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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弯的夏天-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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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世在跟我们开玩笑。


第二部我们会分开

    她大约也意识到,她这一生就像一个玩笑,既然是玩笑,她就要开下去,开到底。她比谁都荒唐,放纵,不负责任。她是不负责任的,可是她充满了感情,对很多细微的事情,对我,对人生的拐弯处,她很好奇。
    她说,真奇怪,我已经过了好奇的年纪,我对一切都不在乎。可是有些事情——她皱着眉头笑了:我觉得它很神秘,我只有敬重。
    她抚着我的头说,我的孩子……她上下打量我,仿佛难以置信似的。一个孩子就这样走过来了,她说,这其中有艰难和险恶,难以猝防,可是走过来了,慢慢地长大,表面上看不出来,可是内心有很多变化,人心真是辽阔呵。
    她很少发这样的感慨,那天,她大约有些感同身受。她伤感之极。她抱着我,竟然流了泪。
    我为她擦去眼泪。
    她说,你别管我,我今天有点不正常,我太郁闷,哭一会儿就好了。
    她叫我不幸的孩子。她沉浸到某种伤怀的情绪里去了。她常常是伤怀的,也不知为什么。她的神情会突然冷却下来,她那张朝气蓬勃的脸,在一瞬间里会变得清冷,忧郁。
    她常常看着我,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或者搂着我的头,把鼻尖对准我的鼻尖,我听到她咻咻的鼻息。——她就这样看着我,即便夏日炎炎,肉体在狂欢,可是当她静下来的时候,她的眼神软弱而慈悲,就像圣母。
    她也意识到了,很不好意思地笑道,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同情心太泛滥了,你总得给我点机会,让我把它发泄出来吧。
    我也笑。
    她说,我知道自己是无聊的,这没任何用处,而且你也不需要。
    我说我需要。在她大而无当的悲悯心的笼罩下,偶尔,我会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我喜欢这种感觉。这时候,我不想做男人,我做不起来的。
    她总是很害羞,为自己竟有博大、光辉的母性,这听起来确实像个讽刺。她一直感到很奇怪,她这样的女人,身上也有这种东西。而且,只要条件允许,她笑道,她指望普天下所有男人都认她这个母亲。
    她说,我没有儿子,我把所有男人都当做儿子。
    我说,你是个不称职的母亲,一方面爱他们,一方面也骗他们。
    她笑道,这是两码事。骗是难免的,骗他们的同时,我也同情。
    我笑道,你倒是分得很清楚,做起来也毫不手软。
    她说是的。男人就像孩子,她把他们已看到骨子里了。遇到她这样的女人,他们是幸还是不幸呢?她想了一下,最终没想出来,抿了抿嘴唇,笑了。
    她把我搂在怀里,亲我,向我耳朵里吹着热的风。她说她爱我,爱得发狂,爱得愚笨,失去了幻想。她不能解释,在她这个年纪,这是不可思议的。这不是好征兆。
    她知道我缺少爱,她说她要把这十六年来,我所缺少的东西都还给我。由她来还,她要替我的父母来还这笔账。她看着我,眼神坚定,充满了勃勃雄心。——她又是软弱的:一切已经太迟了,什么都补不回来了。她说,我没这个能力,孩子你知道,我没有能力。这么说的时候,她的眼里会含着泪水。
    我没指望爱会补回我什么,我只是单纯地爱她,我的爱仓促、穷凶极恶,越来越急迫。我要的很多,我贪婪之极。每当我伏在她的身上,我总嫌不够。这太阳一样的爱情让我如此凄冷。一个饥饿的孩子,饿了十六年,饿惯了,神经趋于麻钝。他不觉得有什么委屈。从前的事,他差不多已经忘了。
    谁能承望呢?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就会遇见这么一个女人,她带给我爱情,那是远比爱情更丰盛的晚餐,笙歌燕舞,温柔富贵。我吃着……很可能是空前绝后的一次,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要来不及地吃,拼命地吃。样子很凶残。
    吃饱了,便开始哭,我觉得委屈。从前的一切回来了,我开始觉得疼痛。疼痛就像阵雨,在那个夏日时常袭击我。我潦倒,背运,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本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没有亲人,我像站在荒野里,浑身冰冷,四处够不着人,能够着的就是她了。而她抱着我,她也够着我了。
    她说,你也看到了,爱是没用的。它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我的眼泪淌下来了,坐在墙角,拿手擤鼻涕。她说,事情变坏了,不是吗?我摇摇头。我只是变贪婪了,对于人世,我开始奢望。我的情感慢慢复苏,欲念变得具体而繁杂,呈现于光天化日之下。我勇敢了,能够直面往事,回忆如虫豸蠢蠢欲动,它是疼的,鲜活的,备受煎熬的。我看着淤血的疮口,可是我无能为力。——我没法抚平它。我哭了,简直无聊。
    她叫我脆弱的孩子,她说她需要我。
    我点点头。
    她说她需要我,比我需要她来得更为迫切。
    我问为什么。
    她摇了摇头,笑了。她说,她有时会恍惚觉得,她并不是爱我。
    用爱是不准确的,她说。是比爱更复杂的东西,比如说是需要。需要更朴素一些。可是需要也不准确,或者说是关怀和疼爱,而不仅仅是爱情。她说她不相信爱情,可是见了我以后,
    这想法又改变了。
    她说她爱我,这一点是不用怀疑的。那她怀疑什么呢?她低头想了一下说,她怀疑她爱我,是为了取暖。
    当然了,她又笑道,男女之爱都是为了取暖,这一点是肯定的。可是不能肯定的是,为什么遇见我以后,她发现自己迫切地需要取暖。这是为什么呢?我并不是个很好的取暖对象,她说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了。所以,这不是我的问题,这是她的问题。
    我和你一样是冷的,她说。遇见你以后,我才发现自己很寒冷,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孩子,也很寒冷,我们都需要取暖,我们正好碰上了。
    我说,两个寒冷的人能取暖吗?
    她摇摇头。隔了一会儿她说,也许……两个寒冷的人是需要取暖的。
    她对我的身世很着迷,总是再三问起。我说了,她认真地听着,一改平时胡搅蛮缠的态度,她变得安静,端庄,仿佛沉浸在往事里。只偶尔,她会打断我,问某些细节的问题,或者做一些点评。她说,是了,问题就出现在这里,你的方向变了,你开始转弯了,你是知道的,可是你不能控制。
    不过这算不了什么,她自嘲地笑起来,几个小屁孩一起玩闹,虽然死的死,伤的伤,可是比起遇见我,那算不了什么。
    我笑了。我明白她的意思,可是我不在乎,我早就不在乎了。我的一生已经坏了,跟着她,还将坏下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该来的就来吧,我早就准备好了。我在此等候,我心静如水。我爱她,为她堕落,为她粉身碎骨……一个人已准备粉身碎骨了,那他还怕什么呢?
    可是她感到害怕。她说她不想毁了我,这是难免的,跟着她,我难免会有改变。她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哪些改变……所以,她有些惴惴不安。有时她是自信的,到了她这个年纪,她可以控制很多东西。她得小心翼翼才是。
    有一次,她问起我的父亲。她说她要跟我谈谈父亲,我问为什么,她说,亲情是世界上最神秘的感情,你以后得去深究它。
    我点点头。
    她说,对个人来说,世界上只有几个人是与自己相关的,父母,子女,只这几个人,别的都是不相干的。我和你也是不相干的。我们只是萍水相逢,哪怕爱到生死相许,我对你的影响已深入骨髓,可是有一天,我们会分开,分开了,就是不相干的。
    我说我现在还没想到这个问题,关于分不分开,我们才开始,我想和她在一起。
    她说分开是难免的,只是时间问题。这个世界上没有永常的爱情,只有永常的亲情。
    我感到很茫然。我告诉她,我父亲曾扬言要杀我,那年我十二岁,念小学五年级,身材很瘦
    小。他举着刀,隔着一张饭桌,站在我面前。那是夏日的正午,天很热,能听见知了在叫,和现在没什么两样。我站着,我当时吓坏了,他也吓坏了。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时,他确实吓坏了。他面色惨白,就像死人一样。
    有很长时间,我们就这样对峙着,睁眼看着对方,空气非常安静。脑子里嗡嗡一片响,偶尔能听到屋外庞大的蝉声。我说,那时我很像一具尸体,真的呆掉了,也不晓得害怕。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窒息了。悄无声息的,突然一下,就窒息了。
    她说,后来呢?
    后来他哭了。放下刀,捂住脸,就像孩子一样哭了。
    我也哭了,低着头把五指并齐,看着它,我的眼泪淌了下来。我不能谈起父亲,我跟她说过的。我也常常谈起父亲,我爱他,直到现在,我还留着他给我的清寒、惊恐的记忆。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无法忘怀。
    我告诉她,我爱父亲。非常爱。我长得很像他,爱他就像爱我自己。我说,你能理解这种感情吗?它有点病态,接近于疯狂。我知道自己是病态和疯狂的,我依恋他,为他,我愿意去死。可是我们之间全错了,我们互相折磨,奄奄一息。
    他是个不幸的人,我说,没有人比我更懂得他。我们是血肉相通的,你知道什么是血肉相通吗?我抬起头,终于哭出声来。是他带我来到这个世界,给了我生命,然后给了我不幸。
    我说我怕他,在他面前常常就哭了,我不是因为怕他而哭,而是因为爱他。他长了白头发了……一个中年男人的白头发,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可是我哭了。我是很没出息的,知道他在衰老,知道他将变得无力和丑陋。
    这是我不能容忍的。
    我说我怕老,我才十六岁,总担心自己会突然老去,有一天,就像他那样,慢慢地老去。没有知觉,无力,感叹。可是我愿意替换他,我宁愿衰老。
    我叫她阿姐,我抱住她,我说,我这一生全错了,已经错了。才十六岁,已经来不及重新开始了。只能这么错下去。我和他之间其实很生疏,我没有任何办法。
    我叫她姐姐,我和她做爱。总是这样,说不了几句话,我们便开始做爱。有时是因为无聊,有时是为了身体,现在则为悲伤而做爱。在悲伤的时候,只能做爱,我们找不到别的方式。



第二部旺盛的生活

    阿姐生于1954年。有一次,她把身份证拿给我看。她说,你来看看我年轻时的照片。她年轻的时候,1976年,二十二岁。我看见了一个清明、貌美的女孩子,一双炯目。看上去
    只有十七八岁,穿着军装,留海连同发梢括在耳后。
    总之,这个叫夏明雪的姑娘是有点英姿飒爽的。眉头微皱着,把嘴唇紧紧地抿起来,没有表情,像在跟谁赌气似的。
    她笑道,我年轻时就是这个样子,一照相就绷着张脸,怎么也逗不笑。可是我喜欢照相,坐在镜头前,双手紧紧地按在板凳上,照相的师傅说,来,笑一笑。我便笑了,拿手捂住脸,
    弯下腰说,你别照。
    总是这样,非把自己弄得跟苦大仇深似的,她笑了起来:其实那时也未必有多严肃,只是有些拘谨。也怕见人,常常躲在屋子里。家里有客人来,招呼我出来见客,拉着拽着都不肯出来,有时还会哭。
    我说,那时你有多大?
    她说,十几岁吧。内向得很。
    我说,你也有那样的时候?
    她笑道,看不出来吧?
    阿姐很少跟我讲起她的从前。偶尔她会蜻蜓点水,一掠而过。她说,都忘了,我是个不念旧的人。有时,我觉得自己是无情的。只要我愿意,什么事都可以忘掉。
    我打趣道,人呢?有些人是不会忘掉的吧?
    她笑了起来,拍我的后脑勺。她说,人也会忘掉的。隔了那么多年,模样都想不起来了。一个人连模样都忘了,那还有什么不能忘的呢?他没了模样,对你来说,他就等于没存在过。
    我笑道,将来有一天,我对你来说,也等于没存在过吧?
    她把手伸进我的胳肢窝里挠了一把,我一下子跳起来,笑道,你干什么?她说,看样子我已经把你教会了,你竟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我说,不可以吗?
    她说,我喜欢你这样。
    她让我看她的照片。搬来一本厚相册,一张张地指给我看。这张摄于1959年,现存最早的一张。她穿着碎花棉衣裤,站在院子的回廊前,天大约很冷吧?她袖着手,缩着脖子。坐在她身后的是姨姥姥,她外婆的妹妹,正在给她梳头。
    这大约是下午时分,午睡醒来,人有些无聊。她便缠着姨姥姥给她编辫子,姨姥姥说,她头发短,梳不成辫子。她想给她梳抓鬏,她不同意。姨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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