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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瘦了好多。”他隔着栏杆抱我。故人相见的寒喧、动作外加表情无不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难得洒脱如他还会介意昔日那点微薄情分特地跑来看看我,我都要忘了呢。这算是施舍么?我想笑他荒唐,却改了主意,许多事情,越是认真就越麻烦。
“何渝,这牢房里寒酸的连个棉被都没有,虽然是夏初,傍晚里却冷得紧。”
“琅玡说这样的话,会让人误会的。”
“何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拘泥小节了?”我好整以瑕看着他笑得有些没落的脸。误会,谁又会在意呢?不是人中翘楚的他,更不会是身陷囹圄的我。对於任何人来说,但凡是曾经接受过了的东西,即使后来再讨厌,也并不会很排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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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将宇文打得半死的那日晚上,为了怜惜他不值一文的半条命,我快马加鞭夜以继日赶到吴边关县池凉州。
天下没有人能找到方何渝,唯只我。不是因我有比别人有更多的执意在寻他,事实上只要我一入了这凉州县半步,他自然会出现在我面前。
是他始终在等我。
我带着何渝飞速赶回邺城,进到凄草皑皑的西塞古木屋里,床上躺了那个缠着一大批绷带硬邦邦的人。伸手探去,已然断了声息。死了………就这样死了么?我急步退至门阑,被来人扶住,袖中五指揪紧,松了又收,最终投下毫无意义的一句,“还能救么?”
话语虚浮的荡在虚空暮色里一霎便化为了无,这绝不是一向坚定如我该有的声音。宇文,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没想到你的命比我想象的要软。不能怪你,其实谁能比谁在谁的眼里更坚强?你活不过来,也只有可惜了。
“何渝可以救他。”站在我身后的人如是说。我从手臂上感受到他近乎完美的自信。方何渝,天下第一神医,死了的人难道也能医?
相视一颔,疑虑全无。
“难得你这么相信我,此人尚有一息,能否活命却要看琅玡你………是否有心。”
“哦?”我仰头,颐指气使。
“你是知道的,方何渝一诊千金,也……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开出你的条件。”
“陪我一夜。”
简快,直白,没有一丝让人促狭的余地。
宇文啊宇文,你可知道你这条小命不过全凭我一念之间,我要你死就可以随随便便把你打得死去活来,要你生便可以想方设法令你死而复生。我定定看向何渝,眼光里敛去了所有的复杂和波动,嘴角一勾。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付不起,有什么是不可以轻贱的?何必执意一些条条框框规则道理,一而再,再而三,庸人自扰。其实只不过在你愿,或不愿。
如此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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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天色混沌迷朦得让人生闷………我费劲力气好不容易抓起床头一壶酒,酒可止痛,此时我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以前朝夕习武连年交战也不曾体会过这样的辛苦和脱力。何渝压在我身上四肢舒展得像头刚猎了食的豹,笑得温温存存扬扬洒洒:
“我待慕蝶都不似对你这般温柔,想必昨夜你也尝尽了人伦之乐。”
慕蝶是何渝的妻室,以前在凉州的风雷山上看到了一片白桦林中得她,那个仪态万方高洁而端庄的女子,永远是那么的纤尘不染素雅淡漠的似胜雪寒梅。人人都说她与何渝郎才女貌天生佳对,人人都说他们夫妻恩爱至坚情深意重。……我怎么看不出来?
我将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架到何渝颈上,他霎时笑开了,云淡风清,完全没有命在弦上的觉悟。反而是我用匪夷所思的神色去剖解不来他。我不禁猜测他与慕蝶夫妻之所以能走到一起,完全是因为那一份绝对的轻陌与淡然,将两个无比肖似的人连成一个。有时候‘知己’,或许比‘恩爱’来的更珍贵更无可替代。
“凭什么以为我不会杀你?”
两只手指将颈上的剑刃推开,然后起身下床不急不徐的穿衣,他的动作总是那么的轻浮而表率,一如既往的闲散幽游。“凭我独步天下的医术无双,凭你独一无二的任性妄为。你若不知你今后还会把那玩具弄出个什么三长两短,莫不会后悔日后再无人能救他。”
我颌笑,心底的迷惑在眼楣透露得太多太多。如果这就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那么以己度人是不是婪兵必败?但是这一次,你胜券在握。有很多事情,我自己都不太清楚会往什么样的局势发展,如果不能完全掌握不能够完全控制,总该留条后路。这是兵法,我也只会这些。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何渝当时只猜对了一半。
………当我看到痊愈如初的宇文时,竟再也未能忍心下手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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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丝霞光炽尽,天色陡然昏沉下来,牢房里小小的窗口几乎投不进一点清白。何渝松开手臂,说“我一直以为,你永远也不会为一个人付出什么,可即使这样,你依然很自私。”
我沉默不语,算是应了下来,他说得是实话。不错,付出………只是因为付出。因为一时的不自知,就为宇文付出了自以为根本不重要的东西……,便怎么也无法再轻漫他的生死,怎么也无法不将他放在眼里。我以为自己总可以活得潇洒任意不沾片絮,殊不知终究不过是个俗人在这条条框框里打着旋儿。我不知道,宇文又怎会知道?他岂会知道我视他已如脉中的血骨中的髓;他又岂会知道曾经任意妄为的一顿鞭子,日后全数回击在了我心尖上,连本带利。
“何渝,其实你……从来就没有错过吧。”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自他见到如发了疯般冲进凉州池里趴在马背上浑身无力的东方琅玡那一刻起,便早已看准了一切一口气将我吃得死死的,如同他医者的指节时不时会玩转起操纵人生死的青瓷药瓶。投在我身上这一剂,倒真是对症下狠药。
“琅玡,人非草木。”即使刻意低下头不让我见他表情,我也能从四周霎时冷了七八度的空气中感受出他说出这句话有多不情愿。不愿说的话又何必强迫自己?东方琅玡如今已承受不起你方何渝多少深意了。
“你到现在还打算安慰我什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有人的心却固比金石,坚不摧,软不化。不必你千里迢迢跑来哄我这么一句,因为我在心中,早已骗了自己百回。
“我哪里是安慰你?其实你后来本有很多机会杀我,可你不是也放弃了么?你事事看得明白却又事事偏执。总之我必须告诉你,宇文子昊,那个人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绝情。”他叹一口气,继续道:“你这个人看上去很骄傲,总喜欢把自己摆在人们遥不可及的高处,其实说穿了是没自信站在与人平齐的地方受冷受暖什么的,所以你才会活得这么任命。”
“你……你闭嘴!”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评定我,你又知道个什么,“我征讨四夷八面威风让人们视我为战神,个个对我俯首称臣;我挥霍千金不计长短把那么多人买下来,让他们像狗一样仰视我;我操纵着别人的命运,轻判生死,把他们像蝼蚁一般踩在脚下蹂躏指间,让别人个个皆对着我萎身认命走我安排的路。是让别人认命,别人!你听明白了么!!”我俞喊俞激,歇斯底里。这样的我哪里有不自信,哪里又像是认命的样子了?!他简直是无理取闹。
“你是在说服谁?我明明讲得是任命,不是认命啊。”
一句话登时让我哑口无言。
我曾经以为自己有些地方会同何渝很像,可是我错了。他的那一份以己度人,已经过分到了让我嫉妒的地步。
何渝,你是在说我欲盖弥彰么?少自以为是了。死死用眼光杀了他千万次,那人却像是又得了什么有趣的情报般嘴角挑得老高。我无奈一叹:“何渝,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聊了?”
三
酒是吴中的酒,清淡柔和,入口尽是细腻缠绵。这两年喝惯了西北的烧刀子,喝起家乡的酒反而不知了味,如饮茶水般淡乏。
“何渝,这样的酒,堪能止渴,醉不了人啊。”
“是何渝准备不周,这吴乡的竹酒,的确只适合竹林凤台的,轻歌曼舞。”
“准备不周?你是故意的吧。”如今我被困在这笼子里,他却跟我说什么竹林凤台轻歌曼舞,他倒是逍遥自在了。以为我这样就会跟你走么?这话若是早一步,我自然是欣喜有人能助我脱困。轻歌曼舞……,你可知道,一个‘舞’字,让我何等惊心。
昔日的弦音仿佛空灵中飘然而来…………。西北砂启的苦木俞琴,唯有六弦,却弦弦叩心。
一个人的琴音,如果能把他此时不堪道与的心境完完全全展现出来,那是怎样炉火纯青的琴技。我闭目侧耳,将自己置身宫商羽角之中,那音里的情思…是恨。
我不是谁的知音,只是略懂音色而已。宇文的表达太过激烈,叫人想听不出来都很难。 那一曲,正是“凤飞”。
凤牢于九烈之地狱,待五方炼融以樊身,然后脱凡骨,化彩翼,决起而飞…………
能在我面前大肆演绎此曲,不过是笑话我一介武夫。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万想不到曲中真意,我心领神会,或者,他是故意奏给我听。只是为什么,我想不明白………。殊不论乐者心境与否,此等好曲,若是没见了凤飞,岂是可惜?
腰间长剑贯虹而出,趁着半曲未完,我手臂一抬,足点清风,势如鸠燕盘桓于蘅篙之间,随着凄野的琴音左右游离,反反复复,倒似了眉来眼去。
忽尔音调一转,滨临豪放,我顿时腾身而起,急踏蕙枝,转首时,已是凤凰翱翔于九天苍穹。…………
琴乍停,舞顿止。
我转身,看到一脸惊骇的宇文。
没见过这么稀罕的神情,岂能放过?我径直朝他走去,边走边说:“小时候娘常教,现在身子重了,倒是舞不起来了。”
他沉默半晌,将适才乍现的表情纷纷收拾,道:“你娘定是很了不起的舞师。”
“哦,何以见得?”我饶有兴味的瞅着他,心里却像捣翻了五味瓶。宇文,直接夸我一句你会死吗?看来想从有的人嘴里掰出点好话,不用逼的还真不行。
“看…你……”对方生涩吐出两个字,在看到我脸上洋洋洒洒的笑意后,便像含核吞枣一样禁住口。
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死死按住太阳穴,实在不知道这个人是太过木讷,还是有意气我,只得无奈转了话缘:“宇文可晓得天下舞中第一人?”
“谁不知‘艳裳一舞驾云娉,百万吴师朝复来’。舞中至绝,当吴女庄姬莫数。” 说的不错,我手中剑一收,敬待他的下文。
“昔年吴先王为防兵权旁落,宴请吴国司马东方御。既设得是鸿门宴,这杯酒释兵权一计又说何容易………
……全因庄姬舞惊天下,宴上献一舞‘艳裳’,便让吴司马平交了兵权。在场多少文臣雅士掏胸挖腹,却只落得个才尽词穷,绘不出艳裳半点丰姿。”平平淡淡的语调,说出的却是满腹仰慕的言辞,若不是知他身在西疆,还真以为是哪个风流不羁的世家子弟。 我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庄姬是我娘,我爹就是吴国司马,可惜早被奸人害死了。”
他无不诧异抬头,虽然面上全无表情,但只这一动作,已让我胸中了若他到底有多惊奇。
“你爹死了,那庄姬…………”
我‘噗哧’一笑:“这还用问,当然是跟大奸人跑咯。”真是无关紧要的话,“宇文,你中意我娘又有何用,不如关心关心东方好了。”
他脸一侧,神色清敛:“宇文不知东方城主在说什么。”
努力摆出一张极端委屈的脸,期期艾艾对着他,胃里却早已笑了个七荤八素。我不懂为什么自己总是这么开心,时时刻刻都有想笑的冲动。家国如是,战场如是,挥鞭抽狗的时候亦是如此,就连现在两个人的对话中……,真不知道这些事情有什么好笑的。
半晌,他才讷讷的拧回头,从上到下把我打量了一番,喃喃道:“可惜了你这体格,看来是跳不成‘艳裳’了。”
我一口气儿没岔过来,顿时间笑得昏天黑地。
…………………
有人朝朝击琴,我自日日剑舞。
宇文则说我手中的剑太过轻浮,折煞了舞的玄机,于是很自然的将那把‘犀角刀’递到我手中,谁都晓得我有多讨厌那把刀。
“你以为你是谁。”我气极,拿这么个庞然大物叫我来舞,分明是要让我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