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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驴的年轻人二十五六年纪,下摆略沾了些泥土,面色颇有些风尘,口中喃喃道:“好一片中原秀色,看来,我在江南是流连得久了那么一点……”
他话音未落,身后马蹄得得,越来越是紧迫,只一转眼,便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一路烟尘,扑了那年轻人一脸。那年轻人丝毫不以为意,只是一惊道:“好马!好身手!”
“汉人蛮子,倒也有识货的!”那匹烈马明明奔出老远,溜溜一转又停在年轻人面前,马上赫然是个藩僧,剑眉朗目,竟然少见的英武,他左右看了那年轻人一眼,忽然大笑道:“好!好!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谢渊然,久仰啦!”
那名叫谢渊然的年轻人着实吃了一惊,皱眉道:“这位……呃,大师,在下不过一介书生,你,你如何得知在下的名字?”
那藩僧跳下马,自怀中摸出半卷残稿,大笑:“彭城谢渊然,采诗万里,我虽是化外之民,也听说过的。谢公子,前日贫僧拾得你的手卷,真是好生喜欢!”
“没想到大师竟然通晓汉学”,谢渊然一礼:“佩服!佩服!只是……这卷诗稿是在下的心血,不知大师?”
那藩番僧继续笑嘻嘻道:“莫要一口一个大师,我叫做迦巴川苌,追了你四百里地了,就是要还你这卷诗稿。”
谢渊然不禁大喜,他自幼无心仕宦,索性效仿古人游历天下,立誓要采得真诗,没想到前些日子不慎丢了一卷诗稿,正是他大半年来的心血,如何不痛?没想到遇到这等好义之人,谢渊然接得手卷在手,看那迦巴川苌竟然如同活佛一般。而那迦巴川苌极是爱好汉文,偏偏遇上了当世的才子,二人一见如故,转眼便熟识起来,牵着缰绳并肩而行,随口聊了起来。
“谢公子,你来到洛阳,不知有何打算?”迦巴川苌随口问道。
“在下仰慕北邙山风物已久,既然来了,无论如何,都要看看的。”谢渊然也信口回答,满面春风。
只是迦巴川苌脸色却变了,他一下顿住脚步,盯着谢渊然,一字字道:“你说什么?你哪里不好去,非要去北邙山?”
“怎么,难道那里去不得?”谢渊然不解。
“不错,去不得。”迦巴川苌极是郑重:“最近……北邙山可是不大干净。”
“哈哈哈,我还以为怎么去不得!”谢渊然大笑起来:“谢某这些年什么地方也走过了,有圣贤书在侧,什么妖魔鬼怪也奈何不了我,大师放心就是。”
“谢公子,不可掉以轻心。”迦巴川苌见谢渊然满脸不以为是,多少有些焦虑,思忖再三,还是递上一柄双面手鼓道:“你若非去不可,至少……带上这个防身。”
谢渊然低头看时,见那鼓面极其诡异,双鼓之间嵌着一圈松绿宝石,一望可知极是珍贵,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多谢美意……只是,谢某一向行踪不定,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将这宝物还了大师,还是不麻烦得好。子不语怪力乱神,鬼神事情,谢渊然从不放在心上。”说完,他竟然一揖,转身离去。
迦巴川苌脸色极是难看,手里小鼓系着的软锤无风自动,轻轻敲在鼓面上,缓慢而深沉,如同地下的心跳。
“有些事情,不是不语就可以绕开的呵。”迦巴川苌的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北邙山,似乎看透了远山深处的什么东西……
北邙山素来墓穴极多,仅此一处的帝陵便跨越千年。谢渊然自幼便喜欢观摩陵墓碑铭,常常窥见些人间难得的好处。他一路上得山来,摹下不少,觉得大有收获,眼见天色已晚,再不下山,只怕今夜便要宿在此处——谢渊然刚刚一转念,只听风声飒飒,吹得合山树木悲鸣,不由得让人起了沧桑乱离之悲,他忍不住一叹:“前朝诗云: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旧墓人家归葬多,堆着黄金无买处。果然不错,任生前何等风光,至此也不过一抔黄土罢了。”
他这一句感叹刚刚出口,只觉得眼前一晃,似乎有一个红影闪过,转头看时,不过满山断碑残垣,哪里还有人影?天色渐晚,谢渊然虽然胆大,也决不愿意在这里多停留。方一迈步,又见红影一闪,方才的断碑之下,竟然多出一张纸来。
那张纸洁白如素绢,看来竟是写就不久,上面一笔簪花小楷,工工整整勾着四句:绿惨双蛾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泥谁。
谢渊然心中一阵荡漾,只觉得满纸檀香,笔力更是绵绵,四句诗下,是极突兀的一个名字:步非烟。
“步非烟……好名字!”谢渊然一赞,只想着不知哪家才女,携诗上山,哭祭而回,那样的情景,想一想也是痴醉,口中也忍不住赞道:“步姑娘,步姑娘,好一个郎心应似琴心怨,你、你何必自苦如此?”
哪知一句话说出来,眼前竟然第三次有红衣飘过,谢渊然背后开始发冷,隐隐断定此刻所见绝非幻像,迦巴川苌说的话也登时炸雷般在耳边响了起来——难道,那个叫做非烟的女子,竟然是……谢渊然额头已然有汗珠落下,此时若再说“不怕”,就真的是骗人了。
饶是如此,他还是站直了大声道:“步姑娘,你究竟是人是鬼?你若听见我适才之言,烦请出来相见。”
并没有答话,只是刚才那张题诗的纸张转眼间便不见了,然后再没有半分声音。
谢渊然等了好久,叹道:“步姑娘,既然你不肯出来见我,谢某也无话可说——只不过,投桃报李,谢某也有些旧作,奉于姑娘,你我相识此间,倒是缘分。”说罢,掏出白日好不容易到手的半卷诗稿,恭恭敬敬放在碑前,再不回头,转身离开……
身后,似乎有一阵清风卷开书页,谢渊然咬牙一步步前行,又是害怕,又是隐隐地期待,忽然,他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咦?”
“姑娘!”谢渊然连忙回过头,哪有半个人影,地上的诗稿却已经不见。
世间事皆如此,人家当真不见,你又有什么办法?谢渊然刚要再次回头,忽然听见一声女音,清冷地如同翡翠互击:“这位公子,你当真要见我?”
“是。”
“你不后悔?”
绯衣
“也不过红颜白骨,又有何惧?”谢渊然断然道。
“好……”那红影渐渐清晰,粉红之中,渐渐闪出个绯衣的女子,只是谢渊然一眼之下,几乎要被摄了魂去,暗叫一声,这才明白什么叫做惊为天人。
那女子体态纤纤,貌如冰雪,身上长裙正是前朝款式,宽幅大倨,又更衬得她端庄俏丽,飘飘若仙。
“步姑娘……”谢渊然喉头一阵干,竟说不出话来。
“这位公子,果然大手笔。”步非烟衽裣一礼,轻声道:“非烟有幸,得遇高人。”
“在下彭城谢渊然。”谢渊然急急忙忙道:“非烟姑娘绝不可如此多礼。”
步非烟似乎有话要说,沉吟再四,还是没有开口。
谢渊然何等聪明?忙道:“姑娘有话请讲,若有效劳之处,谢渊然断不推托。”
非烟一笑:“谢公子,我不见新诗已经百余年,想请公子寒舍一叙,不知……”
谢渊然的眉毛莫名地跳了两下,但还是一咬牙,大声道:“好,步姑娘请!”
非烟一双手在墓碑上轻轻扶了一扶,北邙山的夜晚就完全到来了……
“谢公子,请!”谢渊然还过神来,见自己已在一间斗室之中,四壁雅净非凡,只挂了一幅冬牡丹图,那牡丹在冰雪中开得如火如荼,极是好看。
“这便是我夫君赵郎,赵郎,这便是我今日遇到的大才子。”非烟盈盈一指,谢渊然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男子,沉坐在屋内一隅,看不清面目。
谢渊然一阵紧张,他未曾想非烟家里居然还有“一人”,以前听过的神鬼小说忽然冒了出来,说是恶鬼扮作美女,引了人回府去吃……这念头刚刚冒起,谢渊然就痛骂自己——如何可以这般不信任非烟?他自己也没有想过,相识不过一时半刻,为何对眼前的女子,便满心满意的信赖至此。
“非烟,你好多事!”那“赵郎”忽然站起身来,袍袖一拂道:“你我过着神仙日子,如何不好了?非要去读什么新诗。”他面有愠色,也不搭理谢渊然,转身而去,弄得非烟极是尴尬。
“赵郎、赵郎……”非烟喃喃,“你忘记了么?你我当年,也是诗交的呵……”
“步姑娘,其实诗至前朝,已经是极致了,我游历天下,苦求超越之法,还是不得其门,姑娘你也不必难过。”谢渊然只觉得和眼前女子有无数话说,只是罗敷有夫,半点亲近不得。
“罢了,谢公子,只盼若干年后,你终成一代大家,再到我坟前焚上一卷书稿,非烟必然欣欣拜读就是了。”非烟叹息:“赵郎既然不喜,我送公子出去便是。”
“慢着……”谢渊然连忙道:“谢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姑娘如此人物,必然有段极精彩的故事……”
“精彩?”非烟冷冷一笑:“故事?我初死的日子,倒也是轰动当世的一桩……故事。好,谢公子,我说给你听。”
“我少年时候,才名倒也不小,抚琴,击筑,奏琵琶,日子过得倒是逍遥。只可惜女子有才未必是什么好事,及笈之后,就嫁了个功曹。”说到“功曹”的时候,步非烟轻轻颤抖了一下:“他待我很好,百般宠爱,只可惜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的世界,我不懂;我的世界,他也不明白。”
谢渊然隐隐明白了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多少有些尴尬,步非烟却笑着说:“如你所想,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一个邻家少年……那一天,阳光很好,我记得正穿了这么一件衣裳,走出后院房门的那一刻,就看见一个练剑公子高高跃起,我……也就跟着醉了。”
那一天,阳光很好,谢渊然看见一个绯衣女子的倩影,也醉了……
“我毕竟读过书,是明理的人,夫君之外,我不敢多想。”步非烟的眼波开始朦胧,嘴角也挂起了浅浅的笑意:“他也看见了我,然后就开始给我递诗,我现在还记得那首诗,他写的是: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自此之后,便诗词酬问,也不知互相递了多少。”
“那姑娘何不效仿红拂女?索性……咳咳。”谢渊然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可以冠冕堂皇地说出私奔的话来。
步非烟却只是幽幽一叹,并不回答,停了半刻,才说道:“后来,他终于进了我的内室,也进了我的心。那个时候,赵郎不过弱冠,文采风流,我爱他已极。只是……我夫君终于得知此事。一夜,他亲自守候在围墙之下,险些抓住赵郎,却终于只是扯下一片衣角来。见到那片衣角,我心里已是明白——生既相爱,死又何恨?我,我虽然不是什么烈女,却是知道担当的。”
“想必姑娘当时心冷如冰吧。”谢渊然听得心碎,插话道:“不该我妄言,只是赵公子就此离去,恐怕当不得担当二字。”
“何必两人一起永坠不复?”步非烟低头,神情稍转即逝,口中掩饰道:“凭心而论,功业他待我极好,虽然死在他手里……我,我并不怨他。”步非烟轻轻掠起长袖,莹白如柔碧的臂膀上,尽是一道道鞭伤,鲜红的,极是刺眼,就这么长伴了百余年。
“非烟……”谢渊然头脑一阵晕,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摸她的小臂,终于还是忍了。
“我记得那个晚上,一直到魂魄离体,我并没有哀求一个字,一心一意做个了结。他打死我之后,也极是害怕,报了暴卒,正好府椽赵麟是赵郎的父亲,此事也就算过去了。从此以后,我便住在这北邙山上……”
“岂有此理!杀人不须偿命吗?”谢渊然愤愤道。
赤夜
“偿命又如何?不偿命又如何?”步非烟轻笑:“我死之后,赵郎日夜在坟头痛哭,他毕竟是我一生唯一贪恋过的人,慢慢,也就原谅了他。终于有一天,他也来了这里。以后的事情,你猜也猜得到了。”
谢渊然对那位“赵公子”极度不以为然,但是也无话可说,阴阳永隔,他又有什么法子,眼看步非烟已经起身做出“送客”的架势,他连忙叫道:“步姑娘,我千里来到洛阳,遇见姑娘这样的人物,实在心折。不知是否有幸,听姑娘抚一曲仙乐,在下也就无憾了。”
“谢公子想必妙解音律,又何必要我献丑?”步非烟心里也是技痒,百余年来,赵像郁郁寡欢,极少有抚琴吹箫的雅致,想到这里,她咬咬唇道:“好吧,我当年击筑,也算小有名气,不知公子是否有幸合奏一曲?”
谢渊然大喜:“好!”
谢渊然一琴一剑浪迹天涯,对音律一道也极是自信,见步非烟捧出一具古琴,一眼扫过,就绝非凡品。
铮然一声弦响,二人心有灵犀,奏得都是一曲《高山流水》,琴音婉转,筑声高亢,竟配合的天衣无缝。谢渊然这才知道步非烟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