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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宪平淡地问,“那些匈奴人是什么身份?说。”
那些妇孺都不惯隐藏神色,听他这么说,立刻变了脸色,又避过了他的视线嗫嚅,“我们怎么会知道。。。。。。”
窦宪也没有再问,只是看了眼邓叠。他漠然地把剑架在了那个男孩的脖子上,道,“别叫我们将军问第二遍。”
男孩的母亲吓坏了,扑通一声跪下,道,“我说,我说!”不顾周围妇孺的阻止,吐露道,“那些匈奴兵。。。我们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那天我们在捡沙棘果,突然他们就过来了,给了我们黄金,逼我们配合着,跟着他们出来遛一圈。。。。。。”
士兵们听了,一个个面露怒色,“也就是说,你们并不是被俘虏的?”想到被匈奴人诓骗去杀死的百余名同伴,他们胸中怒气更甚,“贱民!枉费我们好心,你们竟帮着蛮夷来骗我们!”
见有几个气盛的士兵拔出了刀,那群妇孺被吓的瑟瑟发抖的,连声解释,“我们不是有心要害人。实在是这些年与匈奴对峙着,每年要交不少赋税去养兵。这沙漠上,又没有什么可种植的。实在支撑不下,这才。。。”
“这赋税要以人头来收,其间又有多项杂税。现如今,敦煌的贫民是十室五空,全都跑远了,去别郡谋生。剩下我们这些没本事的,也养不活家里人,好几次都饿的去吃观音土。生下孩子也不敢养,都溺在了水里。。。。。。”
窦宪听的恻然,喝止士兵们,“好了!都把刀收起来!”
他们都神情不忿,“将军!这群贱民这样帮着外人,留着他们也是浪费大汉的粮食!”
窦宪想起方才的惊心一幕,心中也浮上冷冷的杀意。但想到妇孺们方才所说,终于还是动容。何况他是一军之首,做事不能光凭意气。如果军队才到敦煌便杀了本地之民,无论原因如何,传出去总也不好听。沉沉道,“放他们走吧。”
那群妇孺听了,都松了口气,连声感谢着。
窦宪也不理他们,却也不让士兵们对他们下手,拿剑横在他们离去的方向。一直看着他们相扶着离去了,才收回剑。
士兵们都气不过,叫道,“将军!”
“一群愚民罢了,真要杀他们,反而污了你们的刀。何况他们终究也是大汉子民,被生计所迫才这样。咱们有杀他们的功夫,不如想想如何去彻底解决匈奴人。”窦宪翻身上马,“走吧,去找太守。”
这一日晚间,窦宪终于带着人抵达了城内。
太守吴维安听闻,忙放下了手中事,亲自过来迎接。
窦宪见到他,点了点头,指着身后的士兵们,道,“你先去安排他们住下来吧,然后明天把他们编进本地的军队里。”
吴维安听了有些愣,没想到他会自己先提这话。原本还惴惴京中来人,又是国舅的身份,怕是会恃尊自用,事事不与旁人配合。不料对方一来便是这样的好态度,完全不像自己所想。
当下诚恳地答应了一声,命人领了三千士兵下去休息,又让夫人去整治酒席,一边伸手请窦宪和副将邓叠往内堂去。
吴夫人做事麻利,吴维安和窦宪、邓叠坐下不多久,她就带着丫鬟们,一个个地上了菜双生扣。
菜摆齐后,吴夫人关门出去了。吴维安站了起来,举起酒杯道,“在下敬窦将军。将军从京师跋涉至此,实在是辛苦了。”
窦宪早早就听闻这位吴太守治理敦煌手段软弱,以至于这些年匈奴虽不大举进攻,但时常犯边。何况此人年过四旬,仍生的一幅文弱相貌,说话间客气的仿佛连大声都不敢。心下更看不起了,冷淡地举杯,只将酒略沾了一下唇就放下了,并没有喝。
邓叠在旁,看了不由地大为尴尬。
吴维安看了,也是一怔,没想到他会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放下了酒杯,淡淡地笑,“将军似乎很讨厌在下。”
窦宪挑眉看他。
吴维安放下了手里的酒杯,踌躇着说,“将军可知,在下自来到敦煌郡当太守,一直是一个主战派?”
窦宪和邓叠都怔住。
早就听说吴维安人如其名,治理敦煌以保守为妥,历来对于进犯的匈奴人都是能忍就忍,避免两国起冲突。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自称是主战派?
吴维安知他们不信,叹息道,“敦煌郡临近匈奴,人民却不爱动武,总是得过且过,孱弱难挡外敌。何况此地贫瘠,难以种植稻米,我朝人民又以放牧为耻,并无所谓生计,素日里的吃用都由邻郡供给。。。。。。说一句直白的话,对匈奴而言,敦煌是易攻难守之地。”
窦宪淡淡道,“这不是你一味退缩的理由。”
吴维安目光灼灼地反驳,“在下从未退缩。”
窦宪觉得好笑,“哦?”的反问了一声。
吴维安沉默许久,才道,“将军也许不知道,永平十年,在下回京述职,先帝曾经说过:弃敦煌,退守泰州郡。”
窦宪听的一愣,随即有怒气浮上心头,将筷子“啪”的搁在了桌上,“那岂非将我朝大好疆土,拱手让于异族?!”
吴维安无奈地说是,“话虽如此,但先帝他另有考虑。比起敦煌,泰州土地肥沃,不会有仓廪之饥。何况泰州地处中轴,四面分别是巨鹿、永安、东莱、平原大郡。一旦匈奴来袭,边四郡可星夜来援。三,泰州郡民风彪悍、士兵强硬。所以。。。。。。”
窦宪面色稍缓,但还是皱眉道,“即便有这层考虑,可一旦弃敦煌,不管理由如何,人民都会以为是军队支撑不住了。这样的想法一起,谁不恐慌?再则也会平添匈奴的好胜进取之心。”
吴维安沉声道,“所以当时臣坚决不从,谨向先帝陈述了三策。”
“愿闻其详。”
“先派大军击匈奴王庭,绝其根本。再策反西域诸国,联合发兵胁匈奴余部。此上计也。若不能,则置将士五万人,出据敦煌,与匈奴周旋,由周围郡供其谷食,此中计也。如又不能,再退守泰州,此下计也。”
窦宪摩挲着指节,“看来先帝是选了你的中策。”
吴维安说是,“因为这缘故,在下数年间一直按捺着,不敢有多余的举动。唯恐匈奴忽然之间进犯敦煌,也唯恐圣上再提弃敦煌之语。”
窦宪想到他为这原因,独立承担污名近十年,心中肃然起敬。但毕竟是初次见面,他不敢即刻就相信对方,因此只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你说的话,我会留心。总之,一切等我去看过边防再说吧。”
第113章 深思
“吴维安的话,你怎么看?”回到房内的窦宪,舒了一口气地坐在了椅子上,一边抬头问邓叠。
他想了想,谨慎地说,“那位太守出语,似乎很真挚。但在下还是建议将军先保留态度再说。”
窦宪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见邓叠面色疲惫,他温声道,“眼看着天色也晚了,你回去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跟着吴维安去看边防。”
邓叠说是,行了一礼,慢慢地退了出去。
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窦顺去接了一盆水过来,伺候着窦宪洗脸。
温热的毛巾带着腾腾的水汽贴上面颊,窦宪立刻觉得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思绪也逐渐安静。
窦顺觑着空道,“待会儿世子沐浴完,写封家书回去报平安吧。离咱们上次寄信回去,都有一个多月了。”
窦宪听的心头一片喟叹。已经过了那么久了么?
还记得上一次接到书信,是在巨鹿郡的驿站里。他欣喜若狂地拆开了火漆,但母亲在信上只简短地写了几笔,“家中一切安,勿念。”便没有了。令他一阵失望。
后来还是郭璜,知道他母亲素日里冷淡,恐怕不会愿意多与他有书信来往,他在外会忧心,另寄了一封信给他,絮絮地说:你母亲每日里修佛,身体康健。。。伯父仍未醒转,索性大长公主料理的精心,派人日日看护。。。宫中皇后安,现依贾太妃,并与二梁、申氏交好,孤立宋月楼。。。你走后一月,太常寺有星官上奏,彗星进犯天枢星图仍未消散。申、梁先后进言,所谓彗星并非指你,而指目前仍羁留京师的宋斐。圣上大惊怒,寻细事追贬了他。。。。。。
他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文字,终于觉得一颗心放了下来。
有了母亲的细致调理,父亲的病应该会渐渐好起来吧。也许等到他从敦煌回去,父亲就能变的和过去无异。
而在后宫的履霜,他临走前已经费心安排好了半夏、蔡伦、王福胜在她身边。何况又有他在边境视察,刘炟看在这份上,必定不敢再轻视她。
一切都会好起来。
只除了窦宪自己。
而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他所能做的,不过是让身边的所有人都过得更好罢了。
至于他自己,五年、十年、十五年,总会有能忘记的一天吧。
缘分浅薄,夫复何言。
第二日上,窦宪随着吴维安去巡查边防。
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见敦煌郡的布置很是用心,官兵们也都被训练的忠勇无匹,只是见他前来视察,面上都有不虞神色,并不卖力。心下一片雪亮。看来吴维安昨晚所言不假——他是主战派,可敦煌人民都不爱动用武力。
而吴维安眼见着他在沉吟,内心也猜到了他在思考什么。心头有些急,轻声地说起了匈奴的近况,企图打动他,“。。。匈奴王庭本由狐鹿孤单于执掌,他有个同母弟,左大都尉吉康。此人贤良,颇受本族人爱戴。单于也欣赏他,常带着他处理政事。东帐阏氏眼见着,唯恐儿子不得立,使人私自杀了吉康。其子呼屠王子因此不敢再回王庭。去岁狐鹿孤单于得病将死,留下遗言:子少,不堪立。侄子呼屠年长,又通政事,立他为继任单于。东帐阏氏不甘,矫了令立自己的儿子,一边派人去杀呼屠。现如今呼屠心怀怨望,把她母子做的事好一番抖搂,又听说欲投往乌孙。东帐阏氏也联络了小宛,两方都按捺着,只看谁先动手。”
窦宪道,“如今匈奴国内,应该正议论纷纷吧。”
吴维安说是,试探性地说,“将军可曾记得在下昨日所说的三策?眼下恰逢匈奴内乱,在下以为是行上计的好时机。。。。。。”
窦宪想起他昨夜所说的,“。。。先派大军击匈奴王庭,绝其根本。再策反西域诸国,联合发兵胁匈奴余部。”
大体的谋略没有问题,只是匈奴人并非傻子。虽国中内乱,但王庭哪里就这么好击了?何况他们两方各自联络了别国,万一眼看大汉来袭,合二为一怎么办?加上乌孙、小宛。汉军如何能对付的了?
当下没有回吴维安,只问,“那如今的单于。。。。。。”
吴维安忙说,“叫军臣单于,听说今年刚满了十三。因年纪幼小,素日里都由母阏氏把持着政务。他也就每日里骑马打猎的,要不就是带着人来侵犯边境。”
窦宪听着这描述,忽然就想起昨天诓骗他们的一伙人。为首的那个虽未看清真面目,但声音稚嫩,带着变声期的沙哑,大约就在十三岁上下。而他所带的牧民,虽做了普通打扮,但一个个的都显见的是好手。
说不定,那就是军臣单于。
这样的以千金之体深临敌境,只为给对方新来的将官一个警告——与其说警告,倒不如说是一个恶作剧。
做出这样事情的军臣单于,看起来还真像是一个有勇无谋的愣头小子。
窦宪在内心沉吟着,忽然,抬头说,“先不急。”
吴维安等了半天,也只等到这一句,一下子急了起来,“将军!如今匈奴内乱,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一旦错过,等对方内乱平息,便又要腾出手来料理咱们了!”他想起先帝所说的“弃敦煌”等语,更为心惊,诚挚道,“将军!请听在下一言!”
但窦宪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自有考虑,你先别急。”带着邓叠,大踏步地离开了。
留下吴维安站在原地,很失望地叹了口气。
主簿黄朗上前,愤愤道,“那种京城来的贵胄子弟,是最怕死的,向来怎么安稳他们怎么来,太守别为这样的人不舒心。有什么想做的,我黄朗跟着您,一定第一个冲到前面!”
吴维安听了心中感动,连连点头称好。但转瞬又情绪低落起来,“那位将军。。。我总觉得他不是贪生怕事之人。大约还是咱们的人太软,他看了不满意,所以才这样说吧。”他抬头看着朗朗的青天,肃然道,“这些天你着人加紧去练咱们的兵。告诉他们,食民之禄,就该为大汉清缴匈奴。哪怕杀身成仁,也在所不惜!”
而远处的邓叠,见离吴太守已远,终于他忍不住问,“这事将军是怎么想的呢?难不成,难不成。。。。。。”
窦宪摇了摇头,“吴维安所说不错,这件事退缩不得。否则等匈奴权柄交接完毕,一切就挽回不了了。”
邓叠听他的话头,松了口气,“看来将军另有高见。”
窦宪摩挲着指节,点头,“现如今万事皆备,但,还差东风。”
“。。。东风?”
“民心。”窦宪笃定地说,“你看方才那些士兵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