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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试怎么知道?”静之无意探求他人的隐私,但真的很愿意开导这个少年人。即使自己不快乐,也祈望他人快乐。静之总是这样想。
这日,他们取下一朵莲花,一人取下一叶。叶尽者饮,以为酒令。
周远薰输掉了。他喝酒不多,却至于酩酊。双颊绯红。
夏日清光,华林上苑。有水一池,翠竹千竿。阑珊处,赵静之弹起了“酒狂”。为了阿霞,他多年刻意回避此曲。但此刻,他只是为了周远薰醉态的天真烂漫而选择它。不打开自己的心结,何以开导他人?虽然身在南朝,不过是个权宜之计。静之喜爱南朝人,阿霞说过,无论南北,都是人哪。南朝,虽非酒乡,但确实充满着和平的气息。
周远薰跟着琴曲的节奏,翩翩舞了起来。他真醉了,所以才会感到快乐。赵静之,吃过不少苦头,却童心未泯。但周远薰,看来养尊处优,为皇帝亲信。他的性子里的少年心性,只有在醉时的舞蹈,才可以看出来。静之想,阿蒙如果活着,看到这个场景,该有多开心。美丽的生命,那么脆弱?
不设防的周远薰,是个飞天一样的少年。他腰间丝带诙谐飘动,双手插腰如同却月。
静之想告诉远薰,真的潇洒,原来,就是忘却自己。
这个午后,远薰醉了,静之没有醉。
同年冬天,太尉华鉴容府邸。
华鉴容,被公认是天下最美之人。静之早就听说过他。他的好朋友,侍中杜延麟,与华鉴容并称南北二杰。言麟在言谈间,就对华流露出欣赏之意。
恰值冬季大雪,静之和华鉴容坐在华园中的“醒心亭”中间。案上,是陈年的杜康酒。清冽透明,可口芳香,回味悠长。静之向来宠辱不惊。但华鉴容邀请他对饮,毕竟不是件坏事。在南宫,已经找不到自己那样酒量的人啦。
雪花纷飞,落在醒心亭四周的琉璃窗户上。华鉴容,眉头也似有着化不去的冰霜。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对华鉴容,杜康,仅仅是酒而已。不得不承认,华鉴容的姿貌,遗世独立。但是,对于他本人,好像这种美的天赋,毫无意义。就是普通人的轻松笑容,在他脸上,也很少有。
“我在搜集南朝的曲子。太尉府上,歌舞人才众多。”静之还没有说完。
华鉴容已经对门口侍立的仆从拍了两下手。一个仆人,打开了向南的窗户,几片雪花,随风飘进温暖的室内。
不久,远处的红梅花海深处,响起了筝,笙与笛子的声音。有个女子歌唱,宛如天籁。
静之琢磨,这个“舞台”倒是别致。此种意境,闻声不见人,就是南朝的“雅趣”。
屋外春深花正红,
屋内夜阑酒正浓,
有花应赏,有酒当歌,
人间天上一般同。
开到荼蘼花事了,
一年容易又秋风,
恨匆匆,良辰美景,
良辰美景,总成空。
一曲罢了,余韵绕梁。一唱三叹,委婉顿挫。静之不禁动容。心想,华府这班家伎,果然名不虚传。
回眸看华鉴容,他漠然的手持碧玉杯。双目凝望阴沉的天空,根本心不在焉。静之低头苦笑,这是不是就是“司空见惯寻常事,断尽江南刺史肠”呢?
他正在思索,华鉴容望着他笑了:“赵先生,这就是赏花辞。对于靡靡之音,我已经许久不好了。不过有客人的时候,略微一听。”
静之微笑着沉默。对于自己看不透的人,最好是沉默。但静之自信,他有几分懂得华鉴容的心思。可是,出于礼貌,他可不想让华鉴容知晓,他猜出他的秘密。
“你可能是想,反正在南朝的时间不多,就尽力施展自己音乐方面的才能。对不对?”华鉴容的话,听上去漫不经心,但他的眼光,突然变得十分锐利。
“我是北朝人,这个,不是我自己可以改变的。”静之回答,他不敢分一点神。
华鉴容审视着静之,静之则平静的对视他。
两个人喝酒,半晌无言。
白天换成黑夜,只有窗外的积雪,折射亭中的灯火。像是月光的痕迹。
华鉴容面色逐渐柔和,他举起杯子:“打赌吧,谁先醉,谁就献上一曲。”
静之微笑,梨涡迷人:“好像是你比较吃亏。既然是南北对局,公平最重要。”
“我吃亏了吗?”
“对啊。”杜康酒在静之的口中,温热柔润。“我赵静之演奏,是份内。你,演奏是份外。”
“那么讲究干什么?奏曲的人,分的又不是地位与民族,不过比试技能与心魂而已。”
过了两个时辰,两个男人,几乎同时拿出了乐器。合奏了一曲“酒狂”。
醉意朦胧,音调虚实相混。琴声浑朴,笛声扬越。静之一生之中,从未遇到以笛子演绎“酒狂”之人。可对于华鉴容,绝妙自然,宛如神迹。
奏完,两人都丢下乐器,跑到了雪地里面。
华鉴容哈哈大笑:“你很有趣,我们,谁先醉了?”
静之掬起一捧雪,朝他打去:“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华鉴容答道:“没有。”华鉴容的眼睛,如东方的晨星。
此时,两个人,都是醉了。
又是一个春天,黎明时分。南北边境,赵静之在山涧边饮水。
曙色下,他把自己身上带着的曲谱埋进了南国的土地。一抬头,看见一个小羊倌蹲着身体 ,在溪水的对岸,张大眼睛看着。
“先生,埋了什么?”小孩说。
“回忆。”静之露出了笑容。
他手指远方,问:“翻过那山,就是北国了。你知道不?”
小羊倌憨笑:“怎么不知道?”
“我从那边来,要回去了。”静之站起来。对那小孩挥手作别。
他不需要曲谱了,这是他一生中,最清醒的时刻。曲子,全在他的心中。
然而,他也知道,酒狂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全文完'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