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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进嘴巴里,她知道自己哭得很丑陋,简直丧心病狂。人一旦落魄潦倒,连最起码的尊严都顾不上。
她感激他吗?她总是在落难的时候来找他,她知道他能救她。也许他也救不了她,可是他能安慰她。这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在两年前,她和单小田分手。现在,她简直不能想起单小田。他是她青春期的一个见证,她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是交给他的,四年,从少女到青年,风一般的日子瞬息而过,都来不及细想是怎么回事。整天像影子一样地跟着他,过迷迷糊糊的日子,他喜欢的也是她即将喜欢的,读小说,玩弹弓,打扑克牌……他和朋友聊天,她坐在一旁听着,不时地侧头打量他;他朝她做鬼脸了,吐舌头挤眼睛的,那定是他在吹牛或撒谎,他知道自己瞒不了她的。他爱开玩笑,有时也当着众人的面开涮她,她也不恼,笑嘻嘻的拿脚踹他。有一阵子,他热衷于打架斗殴,把她带着去现场观摩。就有一次,终因势单力薄,他吃了败仗。他拉着她撒腿就跑,跑了一截,他拖鞋丢了,他又跑回去捡拖鞋,她急得不行,大声地尖叫着。他回
头看了一眼,追兵在不远处的街头站着,他又脱了另一只拖鞋,一股脑儿地朝他们扔去。后来,赤脚的他跑起来顺畅了,拐弯抹角带她逃进了煤炭部家属区,两人在一棵树底下坐下来,喘息未定,互相看着,又不敢大笑,怕肚子疼。
这一幕幕她总记得,也不知为什么。她记得的都是他的好,坏也是蔫坏,调皮顽劣的;不说话的时候神情沉郁,沉郁的时候也不失机灵,一双眼睛转动着,嘴角泛出不易察觉的笑容。
在她面前,他常常要扮出这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她也看惯了,懒得搭理他。他希望她是温顺的,乖巧的,唔,最好做出小鸟依人的样子。他说,你就假装骗骗我也不行吗?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吧。她把双手撑住膝盖,俯身大笑了。她常常这样傻呵呵地笑着,他叫她“傻大姐”,两个人都有些神志不清,成天一起厮混,没有喘息的余地,难免会觉得无聊、犯迷糊劲儿。可就连这些也是好的。在街上走着,太阳底下晒着,她有些目眩,像晕船。和他的每一刻都像在晕船,这是分手以后她才知道的。他常常冷不防地亲她,左脸颊啄一口——他说,
再来一个——右脸颊又啄一口。她微皱眉头笑道,讨厌哪,正在做事呢。他倒也不纠缠,自顾自走开了,摸头笑道,也是一下子想起来的,本来还没想亲你呢。
她迷他就为这一点,他的无赖,冷不防。常常花样百出逗她开心。动辄就把身体黏上来,在街上也这样,净把她往僻静处领,四下望一下,迅疾把手搭在她的胸脯上,她一下子甩开,
涨红脸呵斥道,你干什么?他涎皮赖脸把头伸过来问道,生气啦?真生气啦?——紧跟两步又说道,我刚才伸懒腰,不小心碰上的。一路赔着笑脸,打躬作揖。
现在想来,她就是这样失去他的。她那时有多傻,她知道他需要什么,可是她拿姿捏态。她为什么不把自己给他呢?一个正处于青春期的男孩子,他爱她……也许爱的仅仅是她的身体,可是这还不够吗?对男人你又能指望什么呢?——她也是很多年以后,历经数次恋爱,才一点点醒悟过来的。她说,男人在跟你说爱的时候,其实说的是身体——她笑了起来,把下颏儿抵在膝盖上。呵,多么可爱的男子,现在她已经原谅了他们。她说,这不怪他们。男人就是这样的,他们以为爱就是身体,他们常常会混淆的。
而年轻时,她曾经有多么好的身体,纯洁,奔放,完整……总有一天她会失去它的,把它交给一个男子;她应该明白这个道理的,她那么聪颖——谁都说她聪颖。她爱着一个男子,可是他们错过了彼此的身体!很多年后,她还在设想着她和他身体的第一次接触,那将是怎样的一种接触呵,羞涩,无知,弄得满头大汗,也找不到途径。——单为留下这点青涩美妙的记忆,她也值得这样去做。
是呵,一切都太迟了。青春是不可延误的,一延误后悔都来不及。她错了吗?也许是的。一个美丽的错误,可是她懊悔不已。多少次,她拒绝了他的身体,背地里她是懊悔的。她常常就哭了,也不知被他气的,还是可怜他。一见她哭,他就偃旗息鼓,忙不迭声地向她道歉。
她错过的仅仅是他的身体吗?不是的,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个男孩子的身体!她错过的是她这一生。她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太不值当了。她拿身体做砝码,末了身体留了下来,他走了。
她输得一塌糊涂,她这错误犯得毫无意义。她为从前的自己感到羞愤。是呵,一个纯白的姑娘,有羞耻感和道德心,符合“审美”……很多年后,当她意识到这一层,她气得要剜心。
年轻时看重的东西,现在她已视若粪土。她说,身体是什么?身体是工具,就得好生侍候着,让它舒服,获得快感。
她这虽是一时气话,不过在今天的我看来,也自有它的一番道理。经历过一些人世风尘的男女,到头来都会发这样的感慨,这一生什么都是假的,惟有自己的身体是真的,它存在过,渺小如尘埃;它有自身的内在体系,有生命和欲望……也许弹指之间便会衰亡,所以抓住现时的快乐尤为重要。
而很多年前的她并不懂得。她把身体当成理想,她要为青春守贞节。她活生生地把他送给了别的姑娘——听说也是个姑娘,大他五岁,天哪!有这样老的姑娘吗?敢情是破鞋吧?她和他吵,声嘶力竭的,把瓶瓶罐罐往他身上砸去,她简直疯了。她恨他,她告诉他她恨他!恨一辈子!她要诅咒他!一边哭着,一边指着他的鼻子说,这种骚货你都要!你不是人,你是畜生!
又说,长得那样丑,你没见过女人怎么着?再大两岁,就能当你妈了。
他到底忍不住了,咕哝道,你又没见过她,凭什么这么说?
她一下子跳起来,哐哐甩他两嘴巴子,说,她就是丑,她就是你妈。——怔怔地站在那儿,她知道自己说错了,也做错了。她不聪明,愚蠢之极。她正在伤害一个人,她将失去他,她为此要负责任的。
他斜着眼睛看她——呵,她又看见了那熟悉的眼神,她的心在起皱。她哭了,向他道歉求饶,她说,我求你……俯身抱住他的身体,把膝盖抵在他的鞋面上。她仰头看他,她知道她已经失去了他。啊,一切都太迟了!她太蠢!她不应该这样闹的,她应该温言软语。她不懂男人,她不知道怎样对付他们。不就是跟破鞋睡觉吗?没关系,睡吧,她不在乎。她跟他说她不在乎,他愿意跟谁睡,就睡吧,睡十个八个都没问题,只要他跟她好,她什么都容忍。
后来她也找过他。最初的一个月,每天都来找,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低三下四地哀求着;也偶有通情达理的一瞬间,她和他认真谈起话来了。她说,你会跟她结婚吗?他咬了咬嘴唇。
她说,你麻烦大了,她肯定要跟你结婚。她又不是处女。你妈要是知道——她微皱眉头,叹了口气道,能接受一个比你大五岁的儿媳妇吗?
她这类话题虽扰人,但也正是他害怕的。他便告诉她,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她说,是她勾引你了?他搔了一下头皮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说不清楚。
有一阵子两人似乎有和好的迹象,但说不上几句话又吵起来。她哭道,不就是搞破鞋吗?你以为我不会吗?——她三下两下把衣服扒了,蜷缩到床上,说,你搞呀!你就拿我当破鞋吧。她号啕大哭,她一生中从未有过那样的哭泣,她绝望之极。她在他面前丢人现眼,她像个泼妇。他吓坏了,把头探出门外看着,说,穿上,快穿上。把身体从门缝里挤出去,逃了。
第二部灿若桃花
后来,他躲着不见她。她每天都在路口堵他,有一次竟堵着了。他和他的新任女友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她不像她想象的那样不堪。落落大方的,打一眼就知道是精明厉害人。她躲在树干后,一颗心端的要跳出来。她没有上去理论,到底是因为胆怯。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他。她的自尊心回来了,力气跑了。她太累了——纠缠了两个月。现在,她一个人走在正午的街道上,看见自己的影子矮而肥;她的神志很清醒,可是身体就要昏睡了。她气喘吁吁地跑起来,就像风一样,她掠过城市的街巷,夏阳打在街巷上的影子,她的十九岁的青春年华,爱过的,恨过的……她要把它们丢在身后,忘却。她要回家。
是呵,我不知道你是否见过这一幕,——你还能记得吗?在1974年某个夏日的午后,也许你正走过某条街巷,看见一个汗渍淋漓的姑娘,她正在跑步,她就是我的阿姐。你也许会扭头看她一眼,心想,多么健康朝气的一个姑娘,大夏天的还坚持锻炼。你不会知道,从这一天起,她开始加速滑行,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正攫住了她,把她带往一个陌生的方向。她迷迷糊糊地跟着它走——她怎会知道呢?她还未满二十岁。
她回到家里昏睡不醒,一连几天滴水不沾;中途有一阵子像是醒过来,看见窗外的绿叶在阳光底下打着盹。屋子里有只苍蝇,嗡嗡的在她头顶转着,它叮在她的鼻子上,她手一赶,它又跑了。她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然而真的不记得了,也许是梦呓吧。
她哥哥也吓坏了,抽空来陪她。他跟她说些空洞的道理,男女之事上他完全是外行,整天忙忙碌碌的,根本也顾不及谈恋爱。她反过来安慰他,话说得地道又得体,连自己都觉得吃惊。她哥哥放心地走了。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坐着,也不晓得哭,整个人像是呆掉似的。然而没有,她现在很清醒。她知道怎么做了,她要报复他。
她是突然想起马三这个人的,心头一阵振奋。事隔很多年,很多细节她已经忘了。犹豫过吗?也许吧。她不喜欢他,再说,他是个有污点的人——那时她还很在乎这个。大约后来就去找了马三,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她就哭了。她站在他面前,拿衣袖去擦眼泪,马三坐在床沿上看着她,说,怎么像个小孩?他站起来拍她的肩背,把她搂在怀里。
马三说,是因为单小田?她也不应答,她只想跟他睡觉。这个他也看出来了。他说,你再想想,不要后悔的。如果你一定要我帮忙,我也不反对。
这就是她的第一次,疼,涩,根本没法做。马三差不多要放弃了。然而她抱着他,不放他下来,近乎哀求了。马三说,下次吧,你明天再来。可是她知道不会再有明天了,明天她会后悔的。她今晚抱着悲壮而来,她要牺牲掉自己,为她的四年爱情做总结和祭奠。她没有把身体给她爱的男人,那么就随便给一个男人吧。她不是在自暴自弃……真的,不是的。为区区一个单小田,她犯不上。她做事一向果断,思路清晰,越是节骨眼上越清晰。四年了,她跟着他,像一个优柔寡断的小媳妇,拿不定主意,也没有志向。每天晕头转向的,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她对他言听计从,他就是她的一切……她把自己给弄丢了。现在好了,她自由了。
她恨他,然而跟恨没有关系,她希望自己的身体能飞起来,就像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沉浸在爱欲里的身体是会飞翔的。她希望自己能浪荡一些,她想获得“罪恶的快感”吗?然而没有,只是疼,不愉快,两个人的身上都是汗;脑子有点麻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还是麻痹。单小田在干吗?他也在做同一件事吗?——仅想到这一点,她的身体就发软。他不会知道,他就此毁了一个姑娘,她曾经那么清白,完整如玉。很多年后再相见的时候,他们都老了,丑了,惨不忍睹。他不会知道,她经过怎样的一生,几经挣扎,嫁给一个不如意的丈夫,有很多孩子,生活惨淡,蓬头垢面;而年轻时的那段爱情,躺在70年代初的阳光里,有很多背景人物、场景和音乐……他还能记得吗?
总而言之,十九岁的阿姐就这样度过了她的初夜,很多天后,一想起这事,她的胸口就发紧。她后悔吗?不。她报复了单小田,以及自己,连同他们的爱情……用这种方式,她把它们埋葬了。她出尽了她心中的一口恶气。非这样做不可,要不然,她会出事的。她是那样一个激烈的姑娘,爱恨交加,有着骨子里的真正的疯狂。也许有一天她会杀了他,或者自杀,她把刀片都备好了,是她哥哥的剃须刀,她把它放在手腕上试了试。
这以后,她又找了马三两次,每当把单小田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她就去找马三。她和他之间仅限于这些,总有三四次吧,十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