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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对自己这么好。
阿荣就此不再回信了,反而都是惠祥支撑着回一两封信。
阿晖见不到哥哥的信更慌神,还好爹爹信里说哥哥一切都好,也没说会成亲。
就这么过了几个月,又到新年,他本想请了探亲假回乡,谁知这个假期是部里的同事轮休的,有的同事因为战乱都十多年没回乡了,他这么个新丁别说年假,连大年初一都要守在办公室。
他写信回家说明理由,特别提到很想念哥哥,让阿荣给他回信。
阿荣其实也盼新年,黑炭头就能回家了,爹爹也好了许多,说不定就能和他一起北上。可是那封信一来,心里便好像浇了盆凉水。
黑炭头是忙吧。
黑炭头也想回来看我的吧。
可是说不出的郁燥,弟弟回来又能怎么样,两个人还能怎么样呢?
他挨过新年,见老爹身体大好,凌河的厂子也急需工人,便打点行李去了凌河。
他的技术已经很熟练,工友也都照顾他,平日里他们搓麻将、玩花牌(当地的一种纸牌)都还凑他,他从小算术就好,记牌记得快,心眼也活,学会以后没两天就赢多输少,起先大家伙都让他,后来看他厉害,又都怕起来。
阿荣也看出他们的心思,老大没趣,便又一个人捣鼓起钟表小电器。可这时候就会特别想黑炭头。
很想他在身边,然后也不用干什么,在边上看着自己就好。
他觉得自己没出息,弟弟前程远大,做哥哥的光耀还来不及,怎么净想着别人回来陪你。他又不是你老婆。
可是,他自己说两个人会一直在一起的!
没过多久,阿晖的信又追到凌河来了,这会儿没了爹娘的避忌,倒稍稍有些亲密的言词,说他在顺京的工作,吃食,还有就是想哥哥。让哥哥北上团聚。
阿荣看了信心里又高兴了些,可是真的去顺京么?他想了好几天,在这里自己有技术,离爹娘也近,最紧要,黑炭头终归要娶媳妇……还是留在凌河吧。
他偶尔也会提笔回一封信,但他辞藻本就不丰,绝口不提北上的事,干巴巴写几句就算。可收信的阿晖仍然欣喜若狂,哥哥还愿给他回信就好!
就这么阿荣在凌河呆了小半年,老家传来消息,阿桂临产生了个女儿,他添了个妹妹,而且是听得见声音的妹妹。他乐得很,给阿晖去信,也难得多写了些话。
但紧接着便又是老爹再度病倒的消息传来。
阿荣只能背着行囊再次返乡,这次他索性将厂里的工给辞了,老这么请假怎么好意思呢。
回去看到病榻上的惠祥,阿荣心里酸疼,没见几个月,老爹瘦得都脱形了,可是肚子却鼓得很大,流西的医生说过这不是好事。但他没有难受的机会,襁褓里的幼妹嗷嗷待哺,高龄生产的娘也很虚弱。家里只能靠他。
日子过得很辛苦,他白天要看铺子,维持生计,回去要给阿娘坐月子补身体,还要照顾病重的父亲和小小的妹子。只有晚上看到黑炭头的信,才觉得放松和些许开心。
可即算他悉心照料,病人本身也有强烈的求生欲,惠祥的身体还是不可挽回地衰弱下去。
阿桂常常抱着女儿抹眼泪,让阿荣写信叫阿晖回来,怕阿晖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阿荣没写,他不甘心,谁说老爹要死了,不会死,绝对不会!
惠祥也不让写,儿子的前程重要!回来一趟不容易,误事。
就这么,一天天地,惠祥撑过了立秋,冬至,如果再能够熬过新年,兴许还能再撑上很久,家里总算有了喜气。
这日,却突然有人登门,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进来只说是受以前国安织厂杨老板所托前来,放下一只五寸见方的红木匣便转身离去。
阿荣莫名其妙打开木匣,竟是一大迭钞票和十根黄灿灿的……金条?他拿了根掂了掂份量,真的是金条哦!
天哪!他拔腿追出去却再看不到人影。
杨老板做什么给自己家送这么重的礼?阿荣有不好的预想,难道和黑炭头有关,要黑炭头帮忙做事?
他回到家,阿桂已经将家门紧锁,惠祥也从床上撑起。
阿荣仔细查看,又在木匣底层发现一封书信,杨老板的亲笔。
他展开,看了一遍,再一遍,惠祥和阿桂追问内容,他只怔怔,半晌,才将信放在桌上,也没看向爹娘,径自默默上楼。
阿桂见他神情古怪,心里纳闷,忙将信给了床榻上的惠祥。
惠祥边看边叹气:“你说阿晖这孩子,这么大事情都瞒着我们!”虽然叹着气,口气里分明含了几分喜悦。
“说什么啊?”阿桂心急。
“杨老板说,阿晖和他家闺女上个月结了婚,只是他杨家背景——”
“什么?阿晖、阿晖成亲了?你、你没看错吧?怎么我们都不知道啊!”
“轻点儿!杨家背景……他们结婚的事情很少人知道,就怕对阿晖前程有影响,所以杨老板才送了这份大礼。”
“杨老板可是大好人啊,怎么跟他女儿成亲就会影响前程呢?”
“谁让杨老板搬去檀岛呢……闹不明白。”
老夫妻两个商量来商量去,毕竟高兴的成分多,他家阿晖成了杨老板的女婿呢!杨老板祖上可不是一般人家,中过两个状元,书香门第啊!
“那阿荣是怎么啦?”阿桂又问。
“他啊……”惠祥身体仍是弱得很,喘了一阵才说,“弟弟都娶上这么好的媳妇,他要强,难受吧!”
正说着,阿桂怀里的女娃娃哭了,这孩子也怪,就认阿荣,别人抱,哪怕是亲娘都会哭啼不止。
阿桂哄了半天没用,只好上楼寻阿荣,倒也巧,阿荣正从房里出来,见幼妹哭得凄惨,忙抱到怀里,轻轻摇摇,一会儿女娃娃竟破涕为笑。
阿桂看他神情又如平常,心里一松,还是拍拍他肩膀,说:“阿荣,娘一定给你说一房好媳妇,不比阿晖的差!”
阿荣眼帘微垂,没表示什么,抱着娃娃到外边吹风。
他一边轻摇怀里奶香的幼妹,一边漫无目的地在镇上闲逛。
黑炭头成亲了……
有媳妇了……
他早料到,可是……
他突然想到很多,小黑炭头到家里,穿着双虎头鞋,一个小不点儿,爬楼梯,朝他傻笑;再大点儿,一起玩官兵捉强盗,一起念书;再再大点儿,他个子高了,像盯着肉一样盯着自己,两个人一起做狗狗的事情。
他还说什么一直会一起。
他在昨日的信里还说工作很忙,让他不要牵挂,结婚的事情一个字也没有提,他当自己是什么?
就算两人没做过那事情,老子还是你哥呢!
混蛋!
王八蛋!
狗臭屁!
呸!
怀里的女娃娃还不到一岁,却好像识人事一般,看着哥哥气闷的表情,嘴也扁起,鼻子翼动,眼看又要哭,阿荣忙又摇她?——
别哭啊,跟你没关系呢!
见幼妹粉嫩小脸这般可爱,他又觉得心里宽了些,适才刚看信时那阵好比尖针戳心的锐痛消减了许多。
奶奶的,老子也去讨个媳妇,还稀罕你!
可是赌气的话容易说,做起来是一点也不容易。
阿荣虽然还是这么过日子,表面上看着什么事都没有,但心里却提不起劲儿,总是做做事情便莫名其妙地发呆。
阿桂又给他说媳妇,她想在惠祥身体好的时候能够确定下来就更好了。可阿荣不置可否,他不想,他不想和姑娘结婚。他想……想黑炭头。
他暗地里埋怨自己没出息,可是,真的想。
阿晖还是给他寄信,信里还是屁话一堆,正事啥都不提,本来阿荣拿了信就要立刻撕掉,却总是忍不住先打开瞧瞧,看完了又怒不可遏撕得粉碎。
惠祥让他去信询问阿晖,他假装应承却始终不写。凭什么要去问那个骗子!有本事骗我们一辈子!
眼看要过年了,阿晖信里说工作很忙,但是会尽量赶回来。
惠祥心里盼着小儿子带了新媳妇回来,精神倒一直都不错,可就在腊月廿七,傍晚他突然发烧。
阿荣觉得不妙,到石家请了大夫来看,大夫看了就摇头,让准备后事。再晚些,惠祥便昏睡过去,药都灌不进。
阿荣不认命,从红木匣里拿了根金条,借了辆脚踏车拼命往县城骑,想请个医生来打针挂水。
医院是原先古斯人开的,值班医生是个年轻人,也没等阿荣拿出金条,见他心急火燎的样子,立刻跟他一起骑车赶往镇上,到了惠家,看了惠祥,也还是摇头。
他慢慢对阿荣说:“对不起,撑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你们——”
阿荣把金条拿出来,年轻医生吓坏了,怎么都不愿要,但是为了安慰他,还是给惠祥打了针氨基酸(营养针)。
阿荣其实心里明白,只是不甘愿,他看着床上的父亲,老爹才五十出头,妹妹刚一岁,他都没享过福!
到了半夜,惠祥醒了一小会儿,倒是笑着,握着阿荣和阿桂的手,还亲了亲小女儿,最后看向阿荣,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嘴唇动了动:“荣,我去找你娘了,你要乖啊……”说完这句,便闭上了双目,神情安详。
阿桂默默无语,第二个丈夫也故去了,她抱着女儿,窝在角落的椅子上,站都站不起来,丧事都是邻居帮阿荣操持。
邻居提醒阿荣给顺京的阿晖发电报,阿荣点头,他心里空落落,黑炭头……黑炭头……可是黑炭头不是自己的了。
还好是大冬天,倒也不怕尸身腐烂,大伙儿建议多等几天待惠晖回来才下葬。阿荣没有异议。
晚上,乡间的习俗,灵堂里整夜都要有人守着,人越多越旺,惠祥生前人缘不错,加上惠家小儿子是京里做官的,四邻八舍都过来守夜,其实就是打牌搓麻将。
阿桂倒是醒过神来,硬撑着打点招呼,阿荣则哄幼妹睡觉,或者有一搭没一搭看别人打牌。
也许守灵的好处便在于淡化死者家人的悲伤,在葬礼期间不停地谢礼,忙着一套套琐碎之极的礼数和完成一个个必须完成不能含糊的流程,时间不知不觉过去,所有的时间都被填满,再顾不得悲伤,等这些结束,便觉得死亡也容易承受一些。
阿荣便是这样,忙忙碌碌,不觉得饿,不觉得累,仿似感觉都已经消失了。
到年初四,大晴天,是惠祥的头七,邻居中大婶又开始嚎哭,阿荣已经四天四夜没合过眼,他将手里女娃娃抱给阿桂,自己一个人出了家门,去往惠家的坟地。
爷爷,祖爷爷都埋在那里,过些天,等那个人回来,老爹也要埋在那里。
到了墓地,他坐了下来,看看天上的日头,觉得有点眼花,不是困,只是眼睛有点酸,他闭上眼睛。
恍惚中,似乎回到过去的某一天,也是在墓地,黑炭头和他一起躺在草地上,黑炭头挠他痒痒,他也挠他,然后戏耍翻滚。
呵,真的有点痒呢!
脸上都热热的,嘴上都有湿湿热热的感觉,不对啊,那时候黑炭头还没那么混帐……
他缓缓张开眼睛,却立刻瞪圆——
死狗,黑炭头,弟弟,他,就在眼前,吻他。
那瞬间的情绪,悲愤,无奈,委屈,埋怨,又夹杂一丝欣喜,复杂已极。
但这种种情绪下却又有种解脱的感觉,心里的某一根绷到不能再紧的弦突地松了下来,他不自觉地发出嘶声,向那个家伙狠狠揍出一拳,但同时,支撑了四天多的身体也到了极限,眼前一黑,只隐隐约约想到——黑炭头接到电报最快也得年初七到家呢,怎么这么快——便昏睡过去。
阿晖脸上被狠狠揍了一拳,热辣辣地疼,可这比起心里的酸疼根本算不了什么。
哥哥好瘦。
他到墓地就看到哥哥倦倦地蜷在地上,头发乱蓬蓬,都快盖住眼睛,一张脸小了好多,眼圈深深陷下去,下巴上还有青青的须根。
没想到会这样,老爹过世,哥哥肯定难受,再加上杨老板透露的婚事……
自己还说要一辈子对他好呢!
他将昏睡过去的哥哥抱到怀里,轻轻抚摩他的后背,背脊骨、肋骨都快戳出来,怎么那么瘦呢!
爹爹生病也不告诉自己。
为什么一个人撑着呢?
是不是恨我……恨我结婚抛下你么?想到这儿,他却又忍不住从心底窜出丝欣悦……
他是三个月前老同学聚会遇到杨安娜,比前些年圆润了很多,但是神情中有股忧郁。聚会后,她来找他,原来圆润是因为有了身孕,对方却是联邦参议院的参议员,位高权重且有家小。
杨安娜只轻轻对他说:“惠晖,我想你是重情义的人,我爱他,但是你知道,我父亲的身份背景,他和我是绝无可能,但是我们想要这个孩子。”
阿晖立时明白她找他所为何来。
杨安娜未婚,为了孩子,她需要一个丈夫,而他就是一个合适人选。
之后,那位议员也在极隐秘的情境下和他约见过一次,他当时心内难掩惊讶,这个风度翩翩、经常登上报刊首版的儒雅男子竟就是杨安娜的情人。
议员也对身前不卑不亢的青年镇静的态度深感满意,他只说:“我和安娜虽有无可奈何的阻隔,但是我愿世间有我们爱的结晶。你若能纳之,定有回报。”并且坦言阿晖与杨安娜的婚姻只需维持数月,让孩子有个名分即可。
阿晖没有理由拒绝,他不能告诉议员和杨安娜,他也有份爱情,也有无可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