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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弯的夏天-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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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侧身打量我一眼,摇了摇头,说,果真是这样吗?
    当我说起一件事,她便问,这是在哪一年?
    我想了想。1984年。
    她说,嗯,那年你十四岁。我三十岁。那年我在干什么呢?她抬头看天花板。嗯,肯定结婚了。结婚都六年了。那是在春天吗?她侧头问我。
    我想了想,说,也许吧。我记得街上有悬铃木的粉尘。
    她说,悬铃木的粉尘。1984年春天。南京街头。一个小伙子在追一个姑娘。可是我在干什么呢?她皱着眉头笑了笑,说,真的不记得了。
    我说,我没在追姑娘。心里暗恋过,可是不敢。
    她笑道,可是你在向她吹口哨。跟踪她一直回家。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小婴。——她长得漂亮吗?
    我不再说话。隔了一会儿,她捅捅我的手肘说,生气了?
    我笑道,是你在生气吧?
    她捏我的耳朵,笑道,这个家伙。她用脚砸我的脚背。
    对阿姐的回忆就这样开始了。
    我很奇怪,这么多年来,我竟然忘记了这个女人。她曾经是我的一切:两年,天涯海角的浪荡生活,一部浪漫温情的犯罪史。
    一部传奇。
    我曾跟随着她,如影随形。从北京到上海,到南京,到广州,到西安……我们曾到过中国最富贵的城乡,遭遇过各色人等。那里头的激荡惊心,温柔狡诈的纠缠,就像一幅浮世绘。那里头的戏剧性,是啊,戏剧性——我相信,它是一场梦。
    她时而温柔如水,时而暴戾乖张。她多情,也狡诈。她是一张脸谱。无数张脸谱。她是普天下所有女人集大成者,善的,恶的,美的,丑的。
    无数张脸谱相映生辉,最终定格成独一无二的她。她是我的阿姐。
    她是一所学校。对于很多男人,她是启蒙老师。她给了他们足够的教训。使他们懊恼,丧失信念。使他们如火如荼,欲火中烧。她给了他们希望,然后毁灭它。她曾经让有些人倾家荡产,一蹶不振。
    她是我的阿姐。



第一部那一年,我十八岁

    是她,使他们一点点懂得,人世是这样子的,而不是那样子的。她让他们丧失了对人最基本的信任。她不同情他们。她说过的。
    她说,这是代价。男人们的成长得付出代价,他们应该感激我。
    她又说,我只是对菜下筷。为什么同样的招数,对有些人不灵,对另外一些人则奏效。我有数的,小家伙。这不能怪我。
    她笑了起来。拿手摩挲我的头发,并把手指插进去。她的笑容明朗坦荡,天真无邪。那一刻,我觉得她温柔至极。
    呵,这个母亲式的情人,她大我十六岁。她是我的姐妹,兄长,父母。我想说,她类似我的亲人。那两年里,她补了我人生最重要的一课。我缺什么,她补什么。父爱,母爱,手足之情……那两年,也是我人生最光彩夺目、惊心动魄的两年。成长,情欲,汗渍淋漓地奔走,
    游荡。曾经穷困潦倒,曾经极度奢华。
    阿姐。
    和她分手以后,我去中央美院进修。那一年,我十八岁。
    我从爷爷那儿继承了对色彩和线条的敏感。五岁开始接受素描训练,七岁有了自己第一幅油彩画。我在不足一尺见方的画布上涂满各种颜色:秋天的窗户,电线杆,红砖墙的楼房,绿色的阳台。有一户人家在晾晒衣服。
    我还画了风和阳光。青黄的落叶满地都是。
    还有山坡。一家人坐在户外喝茶。有老人和中年夫妻,小孩子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
    那些年,我想表达很多东西:温暖,理想,生活。我用色彩和图案说话,来不及地说,要说很多话。是的,做一名画家,以卖画为生。或者一贫如洗,不名一文,或者财运亨通,流芳百世。
    那曾是我的一个梦想。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已弃画从商。开一家贸易商行,做进出口生意。我从十岁来到南京,辗转北京。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我不知道这其间出过什么问题。总之,我没有实现少年的梦想。而且越来越遥远。
    现在,我是一个商人。生活安定,可是常常觉得很潦倒。就是这样。
    肯定出过什么问题。先是在我十岁那年,爷爷奶奶死了,我被父亲接到南京。我被迫进入一个陌生的家庭。我侵犯了别人的生活。
    什么都是陌生的。城市,小朋友,屋子里的家具。父亲,母亲,蹒跚学步的妹妹。我不再学画了,所有人都不再提起。连我自己也忘了。
    我走在深夜的南京街头,看见昏黄的街灯底下,夏日的蛾虫飞舞,有的撞进我的鼻子和眼睛里。许多人像我一样走着,行色匆匆。也有自行车从我身边擦过,一路的铃声摇过来,摇远了。
    我看见梧桐叶的影子落在人行道上。——方格子水泥板铺成的人行道,上面雕着花,我还能记得。我从上面踩过,一格子一格子,当心自己不要踩错。
    象棋摊旁围了一群人,也在路灯底下。有一个穿白背心和短裤的中年汉子站在一旁,翘首张望。他时不时打着芭蕉扇,扬声说道:走卒。偶尔他也向路边的姑娘瞄上一眼。
    那些姑娘们,穿着时代的裙衫,在二十年前的南京街头,算是时髦的尤物了。
    只在这时,我才会想起作画这件事。我想把它们画下来,用纸和笔,或者画布和颜料。我想涂上很多颜色,柔和的,新鲜刺激的。关于街景,夜色,灯光。梧桐叶的影子。关于象棋摊旁的男人,穿着罗衫的姑娘。街对面卖茶叶蛋的老奶奶。
    我想在画面上打上阴影。想起来了,它应该是一幅铅笔画的素描。当然了,画成油画也不会错。比如,那个卖茶叶蛋的老奶奶,她坐在街灯底下,睁着眼睛。她的眼神是钝的,就像睡着了一样。我想,那天她的生意也许不够好。
    我想在她的面容上涂上厚重的颜色,比如,橘黄色的,偏暗。非常厚重。还有她的瘪嘴,刀刻一般的皱纹。她的神情呢,应该是冷淡的。麻木,冷淡,事不关己,稍稍在走神。总之,就像睡着了一样。
    很多时候,我只是偶尔想想作画这件事。我不允许自己想得太长。已经不可能了。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一切由不得我做主。
    我总是很晚回家。一个人在街上闲逛,看看街景。我从一个街区走到另一个街区,形单影只。脑子是空的,什么也不想。无所谓快乐,忧愁,痛苦。我甚至没有学会伤感,是的,那年我十岁,还不懂。
    我斜挎着军黄书包。当我跑起来的时候,能听见书包里,铅笔盒撞击书本的声音。我常常一路狂奔,因为闲得无聊。累了,就找个角落蹲下来,偶尔会在树底下挖到一些蝉蛹。
    
    我很希望,当我回家的时候,——在我推开家门的那一瞬间,屋子里静悄悄的。家人都外出了,或者已熄灯安寝。我不想见到他们,也不想与他们同桌共餐。
    我是个外人,一个地道的入侵者。对于这个家庭,我觉得抱歉,并一直自惭形秽。
    有一次,在饭桌上,我父亲让我叫母亲。我犹豫了一下,低下头,嘴唇嗫嚅着。我似乎是发出了某种声音,也许没有。我不记得了。
    我觉得屈辱,就为了那个声音。我吃别人的饭,接受她的恩赐,我得叫她母亲。我的态度优柔寡断,叫就叫了,不叫就不叫,可是我的态度优柔寡断。我瞧不起自己。
    我后来哭了。低下头,泪如泉涌。
    我父亲咦了一声,放下筷子说,你哭什么?我最恨人哭。没出息的东西,像个女人。
    我继母那时还很年轻,大约二十多岁吧,长得很漂亮。我能想象她当时所承受的压力。高知家庭,大学毕业,拒绝过很多追求者。她爱我父亲,因为他好看,温雅,忧郁。也许他还有一些别的,是她所不懂的。她想去了解他。
    他在一家科研所做事,从事核物理研究。可是她常说,他像个诗人。那个时代,他们都信这个东西。
    他们的恋情曾闹得满城风雨。为了嫁给他,她与父母决裂。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是突然有一天,这个家庭又多了一个孩子。他已经十岁了,瘦弱,敏感,沉默。他平白无故地站在她的面前。
    她早就知道,有这么一个孩子。关于他的母亲,他来历不明的身世,她早就被告知了。可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孩子会进入她的家庭。
    从此,这个家庭的构造被打散了。一切凌乱不堪。
    一开始,她努力去适应继母这个角色。我得承认,她确实努力过。她很客气,偶尔会与我交谈。我点着头,小心翼翼地应答着。我也曾努力过。
    下班回家了,她捎来一些零食,说,这是给你的。有时候,她也会把一顶帽子,一双袜子递到我面前,说,试试看,你会喜欢吗?她端茶倒水,浆洗缝补。在我来到这个家庭之前,她从未如此劳碌过。她太想做个好母亲了。也常常自卑,总担心自己做得不够。有一天,我听见她对父亲说,我累了。
    我很为她感到难过。这不怪她,我们都太急于求成了。有一段时间,我总是强迫自己对她微笑。我把成绩报告单给她看,破例跟她说许多话。我也累了。
    我们不像母子。母子不是这样子的。有一天,我推开洗手间的门,她正坐在马桶上。我们都惊惶失措。她惊讶地发出叫声。我满脸通红,很快撞上洗手间的门。我在客厅里踅了一会儿。后来走出家门,我发现自己又哭了。
    我来到南京最初的几个月,常常是哭的,就像小时候一样。后来不哭了。后来我克制着,并渐渐养成了习惯。
    那六年,是我开始蜕变的六年。从孩童长成少年。好奇心,体力充沛,身体像竹子一样,每天都能听见骨节拔高的声音。羞辱和疼痛还在那儿,可是我小心地绕过了。我变得异常克己,坚强。我一天天过着麻木、无知觉的生活,并以为这是对的,并以此为骄傲。
    这种状况一直维系到1986年,我来到北京,遇见了阿姐。我所有的坚忍心在这个女人面前溃不成军。
    我重新开始哭出来。积攒了六年的泪水,所有的委屈和疼痛,在阿姐面前全找回来了。我哭了两年,哭尽了,直到十八岁与她分手,就不再哭了。
    从此不哭了。从此,一滴眼泪也未淌过。
    如果不跟阿姐讲起,如果我们不曾相爱,我并不知道我曾有过怎样的生活。是这个女人的温存提醒了我,让我变得脆弱,敏感。
    阿姐说,你哭吧,乖孩子。哭出来你会舒服的。
    有时她也逗我,说,咦,今天为什么不哭?我羞赧地笑了。
    为什么要哭呢?他们曾待我很好。
    阿姐说,真的吗?
    我想了想,点点头。确实是真的。
    即便是很多年前,我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并没有薄待我。有时候,我甚至希望继母能坏一些,她责骂我,虐待我,对我冷若冰霜。
    可是她没有,她恪守责任。我们彼此都觉得冤屈。
    她不快乐,我也是。一想到回家,我就颤抖。她常与我父亲拌嘴,起因并不总是我。可是这个家庭的气氛开始坏了,我知道,一部分原因是为我。
    我父亲也常打我,因为我不争气,迕逆,逃学。偶尔也偷钱,常常彻夜不归。他恨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活生生的,有容颜和思想,每天都在走路,说话时发出声音。他不能视而不见。
    他唤醒了他对过往时光的记忆。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它留下了印迹。每天朝夕相处,每天都有可能唤起回忆。他不想回忆。尽可能去忘却。十多年过去了,他差不多成功了。然而有一天,我来了。
    他恨我母亲。他骂她婊子,破鞋。他爱过她,爱得气息奄奄,气若游丝。他为她差点送了命。她不值得,他说过的。那是他青春期的一个错误,他不能原谅这错误。他总是暴跳如雷。常常点我的额头,敲得丁冬作响。他对我说,她是婊子你知道吗?她是婊子。他简直疯了,不能自已。
    一开始,他还能克制自己。把我唤到房间里,说,坐下。我想跟你谈谈。
    我不敢坐,贴着门壁站着。他坐在沙发上,远远地看过来。他说,先说说看,今天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犹犹豫豫的,知道他是有所指的,但不能确定。我说,什么也没干。上学,放学,回家。
    我的声音轻柔,但语气肯定。那时,我已开始撒谎,并能装出一副坚定、若无其事的样子。
    表情很无辜,很受伤。胆小如鼠。
    他说,果真是这样吗?再想想看。他踱步到我面前。我低下头。他弯下身子,把脸凑到我脸上看着。他说,我告诉你,我这一生最恨人撒谎。
    我说我没撒谎。
    他厉声而迅速地说,跪下。
    我跪下了,抬头看他。知道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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