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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面目。
心中莫名的涌起不安。
小云低眉顺眼,恭敬伫立一边。师父推着他走至这两人面前,笑吟吟的介绍:“就是这孩子,小云。”
师父转而向小云说道:“这位是福庆班的刘班主,这位是孟班主。快磕个头。”小云被师父按着头,跪倒,额头触地。那两人稍稍欠身算是回礼。
师父对着小云说道:“两位爷那天在天桥看中了你唱的好,有意栽培你,往后你就跟着二位班主,好好唱戏,知道了吗?”
毫无防备的,命运被他人掌握,象是水中的落叶,随风随水漂流,没有自主的权利,或许此时的小云心中还根本没有自主命运的念头。
只是,来的太突然,竟有些不舍。
小云听着师父的话,点头,沉寂片刻,他扭头望着师父,师父亦流露出少有的慈祥目光,就算是小猫小狗,相处的长了,也有感情,何况是人。
然而,情永远敌不过利,容不得凄凄艾艾,那边已经催着了:
“赶紧着吧,按了手印,收拾收拾,后天就得去天津了。”
一纸契约,按上个猩红色的手印,刺目异常,人已被转让,如一件寻常衣服。
片刻时间也没有了。
简单的收拾着包袱,实际也没有什么家当,只有几件旧衣服。临出门,小云回头望着一众灰头土脸的师兄弟们,他或许是出头了,但今后的命运又岂是他自己能主宰的。
师父陪同二位班主等候在门口,此时师父在阳光下的身影愈显苍老,在两个班主领小云离开之前,师父拉着小云到一边。师父蹲下身,泪光迷离的望着小云,伸出手抚摸着他尚显稚气的脸,师父从来没有这样抚摸过任何一个师兄弟,他的手粗糙、温暖、有力,小云眼中师父的脸庞开始渐渐模糊。
“小云,打小你进了这科班,师父看着你长大,你是听话的好孩子,可你还不懂这世道险恶,往后师父不在身边,要处处小心,啊!”
小云紧紧抿着嘴,说不出话来,只有跪在地下,置地有声的磕两个响头。
跟随两位班主身后,离别科班,儿时记忆从此留在身后。
马车绝尘而去,带起一缕浮烟,吹过老北京狭窄空旷的街道。
第 3 章
忽然间置身一个新环境,小云不免紧张局促。
晚上小云被班主领到一间小屋里,屋里昏暗潮湿,一股霉味呛得人阵阵恶心。
“今儿你就先睡这儿。”刘班主生硬的说完,便回身“砰”的一声带上房门。
小云浑身一震,黑暗中小屋愈发阴冷可怖,他不敢睡,只得瑟缩在炕角,头一次离开师父,头一次没有在师兄弟们的嬉笑打斗声中入睡,孤寂,害怕,说不明的委屈。小云禁不住流泪,又不敢出声音,哽哽咽咽挨过了第一宿。
转天,两个班主便领着小云让戏班的琴师裘师父试试弦。
裘师父五十开外,慈眉善目,当小云走进屋里的时候,他正低头调试着手中的弦瑟,胡琴在他的手中发出极原始朴素但又十分悦耳的音符。
小云进得门,先恭敬的行个礼,裘师父抬头细细的端详了他一番,笑眯眯的一语不发。准备就绪,裘师父示意开腔,小云深呼一口气,收腹提气,唱了一段《贵妃醉酒》的“四平调”: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啊,那玉兔又早东升,……”
稍作身段,眼波流转,千娇百媚,纤纤细细的柔音直上九霄。
两个班主和裘师父都面露喜色。
没察觉,从外面踱进来一个年轻男子,小云忙收了身段,班主回头一看:“呦,吴先生,今儿精神头不错。”
小云偷偷打量着进来的那人,不过二十三四岁,身材高挑,俊秀之中透着一股妖媚,冷若冰霜的眼神往小云这边扫了一下。
“噢。”就连他的声音也冷若冰霜,“听说二位物色了一个新手,盘儿尖,今儿我特来见识见识。”
“呵呵,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孩子。”孟班主陪着笑脸,一边将小云推到那人面前,“小云,来来来,见过吴老板。吴老板,这就是小云。”
原来这俊俏男子就是红遍华北的吴湘琴,小云身在科班,常听师父提起他,说来他也算是同门师兄了。
小云在他面前,低头恭敬的问候道:“吴老板。”
吴湘琴用眼角的余光蔑视着小云,那是种令他备感屈辱的眼神。
“哼,脸蛋倒是长得还可以。”他冷笑道:“不过能不能红,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甩下这么一句之后,他便飘然而去。
小云毕竟已成人了,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是明白的,但他谨记着师父的话,枪打出头鸟,处处小心谨慎,时时谦恭有礼。此时的自己正是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不由得他不低头。
来到戏班的第二天下午,众人便开始吵吵嚷嚷的收拾东西,要去天津唱戏了。
小云因为是新来的,自然什么活都叫他干,搬衣箱,抬砌末,直到累得头昏眼花。
小云这边刚收拾完,摇摇晃晃的抬腿走了没几步,忽然整个世界飞快旋转,渐入黑暗。
当他醒来时,面前是一张同他一样年少稚气的脸庞,一个黑黝黝的男孩一边焦急的望着小云,一边喊道:“醒醒,醒醒啊,你没事吧?”
“我……”小云只觉得浑身无力,“我怎么了?”
见小云醒来,那个男孩才舒心的一笑,“你太累,刚才昏过去了,你歇着吧,剩下的活我帮你干。”说罢他扶着小云坐到一旁,回身忙活起来。
“谢谢,”小云还有些迷糊,只得坐在一边先缓缓精神。“你是……?”
“我……”那男孩儿回头冲小云一笑,“你是新来的吧?难怪脸生,我大名叫周石柱,这儿的人都管我叫柱子,你也这么叫我就成,呵呵。”
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柱子憨厚的一笑令小云不知不觉彻底解除警惕。很快小云便和柱子边干活边谈起来。柱子不许小云干重活,小云也拗不过他,只能跟在他身边干点零碎。
“柱子,原来你是喜福成班的,我听师傅说过这个科班,挺棒的。”
“嗨,我这是好科班里出来的糟学徒,学戏的时候没少挨师父的打,有一次师父打我把拐棍儿都打折了,你猜怎么着,哈哈哈,我的屁股蛋没事。”
“嘁,骗人的,哪儿有这样的事。”小云故意装作不信的样子。
“真的!”柱子竟认真起来,“你不信?那会儿我有个外号,铁屁股蛋儿,不信我给你看。”他竟做势要脱裤子,小云忙忍住笑,扯住他的手臂,隔着衣服便能感觉到他坚实的肌肉。
“我信,我信不就得了吗,我不看!”
柱子也憨厚的一笑,“你是叫小云是吧?你多大了?”
“十四,快十五了。”
“比我小两岁,那……你该叫我哥,现在就叫吧,叫阿!”
小云瞪着大眼睛望着他,叫他哥,是不是意味着他就能够像哥哥一样照顾自己,保护自己。
小云愣了愣,怯懦的小声说道:“柱子哥。”
“哎!”柱子爽快而且大声的答应着,大手摸了摸小云的头发。
从此柱子到哪儿,小云就跟到哪儿,晚上小云也挤进柱子的被窝里,枕着他的胳膊,边听他讲故事边沉沉睡去。
来到天津的第二天,两人挤在后台的衣箱上睡觉,这便是他们的床了。
“柱子哥,你睡了吗?”黑暗中小云没有丝毫睡意。
“怎么了,睡不着?”柱子揉着惺松的睡眼,打哈欠,伸懒腰。“那我给你再讲个故事,这故事可好玩了,说从前……”
“不,柱子哥,我不是叫你给我讲故事。”小云往柱子身边靠了靠,“我想师父了,还有师兄弟们,现在离他们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怎么从没听你说过你爹娘的事?”柱子忽然问道。
“我……从来没见过爹娘的模样,我是师父从庙门口捡的。柱子哥,你的爹妈呢?”
“我啊,呵呵,我压根没有爹妈,我是女娲娘娘用泥捏的。”
“什么?”小云支起身子,惊讶的看着他,“用泥捏?”
柱子见小云信以为真,强忍住笑,搂着小云开始娓娓道来:“从前,女娲娘娘用泥捏出一个个的小人,然后吹一口仙气,这些泥人就都变成了真的人,里面有个小小子,长的愣头愣脑,女娲娘娘一看,这小子长的像根傻柱子,就叫他柱子吧。”
小云这才明白柱子的心意,他是在竭力逗自己开心,小云忍不住轻笑出声,然而笑声中却带着哭声,一滴泪滑过脸颊,掉落在柱子的胳膊上。
“小云,你怎么了?”
柱子叫了几声,小云装睡没答应,半晌,没有动静,然后小云只感觉到两片湿润温暖的嘴唇轻轻在自己的脸颊上碰了碰。
透过狭小的窗子,如水的月光照在两张稚气未脱的脸庞上,但也只能平添几分凄冷与无助。
观众只见过前台的喧哗热闹,却不曾想到后台的艰辛与凄冷。
因为吴湘琴挂头牌,戏班子来天津之后,几乎场场爆满,掌声、赞誉、鲜花……难以计数。每次小云和柱子两个人都会在门帘后面偷偷看吴湘琴和戏班的大武生蒋天龙合演那些才子佳人的戏。看着他俩在台上每招每式,每一句唱都会博得戏迷们如雷鸣般的喝彩声,两人都艳羡的不得了。
这天上演的是《穆柯寨》,吴湘琴扮穆桂英,蒋天龙扮杨宗保,两人在台上一边开打,一边眉目传情,惹得台下的戏迷们近乎癫狂。
“看,这才叫名角,啧啧。”柱子羡慕不已。
“你将来也一定能成角。”小云说道。
“呵呵,我有几斤几两重我自己还不知道,倒是你,你可是很有希望,这是裘师父说的。”
“要成一起成,到时咱俩一块唱戏。你唱杨宗保,我唱穆桂英。”
“我要唱就唱最威武的霸王,我要演得比盖叫天还棒。”
“那我就是虞姬了。”小云更加兴奋了。
“哦?”柱子露出使坏的表情:“那我要是演钟馗呢?”
“……”小云对不上来,皱着眉头望着他企求答案。
“那你就演鬼婆吧!哈哈哈!”柱子得意的笑起来。
“呸,坏蛋。”小云生气的啐了一口,但是心里却更加高兴,他只是单纯的一心盼望着能有朝一日与柱子同台唱戏,接受戏迷们的狂热与拥戴。
然而,今时今日,却早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小云与柱子相处日久,感情渐深,不觉间已经随戏班跑了小半个中国,天津,沈阳,南京,到汉口演出时,就已是一年多以后的事了。
第 4 章
柱子在小云的带动下也刻苦练功,头两场在长乐大戏院的演出刘班主和孟班主让小云和柱子给吴湘琴开场,虽说只是垫场,但这毕竟是朝着他俩的梦想迈了一大步。
一下后台,柱子就喜笑颜开的跑来:“听见了吗?好多彩声呢,好多戏迷都喜欢你的戏。”
“那些彩声是给咱们俩的。”小云纠正道。“你比我卖力气,看,满头都是汗。”说着小云便拿出帕子擦拭着柱子额头上的汗珠。
一年来,柱子更高也更壮实了,而小云也从他的眼中读出自己的变化,唯一没有改变的是两人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情谊。
柱子只会傻呵呵的笑,喜怒哀乐全都带在脸上。小云则不同,在替他俩的初次登台便获成功而欢欣雀跃时,小云还能够觉察到背后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
第二天,第三天,演出既顺利又成功,然而在第四天,发生了一件事,从此人生便不再平静。而后的数年中,小云屡屡回想起往事,总是不停的问自己:“如果那天没有发生那件事,自己的人生又会怎样?”
会怎样?没有人会知道,这是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人生已然走过的路怎么可能重新来过?
第四天晚,小云唱完后,便回到后台正欲卸妆,忽然孟班主走进来,小云自镜中望见他满面焦急,脸色涨红。
“班主,您怎么了?”
孟班主扯着袖子抹抹汗,“急死人了,本来刚才那出就该是吴老板的大轴戏《贵妃醉酒》,我已经叫人垫了两场戏了,可……可是到现在吴老板出去应酬吃饭还没回来,这要是误了戏,可就不得了了,戏迷们非得拆了园子不可。”
“您别着急,兴许待会儿吴老板就回来了,您先歇会儿,喝口水。”小云忙宽慰道。
“不成不成。”孟班主挠着头:“不然呐,小云,今儿这大轴你来,还是《贵妃醉酒》,你赶紧扮上。”
小云吓得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忙摆手道:“不行,班主,外面的戏迷都是冲着吴老板来的,要是他们一看换了人,不答应,闹起来可就糟了。”
“没办法了,你赶紧扮上,包头师父,来,把贵妃的行头给小云扮上……”
小云连声说不行,这时班子里其他的人凑过来,七嘴八舌的劝小云上场。
“去吧,小云,救场如救火。”r
“就是,这班子里除了吴老板能唱《贵妃醉酒》之外,也就是你能唱了。”
小云面露难色,仍在犹豫,忽然肩膀上一沉,他猛然回头,柱子在他身后,目光闪闪发亮。
“上吧,你一定要唱得比谁都好。”
自柱子的目光中小云获得了勇气,相视一笑,小云回身开始扮戏。
凤冠霞帔,雍容华贵的杨玉环回旋在脑海中,这个从天而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