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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无端端买部欧洲跑车,一下雨就漏水,整部车子似水塘,大雨天开出去,趁红灯停下来用毛布吸水,打开车门绞干毛巾再吸……整件事还可以当笑话来讲。多么大的浪费,懵然不觉,现在?啥人同你白相,一部车子不切实际,一二三推落海算数。
只差十年。那时还讲究从一而终。
跟情不投意不合的男人分手都分三年才成功,这不是开玩笑是什么,一个人有多少三年?这一代的年青人真正有福,社会风气转得这样开放活泼,弹性大得多,选择也广泛。我深深地妒忌了。
编姐说:“………不要说我不提醒你。”
“什么?”我没听到。
“寿头同别人在约会。”
“女人?”
“当然是女人。”
愚蠢的我完全没有料到有这一招,心中顿时倒翻五味架一样,酸甜苦辣咸全部涌上来,眼前忽然金星乱舞,耳朵嗡嗡作响,我闭上双目深呼吸。
我强笑道:“你不该把是非做人情。”
编姐看我一眼,“本来做朋友不应多管闲事,但你我交情不比泛泛,这一阵子我在你家吃喝睡,有事发生我就不该明哲保身。有些人自以为清高,声明不管任何闲事,那是不对的,每一个人,每一宗事,都应分开来说,以你这件事来说,第一:你应当警觉。第二:没有什么了不起。”
我眼睛发涩,紧紧握住她的手。
“要哭了?是你自己的选择,活该,有什么好怨的?他也以为你在同石奇这等人混。”
“要不要解释一下?”我清清喉咙。
“如果你在乎,去抱住他的腿哭吧,否则就这样静静过去,沉寂,有何不可?是你先冷落他。”
我喃喃说:“我生命中之两年零八个月。”
她拍拍我脊背。
本想回到公寓好好悲伤一下,把整件事揪出来,当一个病人般细验,看看还有救没有,病菌蔓延在什么地方,该落什么药之类。
但是石奇这小子躺在我们门口,打横睡着在剥花生米。
编姐一见之下,大惊失色。
“大明星,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
石奇笑嘻嘻地用花生壳扔我们,“想甩掉我?那么容易?”令人笑不是恼不是。
“猢狲。”编姐咬牙骂他。
他一个鲤鱼打挺自地上跃起,抱住编姐,吻她的面颊,跟着两手垂过膝,荡来荡去,把下唇遮住上唇,跃来跃去,嘴里发出“伊伊”叫声,活脱脱一只黑猩猩模样。
我的天,我笑到腰都直不起来,苦中作乐。
编姐没命地拍打他,他打横抱住她的腰。
编姐叫:“再不停手,我叫非礼,把你抓到派出所去。”
石奇终于“适可”而止。
我用锁匙开门。怕只怕到了派出所,石奇的影迷反告编姐非礼,他那边人多势众。
我有点落寞,石奇这个聪明的小子趋向前来讨我欢喜,“怎么,把我丢在一角,两人玩了回来,还不高兴?”
我强笑,“什么玩?我们可不是去玩。”
“见到瞿马利没有?”他狂热,“看你们满足的样子,必然是找到了,对不对?”
我点点头。
“她长得可美?”
“美,美得不能形容,是我们见过的少女中最美的一个。”我说。
石奇侧侧头,“你们是真心还是讽刺?好看的女孩子,你们俩可见过不少,不准胡说。”
“不相信拉倒。”
“带我去见她。”
“不可能,人家好好的大学生,快考试了,还要出国深造,你别扰乱人家的生活。”编姐说。
石奇冷笑一声,“始终看不起戏子是不是?平时无论多么开放,一到紧要关头,读书人生意人都是人,做戏的人就好比街边卖艺的猢狲,我不配认识她是不是?你们同张煦一家有什么不同?”
编姐分辩:“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石奇已经被伤害了,他铁青着面孔,双目闪着晶莹而愤怒的光,我真怕他从此把我们的交情一笔勾销。
我没想到他的自卑感那么深。我抢着说:“石奇,你以什么身份去见人家呢?你是一个浪荡子,又是她母亲的情人,我们怕她受不了这种刺激。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脸皮这么厚,就不配同我们做朋友。”唏,我还安慰他,我自己也等人来安慰我呢。
他转过面孔,看他肩膊,已经松下来平放,可能已原谅我俩。
编姐得理不饶人,“瞎缠!干么非见她不可?想在她身上找到她母亲的影子?同你说,她不像姚晶,她是个时代少女,价值观全不同。”
“至少让我见她一面,我答应你坐在一角不出声就是。”
我仍不信他,因为他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我看编姐一眼,我说:“这不关我事,石奇,你去求她。”我努努嘴。
石奇也不响,蹲到编姐足下,头靠着她的膝头,不发一言。这是他的杀手铜,毫无疑问,当年他就是靠这个样子打动姚晶的吧,女人都吃这一套。
虽然大家都觉得他肉麻,但是如送花一样,真送起来,天天一束玫瑰,效果还真的很大,叫女人抵受不住。
“好了好了,”编姐说,“我们明天去瞿家吃饭,你打扮斯文一点,带你去也罢。”
石奇欣喜地离去。在情在理,我们都没有理由对付不了这个小子,他一走我们就清醒,但是他蹲在门角落时,我们就糊里糊涂,什么都答应他。事后却又后悔答应过,他这就是魅力,我们至深夜还没有休息。
她写稿,我抽烟。
“叫什么回目?”
“回目将来再想。”她埋头苦写。此刻我们所写成的手稿,恐怕有十来万字,但文字非常松散,每一节都有可观的情节,不过不能连贯在一起。这十万字可以充作新派剧本,一场一场跳过去,靠摄影与演技补足,但作为一本小说,因单靠白纸黑字,就欠可读性,还得经过严谨的整理。
最惨的是,据有经验的人说:文字不行,别以为改了之后会变好,越改越不妥,越改越死,终于丢到字纸箩去。
如何处置这十万字,真令人伤脑筋,写了当然希望发表,拿到什么地方去登?是否可以把原稿影印送到各报馆编辑那里去?我们怎知道哪个是当权的编辑?抑或索性交给《新文报》的杨伯伯?这么厚叠叠的稿子,他有没有察看?看样子还得托寿林。
想到托寿林,心都寒了,他此刻不再属于我,我如何再叫他为我服务?想到一段缘分就此无端端散掉。好不伤感。咎由自取,谁都不同情我。
我拿垫子压着面孔。
编姐说:“终于伤心了,是吗,出去争取呀,怕还来得及,不必为一点点自尊而招致无法弥补的损失。在金钱与爱情之前卖弄自尊,是最愚蠢的事。”
我不出声。
“心如炸开来一般是不是?”编姐笑问。一副过来人之姿势,无所不晓。
“不写了?”我顾左右,“把我们见瞿马利之过程全部纪录下来了?有没有遗漏小节?”
“没有,一点也没有,我把马东生的皮鞋款式都写下来。”
“他穿什么皮鞋?”
“一双纤尘不染的黑色缚带皮鞋。”
很适合他。他就是这么一个高贵诚实的人。
编姐打着阿欠,收拾桌子上的文具,打算结束这一天。
“睡觉没有?”她问。
我问她:“我是否应该找一份工作?”
“早就应该,在年轻时,不务正业叫潇洒,年老之后,没有工作便是潦倒,佐子,你很快要三十岁了。”
“我可以嫁人。”
她不答我。
我自己都颓丧地说:“大概嫁了人更加要做。”
编姐笑毕回房间去。
我在床上翻腾了一夜,第二天喉咙痛。
清晨,编姐来推我,“醒醒,张律师找你。”
我自梦中惊醒,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睁大眼睛,发了一会儿呆,才接过电话筒。
“徐小姐,我们还有东西要交给你。”
“还有什么?”
“徐小姐生前的衣饰,房东通知我们,叫我们去清理,我们商量过,觉得叫你去看看最好,有用,你就留下来,无用的,你负责丢弃。”
我完全醒了,这么大的责任落在我身上。
“那宅子已租出去,两个月内要交房子给新房客,一切东西要腾出去装修。”
“好的,我立刻去。”
我套上牛仔裤。
编姐说:“我也去,姚晶出了名的会得穿衣服,我要去开眼界。”
我们到了老宅子,张律师把锁匙交给我们,他叫我们在十二点之前办妥此事。
我们找到卧室,家具已经搬空。在套房中间,连接着浴间,我们找到衣帽间,地方足足有卧室那么大。
一排一排的衣架子上挂着款色特别得匪夷所思的服装,色彩淡雅美丽得如童话世界中仙子之装束,有些是轻纱,有些钉满珠片,有些镶羽毛,吹一口气过去,衣料与装饰品轻轻碰动,仿佛有灵性似的,以为它们的女主人回来了。
女明星与美服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可以在这大堆大蓬的衣服中找到姚晶的影子。
我们一件一件拨着看,有中式有西式,春夏秋冬,外衣里衣,有些不知是怎么挂着的,裙子的绫罗绸缎足有七八层,金碧辉煌,搭着的皮肩,有些是皮裘,有些是鸵鸟毛,有些是亮片,看得我眼花缭乱,几乎没一头栽倒在地。
编姐拎出一件长裙说:“看!”
唉呀,这是一件肉色的薄纱衣,完全透明,只有在要紧部位钉着米色的长管珠,高远看去,但见它些微地闪着亮光,性感得不可形容。
姚晶怎么会穿这样的衣裳?我冲口而出,“这是我梦想的衣裳,我要它。”
“配这个披肩。”编姐取出一件白貂皮镂空的披肩,一格一格,做得剔透玲珑。
姚晶的毕生精力就在这里了。
我们又看到姚晶的鞋架,足足有百多两百双鞋子搁在那里,都抹得干干净净,什么质地都有,从九公分高之黑缎鞋到粉红色球鞋,大多数属于同一个牌子。鞋子的名贵不在话下,最难得的还是鞋子的洁净度极高。
再过去便是手袋,晚装的都有一只只盒子装着。
我们如进人仙宫的小孩子,把盒盖打开细看,有好几只是K金丝织成,我惊叹:“现在我知道姚晶的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价值连城、虚无缥缈、根本不实际的东西,用来装扮她自己,使她看上去犹如一个神仙妃子,更加流星般灿烂,明亮耀目,使人一见难忘,烙在心头。
我们在她的皮裘中巡回。
“给谁?”我说,“这些衣物给谁?应该如何处置?”
我们两人都目为之眩。
“但我们必须在中午之前搬走它们。”
“同马东生商量,我们家哪里放得下。”
呵是。马东生。
大宅的电话线已经切断。我奔出空洞的屋子,到管理处借,马东生说他会在三十分钟内赶到。
我坐在更衣室内,对牢镶满水银缨络的镜子,仿佛看到姚晶隐隐杳杳地出现,脸带微笑,嘴角生风,如与我们颔首。
我多么希望她可以再与我见一面。姚晶,因为我终于了解你明白你,在你去世之后,我触摸到你生前的一切。
我拣起那件豹皮的大衣,将之放在面孔边,我最后一次见姚晶,她便穿着这件衣裳,洒脱地,随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