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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街道的格得看来,那些硕大的毛邸有如罩纱,背後蛰伏著空荡的黑暗。与他错身的路人,只专注於自己的事,看起来都不像真人,而只是无声的人影。日落时,他重回码头,虽然有明亮的红光及日养的晚风,他依然觉得海洋和陆地一片幽暗无声。
“巫师大人,您要上哪儿去?”
突然有人从背後这麽招呼他。格得转身,看见一个身穿灰衣的男子,拿著一根笨重的木杖,那木杖并不是巫杖。这陌生人的睑孔隐藏在红灯下的帽兜里,但格得可以感觉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与他四目相对。格得往视回去,把自己的紫杉手杖举到两人中间。
男子温和地问:“您在害怕什麽?”
“跟在我背后的东西。”
“是吗?但我不是您的黑影。”
格得静立不语。他知道不管这男子是谁,确实不是他所害怕的东西:他不是黑影、不是鬼魂、也非尸偶。在业已笼罩人间的这片死寂与幽黑中,这个人至少还有声音,也有实质。这时,那人把帽兜拉到後头,现出一张奇怪、秃头、多皱纹、有画线的脸孔。虽然他的声音不显老,但面孔看起来是个老人。
“我不认识你,”穿灰衣的这个男子说。“但是我想,我们也许不是意外相逢。我曾听说过一个睑上有疤的年轻人的故事,说他藉由黑暗赢得大权,甚至王位。我不晓得那是不是你的故事,不过,我要告诉你如果你需要一把剑与黑影搏斗,就去铁若能宫。一根紫杉手杖不够你用。”
听对方这麽说时,格得心中起了希望与怀疑的挣扎。一个深谙巫道的人总是很快体会到,凡所际会,确实很少是偶然,这些际会的目的,不是好就是坏。
“铁若能宫在哪个岛上?”
“在瓯司可岛。”
一听到这名字,格得刹时透过记忆幻觉,看见绿草地上的一只黑渡鸦,仰起头,睁著亮石般的眼睛斜睨著他,对他讲话,但是讲什麽话已经忘了。
“那岛屿名声不太好,”格得说著,一直注视著这个灰衣男子,想判断他是个什麽样的人。看他的举态,似有术士之风,甚至巫师风范。不过,他对格得说话不太多气,有一种诡异的疲惫表情,看起来几乎像是病人,或犯人,或奴隶。
“你是柔克岛来的,”对方回答:“柔克岛出身的巫师,对於不是他们自己的巫道,都判予不艮名声。”
“你是什么人?”
“一名旅者,瓯司可岛的贸易代理,因商务来此。”灰衣男子说。见格得不再多问,便沈静地对这年轻人道晚安,爬向码头上方的陡斜窄街上。
格得转身,拿不定主意是否连接受这个讯息。他向北瞻望,山上和冬日海面的红色灯光已经渐渐消退。灰暗的暮色降临,暮色之后紧随著黑夜。
匆匆决定後,格得沿著码头疾走,看见一名渔人正在平底小船里摺叠渔网,便招呼他说:“你知道港内有船要向北航行,到偕梅岛或英拉德群岛吗?”
“从瓯司可来的那条长船,可能会在英拉德群岛停靠。”
格得又急忙赶至渔人指示的长船上。这是一条六十桨的长船,像蛇一样枯瘦,高而弯的船首镶刻著莲壳状的圆盘,桨座漆成红色,还描绘了黑色的西佛秘符。看起来是条恐怖快速的船,船员都已上船,一切备妥待发。格得找到船长,请求搭载一程。
“你付钱吗?”
“我会一点御风术。”
“我自己就是天候师。你没有什麽可以付的吗?没钱吗?”
下托宁的岛民普尽力以群岛区商人使用的象牙代币支付格得薪酬,虽然他们想多给一些,但格得只收取十个。现在他把那十个代币全给了这个瓯司可商人,不料对方却摇摇头:“我们不使用这种代币,要是你没什麽可以付职资,我也没有地方可以让你上船。”
“你需要助手吗?我曾经划过帆桨两用船。”
“行,我们还少两个人,去找张凳子吧。”船长说完,就再也不管他了。
格得把手杖和装书的袋子放在桨手的座凳下方,准备充当桨手,在这艘北驶的长船中,经历辛苦的十个冬日。他们在破晓时驶离欧若米港口。当天,格得以为他永远也赶不上桨手的工作:他的左手臂因肩头旧伤而有点用力不顺,而且在下托宁海峡的划船训练,和在长们上跟从鼓声一直推桨一直推桨的情况,大为不同。每一次划桨为时两三个小时,才由第二班桨手接替,但这段休息时间似乎只能让格得全身的肌肉僵硬,接著就又要回去推桨了。第二天情形更糟。但之後,格得狠下心干活,倒也顺利撑了下去。
船上的工作人员,不像他第一次搭乘“黑影号”去柔克岛的那些船员,让人感受到友谊。安卓群屿和弓忒岛的船员是生意伙伴,大家为共同的利益努力。但瓯司可岛的商人却利用奴隶或保人划桨,或者花钱雇人划桨,雇人的支酬是使用金币。黄金在瓯司可岛是不得了的东西,却不能造就良好的友谊,对同样重视黄金的龙族而言,也是如此。这般长船既然有一半的水手都是保人,被迫工作,船上的高级官员自然都是奴隶主,个个凶狠。他们的鞭子从不落在雇工或忖钱渡船的桨手身上,但是船员之间也难有友谊可言,因为有些船员会被鞭打,有些不会。格得的同伴很少互相交谈,更少对他说话。他们大都是瓯司可人,讲的不是群岛区使用的赫语,而是自己的方言。他们生性冷峻,胡子黑、头发细、皮肤日,所以大家都喊格得为“奎拉巴”,意思是红皮肤的人。虽然他们知道格得是巫师,对他却没什麽敬意,反倒有股防备的恶意。好在格得自己也无心交友,坐在分配的座凳上,被划桨的有力节奏捆牢,成了六十个奖手的其中一员。在空茫茫的大海上这样航行,他觉得自己毫无遮蔽,也毫无戒备。傍晚,船只驶进陌生的港口过夜,格得缩进帽兜睡觉。尽管疲乏,他照旧做梦、吓醒、再做梦,全是些邪恶的梦,醒来以後也不复记忆,但它们却好像悬在船只周围与船员之间,因此他对船上每个人都不信任。
瓯司可岛的自由人一律在腰际佩挂长刀。有一天,因为桨班轮替,所以他屿一些瓯司可自由人一同午餐,其中一人对格得说:“奎拉巴,你是奴隶还是背誓的保人?”
“都不是。”
“那你为什麽没佩挂长刀?是怕打斗吗?”那个叫做史基渥的人嘲弄地问。
“不是。”
“你的小狗会替你打斗吗?”
“它是瓯塔客,不是小狗,是瓯塔客。”另一个听到他们对话的桨手这么说完,又用瓯司可方言对史基渥讲了什麽,史基渥便皱起眉头,转身离开了。就在他转身并斜眼注视格得时,格得瞧见他的跳孔变了:五官整个都改变了,仿佛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他,或利用了他。可是那一刻过去之后,格得再看那人,面貌却依旧,所以格得告诉自己,他刚才所见是他个人的内心恐惧,他个人的恐惧反映在别人眼里。但他们靠宿埃森港口的那一夜,他再度做梦,史基渥竟然进入他的梦中。那之後,格得尽可能躲避史基渥,而史基渥好像也避著格得,所以两人便没再交谈。
黑弗诺岛的罩雪山峦落在他们背後,继续朝南边方向沈陷,再让早冬的雾气遮得朦胧不清。之後,他们划桨航经伊亚海海口,也就是早年叶芙阮洒毙的地方。接著他们又划经英拉德岛。他们在象牙城的贝里拉港口度过两夜,那是英拉德岛西边一处白色海湾,深受神话纠缠。停靠所有港口时,船员都留在船上,没有一个上岸。所以,红日升起时,他们便划出港口,到瓯司可侮,接著进入北陲空间海域。东北风在这里无遮无挡地吹袭著,他们在这片险恶海城航行,倒是人贷安全。第二天他们便驶进瓯司可东岸的贸易城:内玄市的港口。
格得眼前所见,是一个常遭风雨击打的低平海岸,港口由石造防波堤构成,长堤後蹲伏著灰暗的城镇,城镇後方是落雪的暗沈天空,天空下是光秀无树的山峦。他们已经远离内极海的阳光了。
内玄市海洋商会的装卸工人上船来卸货,货物有黄金、珠宝、高级丝料、南方织品等瓯司可地主特别喜爱收藏的珍品。卸货时,船员中的自由人可以任意活动。
格得拦住一位卸贷工人问路。自始至今,格得基於对全体船员都不信任,从没对谁提过自己要去哪里。可是现在,他单独置身於陌生异地,便须寻求措引。被问的人继续装卸工作,不耐烦地回说不晓得路。但无意中听到他们对话的史基渥,倒主动回答:“铁若能宫?在凯克森荒地上,我走那条路。”
照理,格得不会选史基渥当同伴。但他既不懂当地方言,又不认得路,就没什麽选择。
他心想,那也不要紧,反正来这里并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受驱使而来,既然来了,就顺著继续走下去好了。他拉好帽兜,拎了书袋和手杖,尾随史基渥走过镇上的街道,爬坡进入覆雪的山峦地带。小瓯塔客不肯跨骑在他肩上,而是躲在斗篷条下的羊皮袍子口袋里,和以前遇冷天时一样。极目望去,四周光秀的山峦都延伸著没入荒凉起伏的野地。两人无语前进,四周漫山遍野覆盖著冬之沈寂。
“多远?”走了数哩路,四面八方不见半个村庄,想到他们没有随身携带食物,格得放是问起路程远近。史基渥回头一下,拉拉帽兜,答道:“不远。”
那是一张丑陋、苍白、粗糙、残酷的脸孔。格得倒不怕任何人,只是他或许害怕这样一个人会把他带往何处。但他点点头,两人继续前进。他们行走的道路其实只是一条残径,是薄雪和光秃树丛交错的不毛之地。途中不时有叉路横贯而来、或分支出去。这时,内玄城的烟囱所冒的烟气,已在背後渐暗的午色中隐逝。他们应该继续往哪里走,或曾经走过哪里,已经完全没有踪迹可循。只有风一直由东边吹来。步行数小时後,格得认为他看到西北方远处,就在他们前往的山上,有个小点背衬著天空,像夥白牙。可是白日短暂的天光正在消褪,等到他们又步上小路的另一坡时,格得还看得出那小点好像是塔楼或树木之类的东西,却比之前更朦胧了。
“我们要去那里吗?”他指着该处问。
史基渥没回答,只管紧裹著镶毛的瓯司可式尖尾帽兜,继续吃力前进。格得在他身旁大步跟随,他们已经走了很远。单调的步履,加上船内冗长辛劳的日夜工作,格得感到胭倦。他开始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这个沉默的人身边走著,穿越沉默的阴暗陆地,而且还要一直走下去。他固有的谨慎和目的都渐渐迟钝了,仿佛在一场长的梦中行走,漫无目的。
瓯塔客在他口袋中动了一下,他脑子也被一丝模糊的恐惧扰动了一下。他强迫自己说话:史基渥,天黑了,又下雪。还有多远?”
一阵停顿,对方没有转头,只答道:“不远了。”
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人的声音,倒像是没有嘴唇、粗声粗气的野兽勉强在说话。
格得止步。迟暮天光中,四周仅是空荡的山峦向四方延伸,而稀稀落落的小雪正翻飞而下。格得叫了声:“史基渥!”对方停下脚步,转过身,尖帽兜底下竟然没有脸儿!在格得能施法或行召唤力量之前,倒让那个尸偶以粗嘎的声音抢先说话了:“格得!”
如此一来,年轻的格得想变形也为时已晚,只能固锁在自己真实的存在中,必须这样毫无防备地面对尸偶。在这个陌生异地,他即使想召唤任何助力也没办法,因为这里的人事物他全然不识,所以不可能应声前来相助。他孑然站立,与敌手之间,只有右手握的那支紫杉手杖。
把史基渥的心智吞掉、占据他肉身的那个东西,正利用史基渥的形体,朝格得跨前一步,两只手臂也向他伸来。格得破急涌上来的恐惧填满,猛地跳起,手杖刷地伸出去碰那个藏匿黑影脸孔的帽兜。遭这猛力一击,对方的帽兜与斗篷刹时几乎整个瓦解在地,仿佛里面除了风以外,什麽都没有,却在一阵翻滚拍动後,又站立起来。尸偶形体的实质早已渐渐流失,宛如徒具人形的空壳外空气,不真实的肉体穿著真实的黑影。这时,那黑影好像吹风似的抽动膨胀起来,想要像那次在柔克圆丘一样抓住格得。要是让它得逞,它就会抛开史基渥的躯壳,进入格得的肉体,把格得由里而外吞噬,占有,这也是它全部的欲望。格得再度用冒著烟的沈重手杖出击,想把对方打倒,但是它又回来,格得再打一次,然後就把手杖扔了,因为手杖已经起火,烧著地的手。他往後退,接著立刻转身就跑。
格得跑著,仅差一步的尸偶也跟著跑,虽然跑不赢,却始终没有落後太多。格得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