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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穿着青衣的削瘦武士站了出来,向绯月宗一郎大声地抱怨道。与其他那些鲁莽粗汉相比,他的面貌颇为清秀,鼻梁上还夹着一副圆圆的小眼镜,一看就是负责管钱粮的文书之类。
“……这些情况,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但是……唉,还是先等过了年再说吧”
绯月宗一郎心情烦躁地挥了挥手,不愿意再多费唇舌,就转身径自朝着天守阁的方向走了过去。
事实上,当他们从京都逃出来的时候,身边还是带足了粮食的,至少吃上一个月绝对不成问题。之后在进入山阴道之际,因为山路之上牛车难行,又宰了一批不顶用的拉车挽牛,做成高热量的肉干随身携带。因此按理来说,他们这队人在旅途之中应该不会有食物短缺的问题才对。
可问题是,由于崎岖坎坷的残破山路上没法拉车,这些食物都只能装在挑夫的担子上,然后因为负担过于沉重,时不时有人掉队失踪,连带着放在担子上的货物也一起消失了。
此外,在遇到盗匪和流寇的袭击之时,奇兵队的战士必须优先护卫天皇御辇和公卿女眷,在混战之中往往顾不上其他人。而被阻断在后面的挑夫,则因为得不到保护,往往不是把担子丢给贼人,自己抱头鼠窜,逃入大队人马之中躲藏,就是卷了担子上的东西,自己开小差溜了。
如此一来二去,等他们抵达鸟取沙漠的时候,身边已经没剩下了多少食物。而且由于在寒冬腊月里长途跋涉,体力消耗得非常厉害。为此,绯月宗一郎只得安排大家在这座废弃的下酷城里休息几天,稍微养一养精神,同时在这附近就地搜集一批食物……可惜结果并不怎么如意。
而且,随着这段逃难旅途变得越发艰险,那位仁孝天皇原本就不怎么好的脾气,最近更是变得愈加暴躁,时不时就要借故发作一番,让人实在是一个头两个大……
想到这里,绯月宗一郎苦笑着摇了摇头,抬脚绕过已经被流沙掩埋的天守阁正门,随即借着沙丘的高度,直接踩上二楼的屋檐,又通过一扇半掩着的木板窗,纵身翻进了室内的榻榻米上。
然而,等他刚刚在地板上站定,才看了一眼天守阁内的景象,就不由得深深皱起了眉头。
二百三十六、运去英雄不自由(下)
二百三十六、运去英雄不自由(下)
即使是在颠沛流离的逃亡途中,这些把风雅刻进了骨子里的公卿们,也不愿意放弃习惯了的奢侈享受。
尽管那些曾经雍容华贵的锦缎紫袍、丝涤熏香的洁白狩衣,以及做工精美的香囊,此刻都已经被汗水和污垢浸透,渗出一股臭乎乎的咸腥味;尽管头上那顶油亮黑绸制作的立乌帽子,多半早已不知去向,而用金银丝编织的袖口和领口,也都在山路上被荆棘扯得破破烂烂;尽管在脸上涂抹的脂粉,都在艰辛旅途中被汗水冲走,熏香抹油的精致发髻,也乱糟糟地披散了开来……
但是,绯月宗一郎却愕然发现,诸位峨冠博带的公卿老爷们,如今才在这座下酷城的天守阁内喘息了小半天功夫,就有心思把天守阁内整理一清,又用多余的榻榻米隔出一个半封闭小间,拿着不知从哪儿弄出来的茶具和茶叶,一边欣赏着窗外罕见的沙漠雪景,一边像模像样地开起了自娱自乐的茶道会,不时还作上几首描绘风景的和歌……仿佛仍旧是身在京都郊外的精致别墅,而非逃难途中临时歇脚的荒芜废城。
与此同时,在彩衣侍童和侍女们手中的托盘里,放满了各色豆沙包、糯米团子、手握寿司、青豆大福饼等小点心,以及装在小瓶中的清酒。简易茶室的中央,点燃了红彤彤的炭火用于取暖,此外,还有一只燃烧着名贵香料的小巧铜鼎,让这几位高贵公卿的临时住处隐约弥漫着淡雅的檀香,变得更加的舒适风雅。
房间角落的小灶上,有人在用小锅煮着白米粥和味噌汤。而就在他身前不远的一只小炭炉旁边,还有一位小侍童正摇着蒲扇,小心地用铁架子生火烤年糕……听着年糕被烤熟时发出的“吡啵吡啵”声,闻着年糕被烤焦后所弥漫开来的诱人香气,绯月宗一郎忍不住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沫。
今天可是除夕,就要过新年了啊!可自己却是连一块年糕也啃不上……
回想着自己奉命驻守在天守阁外面的那些部下,在除夕节日依旧要顶着寒风冷雪受冻,甚至连粗粮都吃不饱的凄凉情形,再看看下酷城天守阁内,这一派“风雅奢侈”、“丰衣足食”的景象……绯月宗一郎这位奇兵队总长的心中,顿时就满是一股说不出的苦涩滋味。
虽然他早就知道,这些公卿们之中,有几人佩戴着名叫“纳戒”的祖传法器,可以像西洋人的空间袋一样盛放许多东西,以备出门远行之用;他也知道所有的这些好东西都是公卿们为自己准备的,没有留给他们这些“下等人”的份。但是……为什么仍旧是让人憋不住的羡慕嫉妒恨呢?
嗯,你们在京都宅邸里的时候怎么样享乐,我们自然是不想管也管不着的。可如今都已经落魄到这等地步了,难道还是不肯同甘共苦,把这些好东西匀出来一些吗?咱们可是在为你们厮杀搏命啊!
当然,埋怨归埋怨,嫉妒归嫉妒,绯月宗一郎毕竟已是成年人了,还是位高权重的一方首领,还不至于像那些喜欢撒泼耍无赖的小孩子一样,连这点情绪波动都控制不住。
因此,他在粗略地环顾了一圈室内情形之后,只是很平淡地向沉浸于茶道中的几个公卿行了个礼,也没等待这些风雅之人的回应,便径自走向房间中央的木质楼梯,开始拾级而上。
位于鸟取沙漠之中的下酷城,在规格上乃是一座很简陋的小城,天守阁也只有三层而已。
其中,城堡的底层已经基本被流沙所掩埋,无法让人居住。相对完好的二层,住着随驾出逃的公卿,以及服shì他们的下人。至于尊贵的仁孝天皇陛下,还有他的皇后、宫女、卫士,则是居住在最高处的顶层。
然而,在通往顶层的楼梯转角平台处,绯月宗一郎却看到了一个不在本次逃难队伍之内的陌生身影。
“……这是……侍奉黄泉之神月读命殿下的黑巫女?”
就如同黑巫女这个名号一样,眼前的少女身着一袭黑色巫女装束,腰间悬挂着佩刀,脸上还用白色的大符咒遮住了脸孔,虽然明显年龄不大,却毫无少女特有的青春灵动,反倒有一种迟暮的沧桑之感。
在此之前,绯月宗一郎也曾经接触过几次这些来自出云国的黑巫女,知道她们都是一些神出鬼没的家伙,也是仁孝天皇这一次发动倒幕战争的重要盟友之一。
事实上,绯月宗一郎最早在长州藩举兵起事的时候,就曾经通过这些黄泉神社的黑巫女,搞到过一些不知哪儿来的军费和军械资助,还和京都的公卿皇室搭上了线。接着,在夏天那场京都大战的前后,这些黑巫女据说还曾经在宫廷里活动过,为朝廷击溃幕府大军出力颇多。但是再往后的时间里,她们却似乎一下子销声匿迹了,至少在绯月宗一郎率部进京之后,就一直没有在京都见过这些黑巫女。
只是,到了这个朝廷倾覆、天皇落难的时候,这些向来神龙不见首尾的黑巫女们,却又一次悄然现身,出现在了这座沙漠荒城之中……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正当绯月宗一郎呆呆地站在楼梯上,脑海中思绪万千之际。那位黑巫女却是“锵”地一声抽刀出鞘,寒光闪闪地横在了绯月宗一郎的面前,阻止他继续前进。
“……吾家姬君正在觐见天皇陛下,有十万火急的军国要事启奏禀告。”
虽然无法看见她掩藏在白色大符咒之下的表情,但绯月宗一郎依旧能够听得出此女在语调间洋溢的冷淡、不屑与傲慢,“……因此闲杂人等一律就地止步速速退下违者立斩不赦”
“……闲杂人等?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呐?你这小妮子不知道我是谁吗?”
在这风云激荡的一年征战之后,曾经在长州藩战场上数次以少胜多,屡屡击破幕府大军,创下过盖世奇勋的绯月宗一郎,自认为也算一号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没想到竟然还会被人如此看扁,不由得登时额头青筋暴起,也顾不得什么“君前失仪”,当场就要咆哮起来。
只是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发作,楼上就传来了仁孝天皇的呵斥声。
“……下面的是绯月宗一郎吗?没事情大呼小叫的干什么?快给朕滚上来”
听了这话,绯月宗一郎当即就是心头一跳按照宫廷里的习惯,仁孝天皇一般都是称呼他为“绯月卿”的。如果直呼名字,而且还是全名……那可就代表着相当不得了的愤怒啊
莫非这位脾气日渐暴躁的陛下,现在又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对自己发作一通来泻泻火?
事实上,情况比绯月宗一郎最坏的设想还要糟糕得多他才刚刚提心吊胆地绕过那位把门的黑巫女走了上去,甚至尚未来得及朝御座下拜行礼,满面怒容的天皇陛下就扬起手臂,劈头盖脑地将一卷厚纸用力丢了过来,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脸上,并且怒发冲冠地高声咆哮道:
“……看看,看看绯月宗一郎这就是你出的好主意哈?放弃京都北走山阴道,避往长州藩暂立行宫?还说什么长州藩乃是你的故乡,多有愿为朝廷效力的忠义之臣,容易扎根立足?
哼!朕的御驾才刚走到因幡国,西边的长州藩就都已经附逆投降了!除此之外,整个山阳道还有北九州也已经弃朕而去!而朕的御驾呢?却还被你这个傻蛋领着,傻乎乎地往这些叛逆的巢穴里闯!要不是这几位忠君爱国的出云巫女赶来相告,朕可就真的要被你给害死了!”
片刻之后,绯月宗一郎耷拉着脑袋,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天守阁。当他从二楼窗户里翻出房间,试图跳到沙丘上的时候,还不小心被绊了一跤,整个人都深深陷进了冰冷的沙砾之中。
“首领您这是怎么了?”“绯月大人,您没事吧?”“绯月大人,有没有摔伤?”
几名原本坐在附近烤火进餐的士兵,见状赶紧丢下饭碗围拢过去,七手八脚地将绯月宗一郎搀扶起来。
而绯月宗一郎在被扶起来之后,却没有回答部下们的关切询问,只是默然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各自散去,让自己清净一下。等到他们都回去继续烤火了,绯月宗一郎才独自踱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然后终于放松了情绪,忍不住背靠着墙壁蹲下身来,以手掩面,痛哭出声。
他的功业,他的家族,他的雄心壮志,他所有的一切,如今都已经彻底完了!
刚才被仁孝天皇丢到他脸上的纸卷,其实是一份长州藩执政府刚刚颁布的公告守随信吉、贞本义行这些留守本藩的老狐狸,已经在本月二十八日集体签字立誓,宣布全藩易帜倒戈,重新拥戴旧藩主毛利新一殿下复位,并且下达了对他绯月宗一郎和仁孝天皇御驾的追讨令。
更要命的是,根据文告中提到的内容,以及这几位黑巫女使者所透露的讯息,山阳道、四国岛和北九州这些地方残存的其余藩国豪强,早在长州藩归顺新朝之前,就已经纷纷向大阪方面递交了降表。唯有南九州的萨摩藩还在独力支撑,坚持不肯降服,但大势已经无法逆转了。
在关西各藩一度上台掌权的勤王激进派,如今也全都失势垮台,并且惨遭清算,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失势武士,在藩内严令之下被迫切腹,或流放荒野,最低程度也是剃度归隐。
至于作为本次倒幕勤王运动策源地的长州藩,当权派的清洗还要更加激烈为了以最快的速度,彻底铲除他绯月宗一郎在故乡的影响力,避免他裹挟着仍有巨大政治意义的仁孝天皇御驾归来,召唤亲族旧部重新起兵,导致藩里的易帜倒戈之事再生反复,那个心狠手辣的守随信吉,居然一口气逮捕了激进派武士及其家眷亲属合计两千余人,连审问都不审问一下,就集体枪毙后挖坑掩埋……要知道,如今全藩上下也就剩了两万多人口,其中至少一半还是感染了烈性瘟疫,垂垂待毙的重病号啊!
事实上,在这一年之中饱经蹂躏的长州藩,本来就已经是人烟稀少、田地荒芜,村镇港口化作一片废墟,再被这样一番血流成河的大肆杀戮,估计能有几千人熬到浩劫之后,就已经算是不错了。
就连出云国的黄泉神社,也因为与此次倒幕战事的牵扯,而遭到了当地其余神社联合佛门残党的围攻。众寡悬殊之下,诸位贞本义行奉黄泉之神月读命的黑巫女们眼看着实在无力御敌,不得不放弃殿宇和领地,准备携带神像、法器和经卷避入深山,甚至渡海逃入高丽。同时又让神社的首席巫女亲自带人赶到鸟取沙漠的下酷城,向仁孝天皇的逃难队伍报警,也算是尽到了最后一份义务。
根据这位姬君的说法,在长州藩执政府的号召之下,西边出云国、石见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