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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渡上岸已是黄昏,找了家客栈住下,谢雨秋自然是一个房间。安安却仍要与叶辰睡在一起,遇到谢雨秋之前便是如此,叶辰没有理由改变,谢雨秋也央着劝着:“辰哥,你就带着安安睡嘛,要不然我带他睡?小孩子都是怕黑的,对了,还省了一间的房钱,嘻嘻。”
夜色朦胧,坠叶纷纷,叶辰一声声数着窗外残叶落地的声音,无论如何不能入睡。身边的安安呼吸匀净,早已经睡得熟了,他的手便放在叶辰的项间轻轻地搂着,充满了依恋。
数着数着,叶辰便忘了数目,侧头开始看着安安的睡脸,想着他笑时什么模样,想着他愁是眉头如何皱起,想着过去在五色教他究竟做过些什么、遇到过些什么……
“辰哥哥……”安安突然睁眼。
叶辰吓了一跳,黑暗里那双眼异常的亮,深邃得要吸走人的魂魄。
安安双目清明,一无睡意,他轻轻道:“辰哥哥,你爱我,你想要和我在一起,是么?”
叶辰默然,不能承认,可也说不出谎话。
“我们走吧,找个不见人烟的地方,就没有人再来笑你笑我。你在川地一战成名,不至辜负你的师父多年教养之恩。这里已是菩提山庄势力范围,雨姐姐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你也可以放心。至于你们的婚约,先悔婚的是谢家不是你,你也没有对不起谁。你爱我,辰哥哥,我也爱你,我们一起远远地走,好么?”
安安神情肃穆,稚气美丽的一张小小面孔,用如此庄重的神情、如此沉重的声音说出这些话,叶辰一时迷惘。
12
远远的走么?远远的走么?成了名不会辜负师父,将雨儿送到了家也没有辜负了谢公公,悔婚的是谢家不是他,也不会辜负雨儿,一切都没有问题么?
他没有想到看似单弱稚气的安安考虑竟是如此周到,师父大恩,谢家亲事,雨儿安危,自己成名……还有什么是这孩子没有考虑过的?或者说,他为了今天这席话计划了多久?一股寒气缓缓爬上背脊,那一夜在破茶棚见到的阴鸷终不是错觉。
那么安安说得有错么?他本以为只是自己一厢情愿愁闷,只要安安没有这样的想法便总有解决的余地,可是安安竟然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又将一切考虑如此周全,现在除了父母大仇没有报,都不成为问题,对了,还有父母血仇,他是决不能这样隐姓埋名地远走高飞,他还要报仇!
他披衣走到窗边,猛力推开窗子,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雨,他打了个喷嚏,随即想起安安会冷,又忙关上窗子。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敲在一地上,雨声急促,声声都似在说“不能、不能 ……”,是的,不能,绝对不能!他下定决心,回身向安安坚定地摇了摇头:“安安,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好么?”
话说完了,他也长舒一口气,似乎只要把安安的话当作一个玩笑,那便真的是一个玩笑了。然后,他接着道:“早些睡吧,明早还要赶路,我也累了。”多日的愁闷在此时终于有了一个决定和了局,语气轻松得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哦,是这样的啊,好吧,我不开玩笑。”安安唇角扯了扯,想要笑,可嘴唇猛地一个哆嗦,把还没成型的笑扭曲了,连带得声音都变了调子。他猛地栽在床板上,合了眼睛拉起被子裹住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裹着,把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
叶辰心上一痛,犹豫了一下走回到床边,强把他的身子翻过来面对自己,柔声道:“安安,有没有辜负谁并不是最重要的,江湖人的唾弃也好,师门的规矩也好,都没什么可怕,但……但这件事情本是就是错的,是不应该的。我是男人,理当娶妻生子,你虽然还是个孩子,可总有长大的一天,到时候,也是应当娶妻生子,我们两个在一起又能算得什么,天理人伦向来都没有男人和男人成婚这一条。况且你在五色教多年,过的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那么以后呢?以后你难道不曾想过闯荡一番自己的事业?好男儿自当建功立业,成则求个流芳百世,败也是不枉来世上一遭,若是自此躲到没有人烟的地方,你又能得到什么?安安,你那些奇怪的念头便自此打消了吧……”
安安蓦地睁开眼来,冷冷道:“冠冕堂皇!奇怪的念头……只是我么?”
叶辰语声一顿,沉默一下,叹道:“我……也错了,那是不应该的,安安!是不应该的!”他伸臂把安安揽进怀里,柔声道:“我……往后也是要改的。到了菩提山庄,我从头教你武功,你便如当日的安安一样,做我的好弟弟,我们一起报父母大仇,一起重建青凤堡。待得你大了,辰哥哥为你结一门好亲,你的孩子一定是极漂亮的,辰哥哥可不想放过一个,男的便娶了我的女儿,女的便嫁了我的儿子,如何?……”
仿佛是在安慰安安,也在安慰自己,叶辰细致地描述着所谓属于他们两人的将来,心中有掩饰不住、躲避不开的隐痛,似是一把刀子,不停搅着他的肺腑……可他还是说下去,如今痛了也许轻些,若是没了一切再这样痛,无论是自己还是安安,都承受不住。
看了他一会儿,安安伸手便推开了他,滚在到床里,淡淡道:“辰哥哥,你不是累了么?我也累了!”他紧紧闭了眼,伸开双臂抱着自己的腿,把头埋进胸口,再也不肯出声。叶辰的手僵在那里,良久才听他慢慢道:“辰哥哥,我会跟你去菩提山庄,你放心。”
次日上路,谢雨秋神清气爽,拉了安安的手兴冲冲地下去用早饭。叶辰本担心尴尬,却见安安神色如常,端了谢雨秋特意为他要的八宝果饭吃得香甜。他暗暗放心:不过是个孩子,一时迷惑也是有的,想必一夜之间也想得通了。只是他自己心里仍在隐隐做痛,眼前虽然是在雪山上念了无数次的小食,却说什么也吃不下。
谢雨秋懒怠走路骑马、抛头露面,三人便雇了马车疾赶。沿路见带刀拿剑的武林人物多是往菩提山庄去的,多多少少都有贺仪。虎老余威在,历年谢逸的寿辰都是大办,今年又有谢雨秋招亲一事,便是自知做不得谢家女婿的人,也要急急赶了去见见这位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听见路人议论,谢雨秋也不恼,只瞧着叶辰眉眼都是笑,待得叶辰看她却又红了脸避开。
叶辰心里烦闷,斜眼看见安安只在角落里恹恹的睡,唇角淡淡地挑着一痕笑,笑里却是无喜无愁。
车声隆隆,叶辰突觉蹄声异常,官道上铺的是大块青石板,钉了铁掌的马蹄踏上去甚是清脆,可眼下马蹄声闷,显然是在土路上,向前一蹭掀开车帘向外一望竟是到了密林之中,中间一条蜿蜒小路曲曲折折隐在树后,不知通向何方,他一把扣住车把势的手腕,喝道:“赶车的,你捣什么鬼?去菩提山庄的路也不清楚?
车把势忙着甩手,吸着气道:“爷,轻些儿,几位不是赶着去拜寿么?小的这是抄着近路走呢。”
“西寒香的味道?辰哥哥,快走,是碧蜍,快走!”安安突然睁开眼睛,“这里有埋伏!”
叶辰手上一紧,一路的平静都是假的,在他们放松了警惕的时候便不知不觉入了彀,五色教看来势在必得。
车把势猛叫一声“啊哟”,然后伏下身体、眼睛翻白,显是毒发死了。然后便见林中沙沙做响,草木间红的黑的无数蛇儿游动出来,嗤嗤吐着长舌,头做三角,尽是毒蛇。蛇群中又有无数蜈蚣、蝎子蠕蠕而动,奇的是这些毒虫并不互相吞噬,都各自向马车聚拢过来。
谢雨秋“啊”地一叫,不禁握住了叶辰的手,她并不是个胆小的女孩儿,但如此多的蛇虫连叶辰都一身冷汗,更怪不得她害怕。
安安身子一动,已在叶辰抓住他之前抢了出去,用力将车夫的尸体推下车,伸手便取了垂在头上的一片叶子下来放在唇边吹奏。
叶辰本欲护他,见他吹叶笛才撤了手,只凝神看着。安安两手捏着那片尤是翠色欲流的嫩叶,两瓣淡粉的唇含住了闭目吹奏,他毫无内力,但叶笛所发声音仍是借着风声传得极远,一时高入云端,一时又低至深渊,曲曲折折十分突兀,根本不成乐调。谢雨秋看着遍地毒虫本就觉得恶心,听了那笛声更是烦恶难当,抓了叶辰的手便偎依进他怀里。安安微睁双眸恰好看到,笛声便是一乱,但随即又恢复正常。
各色毒虫近了马车并不敢上来,只在车边围了一圈,两匹马儿骨酥筋软,爬伏在地上动弹不得。叶辰也暗自担心,无数毒虫巨蛇,硬冲出去唯一的结果就是被咬得七零八落,谢雨秋无法护得她自己周全,安安根本无力自保,这如何是好?
安安笛声渐高,再不奏低音,任是不懂乐理的叶辰也听得出其中的威胁斥责,各样毒虫开始缓缓后退,高高昂起的蛇头也渐渐低垂,似是畏惧也似是雌服。
谢雨秋松了口气,颤着声音强笑道:“安安,你还有这本事呢,真是好……”
突听得林中笛声清越,与安安的叶笛遥相呼应,只是比安安的叶笛音域略高,音音都比安安的笛声高了一调。毒虫闻声又近,安安睁了眼,本是漆黑的眸子逐渐浮起一层血色,脸色反而愈白,所奏笛音细如游丝,但仍是不屈不挠地逐渐爬高,渐次直上九霄。林中笛音也同样拔起,仍是音音比安安的笛声高了一调,步步紧逼,一环紧扣了一环毫不放松。
叶辰明白不好,却又不知如何解救,眼睁睁看着安安额上汗水淋漓,捏着叶笛的手越抖越厉害。草地上的蛇一时逼近又一时远离,象被两只无形的手拉扯着不知所措。“哧”地一响,叶笛突然破裂,安安软倒下去,谢雨秋慌乱地楼他在怀中叫:“安安,你怎样,你……”车下毒虫蠢蠢欲动,安安抬了抬眼,轻声道:“姐姐,不怕!”
叶辰心头一震,这一声“姐姐,不怕”恍然便是十二年前被五色教暗袭之时安安的模样。那时安安拼了命护住谢雨秋,为的也不过是谢雨秋时时去找他看他,肯做他的姐姐。他心念一转间,安安已经吐了口血出来,暗哑地叫了声:“走!”手一伸接了自己的血尽数抹在谢雨秋裙上。
安安笛声一停,林中的笛声也是止歇,但那些各色的毒虫却禁不住两方这番拉扯,大多委顿在地上再不能动弹。叶辰一手拉起谢雨秋道:“雨儿快走!”另一手夺过安安便掠上树去。
但树上也是无数蛇尸虫尸,踩上去软绵绵无法着力,或者一脚踩下便成了泥,不多时谢雨秋一双绣鞋便染了青的黑的各色污痕,她只觉得恶心。她裙角被安安抹了血,那些尚且活着的毒虫闻见血气不但不来伤她,反而远远避开,她觉得奇怪,可是无法细问,只能随着叶辰的脚步跌跌撞撞地飞奔。
林中人影连闪,叶辰猛地止住脚步,松了谢雨秋的手握住剑柄,左手仍是抱着安安。三人周围站了四名绿衣少年,皆是笑吟吟瞧着半晕半迷的安安。一名碧衣少年倚在高处的横枝上,一手握着笛子在另一只手上轻敲,长发长衣尽在风里招摇。他轻笑道:“小蝶儿怎么落的这般模样?这半死不活地被人抱着,可不叫我们大家笑死了么?”
周围的四名少年都嘻嘻哈哈嘲笑起来,安安用力挣了挣,却没有力气跳到地上,只冷笑道:“碧蜍,你得意什么?枯树叶斗银龙笛,可也算得一桩佳话,不知师父知道怎生赏你!”
碧蜍脸色一变,随即又笑了:“你的口舌一向伶俐,可也不过是跟我们这些人的能耐。有本事和师父逞能去!上次是废了你的武功,这次怕就是要割你的舌头!小蝶儿,师父说了,要把你活着带回去,当然,死的也没什么关系,要死要活你自己选吧!”
叶辰怒火一炽,将安安交给谢雨秋抱着,柔声道:“安安,辰哥哥定会护你周全!”说着,腰间软剑已拔在手中。
“护他周全?”碧蜍咯咯笑得前俯后仰,他坐的树枝也跟着摇摇晃晃,一只碧绿的小小蟾蜍从他怀里探出头来望了两眼,又缩了回去,叶辰只觉得那蟾蜍竟是狠狠瞪了他两眼。回头看安安站在地上,低垂着眸子,看不清表情。谢雨秋握了长鞭全神戒备着,身子却在微微发抖。
那碧蜍笑道:“你就是那位叶辰叶大侠?哈哈,就凭你这把烂铁片儿也灭了金蛇?哈哈,金蛇那蠢货就是蠢货!你有什么本事?若没有小蝶儿,你这条老命还留得到现在?什么叶大侠独斗五色教,谁不知道这是小蝶儿在你背后帮着搞鬼?只你自己还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为了帮你成名,小蝶儿倒真是肯下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