骂圣上,那不是找死吗。
半老头子哼哼歪歪,耷拉着脑袋,怎么也想不到魏远争还真动起了手,老泪正欲纵横——
「唔——」另一处忽然响了动静,刚这儿折腾着没听见,原来是也有在用刑的。魏远争听得眉头一紧,不对啊,手底下那些官吏刚他看着吃不消,早被自己遣了回家休息,这深更半夜的,哪来的人审案?
莫非又是牢头狱卒在捣鬼,偷受了人家银子,趁天晚动起了私刑?
「小四儿,你过去看看。」
半晌这边又逼供得正迂回呢,小四儿赶了回来,「大人,亏得您叫小的去瞧,牢头收了贿赂,差点没把那犯人打死喽!」
半老头子有气无力地叫唤着,魏远争抽空转过头来:「上次把犯人给踢瞎了眼的,就是这牢头吧?」
小四儿嘴一撇,「可不是嘛。刚小的过去,他正准备把那犯人往老虎凳上架,被小的给拦下了。」正想再说两句,魏远争挥了挥手,「去去,给我把那牢头撤了,再罚二十棍,别让我见着。」
「嗳——」小四儿腿撒得快,一溜烟跑没了影。
第二十八章:重雪千里,春色一时
魏远争和那老头子兜兜转转,一气儿审了大半夜,他抬头,半伸了懒腰。几缕朝光攀着窗上林立的栅栏往清晨的牢房里涌进来,泥地上的血印被照得同栏间附着的锈迹一样斑驳。
「怎么样?祁大人,要知道这大理寺监牢最擅长的可不是用刑,而是……」魏远争假寐的双眼缓缓睁开,眼尾挑过几丝严厉,「呵」,他轻笑道:「续命。」
姓祁的老头儿早就抖若筛糠,罗圈腿儿打着颤,听到这话一口浓痰憋进肺里,又被那判官似的眼神看去,呛出来满地臭哄哄的腌臜。
「这死老头存心恶心我们呢!」侍从满脸欲呕的表情,黑靴子勾起旁边的稻草把那混了血的痰液使劲盖了。
「想好了没,要不要他们把续命的家伙拿来?保准祁大人您一口气能吊上个十年八年——」魏远争依旧面含了笑容,却把人看得愈发恐惧,心里头直发毛。
「啊!别,别……我……还……还有……孟,孟寅他,他帮相王在,在科举中卖……卖题……」倔老头几顿严刑毒打在先,又有大理寺卿轻飘飘的威吓在后,吓得哪还顾得上什么挂名学生,陈年的罪行全给抖搂了出来。
魏远争满意地颔首。
「说清楚点,哪一年的科举,考的是什么题?」
只要犯人一松了口,事情便好办了。不消一盏茶的功夫,案子就得以了结,顺带着捞出两个共犯来。魏远争手上的鞭柄拍拍他的老脸:「祁大人。下官,可走了啊!」
侍从衙役们笑将起来,跟着魏远争一窝蜂涌出了牢门。牢门外,几个人接连打起了哈欠,直惹得魏远争也受了传染,手臂在头顶伸直了,腰往后舒坦一仰:「行了,都找地方睡去吧。」
自己走到门口,才发现小四儿还没跟来呢,往里头找了两间。喝!原来是扒着木栅栏就给睡着了。「醒醒,天寒地冻的搁这儿睡呢,醒醒嘿!」
小四儿正半趴着,冷不丁儿屁股被人给踹了一脚,「哎哟」一声就蹿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小四儿定睛:「是大人您啊——」
「不是我你还当谁来找你?走了走了。」魏远争一边推搡着,眼睛朝身旁的牢房瞟了记,忽然间想起个事儿:「对了,那牢头你办了?」
「啊?」小四儿的脑瓜子这会儿估计还在太虚宫里神游,反应了半晌:「办,办了。」说话间,边上那牢房里隐隐绰绰,早晨的日头打在里边,悉悉索索的光影一暗,木架支起的窄床「咿呀」作响,犯人躺在床上翻过身来。
「嗯。那就好,省的改天看到那渣滓脏了我的眼。」魏远争倒没注意周遭的动静,只念着魏府那张大床和软趴趴的被褥,一抬脚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嘶——」小四儿搓着手,鼻子冻得通红。风一刀一刀地吹,把人的脸上都割出了红红的萝卜丝儿。「您没脏了眼,小四儿可脏了。那,那渣滓在人面前脱裤子!」
魏远争呵着白雾:「脱裤子?他对你脱裤子干嘛?」
小四儿一听,可急了:「不是对小的,是对那犯人!」
魏远争提了兴致,踩得脚底下的积雪「咯吱」没过了小腿肚子:「那他对犯人,又为什么脱裤子?」
「小的哪知道呀。」这一问倒好,小四儿像是委屈了,嘴一瘪:「虽说那犯人生的眉清目秀的,可人家比那渣滓还高呢,怎么着渣滓也不能把他当成个女的呀。呜——真晦气,到现在那渣滓的丑东西还在面前晃呢……」
「好了好了。」魏远争忍着笑:「人家牢里边的都还没你这么抱怨呢。」
「他那是没力气抱怨!」手舞足蹈地,身旁的人差点绊到被雪没了半茬的石头:「小的刚把他松了绑,发现他手冻得跟冰似的,比,比死人的手还凉呢!」
「感情你还摸过死人的手嘿——」魏远争随口挤兑他,小四儿一激动就咋咋呼呼,芝麻大的小事能给他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小四儿缩缩脖子,一噤声不多话了,估计是怕犯到亡灵。
魏远争倒是喃喃起来,长街上白茫茫的一片,铺天盖地的飞雪,刺得人眼仁儿生疼。小四儿只听见他反反复复就念着一句话。「活人的手,和死人的,到底哪个凉啊?」
急雪舞起一阵回风,不知怎么的,眼睛更疼了,一眨,泛起了圈红。
江南,你看,元月一过,便到了春天。
今年的春天来得分外早,这场风雪一止,晃眼间便脱下了狐裘。孩子们可高兴了,路上圆滚滚的小不点儿们一下瘦了两圈,背着娘亲偷摘了冬帽,穿个小皮袄子满大街地闹腾。
可那些老人家们都摇了头,揪心得很,瑞雪兆丰年,瑞雪兆丰年,雪可是祥泰物什。今年这才刮了几场雪啊,瞧这态势,秋天不知能收上几斤谷来。记忆里那次饥荒,死了几十万百姓,朝廷封了城门,饥民从城门口乌压压排了几百里地,老远就能闻见刺鼻的阵阵尸臭。
开了春,最闲的,恐怕莫过于富贵人家。死几个穷酸老百姓算什么,只要城门堵得死死的,别往自己府上闹事儿就成。
当然这之中,最金贵的就不一样了。天下事,毋管远近,只要牵扯了社稷,操劳都得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