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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走到商店侧门时,我听到身后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喊声:站住!往哪跑?说真的,我当时吓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人群一下子骚动了起来,很多人停下脚步,狐疑地看过来。
阿姐也转过头来,在那静静的一瞬间,我看见了她的脸,那么镇定、机警。她看了我一眼,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侧身走进了一条胡同。
那个男人指着她的身影说,就是她,别让她跑了。底下的事,我是在事后才回想起来的。人行道上横架着一排自行车,就在他绕过自行车拐向胡同的时候,我把车一推,十几辆自行车像倒骨牌一样倒在胡同口。这男人倒也身手矫捷,他纵身一跃,竟跳过去了。我想事情坏了。要出大麻烦了。区区一个人我都对付不了,要是再碰上几个见义勇为的,那阿
姐真是死定了。
我跟着他跑进了胡同,抬头一看,阿姐竟没了。真奇怪,她能去哪呢?
那个男人拐进了胡同的一条岔口,我站在那儿正自发愣,犹豫着是不是要跟过去时,这时听到身后一声咳嗽,我回过头,却见阿姐从公厕的一侧走过来,她微笑着朝我努努嘴,领我往一条相反的岔道走去。
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阿姐说,你别看,看了会出麻烦的。有时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当我再次回头时,和那个男人的目光碰个正着。他站在离我们身后的不远的地方,看上去喘息未定。
我惊讶极了,怎么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承认我害怕。我拉了一下阿姐的衣袖,她也停下了。
她一边看着这个男人,一边拿手指揭嘴唇上的一块裂皮。她在等他。
她把公文包送还,说,这是你的吧?那男人接过包,并不答话,朝她脸上只一扇,阿姐叫了一声,捂着脸坐下了。
我俯身看了她一眼,说,没事吧?
她说,没事……可能是淌血了。
那男人正开包清数物件,我把包从他手里又拿了回来,往脑后这么一扔,顺势揪住他的衣领。老实说,我有点心虚。阿姐该打。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这样待她。她配。我不是也这样打过她么?可事情就在这里发生了一点偏倚,因为我爱她……我爱的是这么一个女人,这是我生命转弯的地方。
我侧头看她一眼,她正坐在墙角,嘴角有血。她拿手背去擦拭。她抬起头来。路灯光下她的脸静静地抽搐。……当我看见了这一切,我就知道我该干些什么了。
忘了是谁先动的手,总之,我和那个男人很快打起来了。我想我是疯了。我不爱惹是非,可那天晚上我真的疯了。周围渐渐站出来一圈人。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听身后有人说,快别打了,民警来了。
我觉得自己像是被震了一下,这才想起阿姐。我扔下棍子回去找她,不由分说,拖起她就跑。很多天后,当我想起这一幕,似乎还能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脚步声。各种嘈杂的声音。
有人被撞了一下,恼恨的声音:神经病!
胡同里的路灯光。枝叶的影子。那么多可爱的影子,安宁的,慈祥的,在这初秋的夜里就要睡着了。这是1986年北京某条胡同发生的一幕,一个少年带着他的女人狂奔不止。他的身上出汗了,他的影子飞起来。
这确实是惊险的一幕,就像我们通常在电影里所看到的那样。后来,他们换乘了三辆公交车,终于安全了。女人的脸上还有伤痕,她拿手抚着那伤痕。她说她被打蒙了,脑子里有苍蝇在飞。她把脸贴在少年的怀里。
他们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车上人很少。她叫他把手伸进她的怀里,内衣的左侧有一沓纸票子,她说,她预感到今晚会出事,所以先拿了一部分。她又说,他的包里倒是有很多钱,只可惜那钱了。
她让他摸一下她的怀里有多少钱。唔,大体数一下,三十张还是五十张?他把手抽出来,侧
头看窗外。她笑了起来,伸手挠了一下他的脖子,说,生气啦?我是逗你玩的。
她把脸搁在他的腿上,正面仰着,闭上了眼睛。街市的灯光在她脸上变换不同的颜色,明亮的,暗淡的,有如梦幻一般。她打了个哈欠,似乎想睡了。她说,累了。蜷了一下身子,又说,现在好了,都过去了。
他俯身看她的脸,那是一张沉静而疲倦的脸。他看了很久。他听见她在说,有了钱,就好办了。你可以带一部分回南京,一个夏天都在用你的钱,这笔钱应该还给你的。另一部分呢,我自己留下。——她轻轻笑了。那一瞬间,她的整个脸活了。笑容不是浮在脸上,而是先浸濡到血肉里,再从血肉里长出来。这是第一次,他见她这样笑过,那么静美,灿烂,安宁。
第三部离开北京
她说,我喜欢干活。一个夏天闲着,骨头都疼了……什么都荒废了。我怎会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我很少出差错的。
她突然睁开眼睛,她的眼里有泪光滚动,他这才知道她在哭。他俯身抱紧她,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上。他吻她。他觉得自己也像是要哭了。
他跟她说,他不回去了,这主意从她挨打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对她很重要。这么说的时候,他的脸稍稍红了一下,后来他又说,当然了,她对他也很重要。他让她换位想想,在这种时候,要是她,她会怎样做呢?她会回去吗?不会。就是这个道理。人得讲道理不是吗?
那天晚上,他突然变得伶牙俐齿了,这让他很吃惊。这是他吗?从行进的车窗玻璃里,他看见了自己的身影,模模糊糊的从街巷、屋顶、枝叶上倏忽而过。他稍稍抬起腰板,他看见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刚毅果断,安详又幸福。
阿姐带我离开北京,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我们去的是广州。阿姐的意思是,先在广州住下来,以它为据点,再向四周辐散。也确实做到了,那两年,我们几乎走遍了中国最富庶的城乡,深圳,汕头,东莞,肇庆。我们也去过厦门,这是四大特区之一。也去过温州和宁波,这里是个体老板和私营经济的集聚地。
1988年海南建省的时候,她甚至带我去过海口。只不过那时候的海口还是一片工场,所谓万物待兴。她草草走了一遭,没能遇上几个出手大方的有钱人。失望而归。
这期间,我们也在南京生活过一段。又以南京为据点,隔三岔五地走走江南,比如苏州和无锡。这里是改革开放的中国另一种经济模式的所在地:乡镇企业。
是的,我们当然去过上海,是去消费的。买买衣服,尝尝上海菜,顺便逛逛黄浦江。阿姐没指望去骗钱。那时候,上海有钱人不多。邓小平南巡以前的上海几乎被人遗忘了。
总之,从我们的行走路线上,很可以看出当时中国经济发展的大体状况。这是80年代后期的南方沿海,一片沸腾的土地。这里正在成为世界瞩目的焦点。全球各大新闻社争相报道,有预言说,下个世纪的经济重心将转向中国。这绝不是空话,有数据为证。关于国民生产总值,人均收入,经济增长指数,出口量……都有连篇累牍的报道。
而我记得的就是跟随着阿姐,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走过。在离开她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梦见自己背着行囊,走在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茫然极了,不知道要去哪里。况且我身无分文,得忍饥挨饿。身边的人走丢了,可我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任是怎样想也想不起来。我在煌煌的太阳底下坐下来,泪水打湿了脸颊。
这几乎成了我永恒的梦境。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竟如此伤感,事实不是这样子的。事实上我们很快乐,我坚定地跟着她走。在1986—1989两年多时间里,我从未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错事。我不后悔,虽然我们常吵架,可是吵完以后又上路了。而且,那两年我们挥霍无度,用阿姐的话说,是“大把大把地花钱,大口大口地吃肉”。
现在我对于那段时光的回忆,首先就是火车站。火车站的候车大厅或者出站口。出站口外的红铁护栏。青白或者烈日下的天。一对男女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他们衣着摩登,表情恬淡自然,你很容易就把他们与周遭的环境区别开来。你也许会着意看他们两眼,心思稍稍动了一下。
你也许会猜他们的身份,这是枉然的。仅从衣着上看,他们是有钱人,在过上等生活,且很有修养。底下你也许会猜他们的关系,女的看不出年纪来,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男的几乎还是个孩子——肯定是个孩子,但是一双眼睛冷峻而木然,你也可以认为这是审慎。
只能认为这是一对姐弟,如果年龄差距再大一些,有可能是母子;再小一些,则可能是夫妻。总而言之,他们看上去很相爱,女的挽上男的胳膊,低声说着什么,笑了笑,很是亲密无间。
多年来,我一直记着这样的画面:一个少年跟着他的女人,走出火车站。那一瞬,出站口的风扑面而来;在他们的周围,是第一次进城的农民工,身穿劣质西服的小推销员,镶着金牙的暴发户,艳装的暗娼,朴素的知识分子……还有许多不明身份、神情暧昧的陌生人。——这是80年代末期的中国:巨幅广告牌,骑自行车下班的人群,汽车的噪声和尾气,正在崛起的高楼……这个少年就走在这其中,消消停停地随便看看。他不太去注意什么,因为他在恋爱。他并不知道,他走进的是一个高速运转的时代,他和他的爱情、他周围形形色色的人群是构成这个时代最形象贴切的一部分。
有一件事我必须说一下,这就是阿姐的工作。事实上,这工作在我们来广州的途中就开始了。车过天津的时候,阿姐稍事休息,开始和我闲聊。只三两句话,我就知道她意不在聊天,而是在扯谎。她说的是,到广州以后她的日程安排。先护送我回家,顺便看望一下我的父母,即她的姑父姑母,看他们能否托一下关系,因为她手里有一笔木材生意要做;当然了,她纯粹是帮朋友忙。
“你不懂,”她对我说,“我在机关,根本没有可能去做生意。想想真是心不甘,整个一清水衙门。哼,说起来倒是好听,是在部里工作。有个鬼用!一星点好处也沾不着。这些年,经我手发财的人不知有多少个,自己却只能拿一份死工资,你说这心态能平衡吗?——也不是没想过下海,可当真要丢掉这份铁饭碗,又不是我这种性格的人能做得出的。”她摇了摇头,“唉”一声叹道:“这难道就是时代的困惑吗?”说完苦涩地笑。
“早几年下海的人都发了,像张小军。——你还记得吗?常去我们家的,你小时候见过,长着络腮胡子,你还叫过他小军叔叔。把一家人都乐坏了。”说完送一个眼风过来,示意我说话。
对于这个莫须有的小军叔叔,我只能说我记得,印象中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常来家里玩的,追过她。“他是你的同学吧?可看上去真显老——”
“你不懂。”她笑道,暗里感激地踢了我一脚。“他只比我大两岁,都是那胡子害的。现在他可是百万资产。”
我说,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什么生意都做。先是卖服装,后来又和人合伙开饭店,现在深圳开一家贸易商行。说是贸易商行,她笑道,我看也是个幌子,当真做什么就不知道了。
我说,倒空卖空?
她抿嘴一乐道,没准。这次有空倒是要见见他,估计又得挨骂,什么“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都什么年代了”这一类的话,我听都听烦了。——她把手一扬。
话说到此,我大概理出个头绪来了。她是大学毕业,现在外经贸部工作,出身世家,关系直通中央。这次她是护送我回广州,我父亲是广州市委秘书长,母亲在物资局工作。我是来北京过暑假的。
我只能认为,这时的阿姐已经完全进入角色了。她话不多,神情极为斯文,虽身处高职,出身显赫,可看不出半点炫耀之意。她有苦楚,还有这个年纪的女人一点天真烂漫的想法。唔,也许她容易受骗。首先,她在火车上就不应该暴露身份,这样会被人利用。她会栽跟头的
。
我躺下来,拿手枕着头,很注意去打量一下对床男人的反应。显然,阿姐的这些话是说给他听的。他也确实在听,架着腿,把一张报纸翻来覆去地看得簌簌直响。他大约三十六七岁,戴着眼镜,格子衬衫牛仔裤,然而气质上我更相信他是个港商。看上去是有些阅历了,一副精明世故的样子。很含蓄,而且谨慎。也许这是他第一次来大陆,看看投资环境,找找机会。
我忘了他们是怎么搭上话的。两天后我们走出火车站时,他们已谈成了一笔生意。在阿姐没能轻易拿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