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享享清福。
她恋爱了。没办法,这样的姑娘注定是要恋爱的。才上高一,就有很多男孩子喜欢她,给她写情书,在校门口堵她。她呢,大约也喜欢过一些男生,为其中的一两个记过日记,后来也不了了之了。
出事是在高二的上学期,她怀孕了。她宁死也不愿供出那个人是谁。她退学了,也有说是被开除的。这是一桩丑闻,被当做反面教材大肆渲染。后来便去了深圳。
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姑娘,那样安静的一双眼睛,笑靥如花。两年前的那个春天的下午,我跟踪她到家门口,看着她上楼。我做梦都想摸摸她的双手。我不敢。我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度过那段时光的,打胎,退学,可能哭了几天,哭完就好了。她离家出走,只身一人漂到深圳,开辟新天地去了。
胡泽来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他是从睡梦里被我给摇醒的,两眼惺忪地说,你说陈小婴现在是不是正在搞?
我叹了口气。我不能想象这一幕,就在此时此刻,陈小婴在干什么呢?床上一片狼藉?——深圳的冬天冷吗?在下雨吗?而从这里望出去,月光如水。窗外几枝枯树的剪影,一两片梧桐叶还挂在树杈上,摇摇欲坠。
胡泽来好奇地问,你说她一天能接多少客?是在马路边?还是在宾馆里给人打电话?要是遭到拒绝怎么办?她脸皮很薄的。
我突然想起来了,有一次陪阿姐去深圳,也是在马路边,看见一个姑娘倚着电线杆张望。那是暮春时节,她着黑色衣裙,戴黑帽子,长头发从帽檐旁挂下来,遮住了模糊不清的脸庞,只衬出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就那样无所事事地站着,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又低头抚弄裙衫了。阿姐说,这是鸡。
那时深圳刚流行“鸡”这一类的说法。我不时回过头去看着,阿姐拉了我一把笑道,你干什么?我笑道,很好奇。那时,我怎么会想到,陈小婴就是这群中的一个。她小巧瘦弱的脸庞也是精心打扮过的,她也很妖冶吗?
胡泽来摇摇头。她春节前回来过,参加过一次小范围的同学聚会,穿得珠光宝气的,一件裘皮大衣羡煞了很多人。她很快活,他说,我们不用为她担忧了。像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脸色红润得很。
后来,我把这事和阿姐议论。她不以为然地笑笑,说,这算不了什么。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只要她愿意,她心里没有障碍,她不觉得自己是在吃亏——她拿手指挖了挖耳朵,道,拿这个挣钱有什么不对吗?
第三部泪如雨下
我知道很对,一切都对极了。可是我想骂娘。一连好几天我在街上闲逛,想滋事打架。这他妈都什么世道了,人全疯了。那个未来的北大女生做鸡去了,我的小偷朋友弃恶从善,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市民。我无家可归,跟着一个女骗子浪迹天涯。这错了吗?没错。这一切很好,关键是,我们都觉得很好。
我他妈回南京干什么?我为什么要打探那么多的事?陈小婴,你说我为什么要为你愤怒?我不知道。我颓丧极了。我十八岁了,竟一直以为自己还没长大。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很成熟了,都熟透了,烂了,身上冒出陈腐之气来。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很小,还是个孩子,我的身体至少在未来几年内,还待长几厘米。
陈小婴,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地方出错了吗?每一步都是明白无误地走过来的,什么地方出错了吗?
我和阿姐在南京呆了有半年,说实话,这半年我过得不好。我如丧家犬,每天在街上闲逛,四处嗅嗅。这城市里有我熟悉的气味,花草的,树木的,人的。我也闻到了物质的气味,南京不比广州物欲横流,可是有什么东西已开始蠢蠢欲动了。
新街口周围的空气燥热得很。两年过去了,这个城市就像变了模样,很多街巷我都不认识了。到处都在拆迁,一幢幢高楼在尘土里就像竹笋一样冒出来。女人的裙子也越穿越短了。在这样的时代,我知道,尤其在这样的时代,我应该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我的青春期。好好想一想朱二,陈小婴,胡泽来他们,都怎么啦?
我的周围正在发生一些什么事?
还有阿姐,她每天都在想什么呢?她三十四岁了,苟延残喘地活着,自鸣得意地活着。你瞧瞧她都在干些什么!她每天乔装打扮,去百货公司,去金陵饭店喝下午茶。她恨不得把最后一个铜耬儿全花出去。
自然了,她这是在打探敌情,她往大饭店的店堂里一坐,蓬荜生辉。也有很多外国人打她的主意,他们拿不准她是做哪行的,不敢贸然行动,只先上来套个近乎。还是拿不准。阿姐有一次叹道,南京到底是内地,连外国人都很天真。
她骗了多少钱我不知道。成功过几次?有过危险吗?我都不知道。我已经厌倦了,不去问了。我们还时常吵架,有一次是因为陈小婴。她说,你整天撂脸色给谁看呀?你要是恋着她,就去找她。犯得上吗?
我说,怎么犯不上?
她冷笑道,她现在过得比你好,最起码,她不痛苦。成天想着挣钱,又有漂亮衣服穿,夜里又常快活——
我冲到她面前,拿拳头朝她脸上扬了扬。我不允许别人说这个姑娘。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我不允许。
有时候,我觉得我和她的关系已经变了,不是爱情,纯粹的两性吸引已经过去了。那是什么呢?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有点像小夫妻之间的磨牙斗嘴。再没有比在南京时更让我觉得,她是我的一个亲人。起先,我们住在玄武饭店,离家只有咫尺之遥。可是我不能回去。为找一个合适的角度能看到家,阿姐隔几天就要求调换房间,有一次她领我到窗口,说,这下好了,你看看,你们家的窗沿上有一盆花。
住玄武饭店得花很多钱,可是阿姐不在乎。她说,如有可能,我愿意你一辈子住在这里,每天看到家,直到你父亲原谅你。我已经做错了,让你众叛亲离——就当是弥补吧。我会好好挣钱的。
饭店的服务生都熟了,他们会说,你姐姐很有钱吧?她待你真好。那一刻,我真错以为她是我的姐姐。内心没有任何杂念。
我只敢在晚上才回家门口转转,像狗一样地探探头。我私下跟继母说,我想见见妹妹。有一天她把她领出来了。小妮子九岁了,很认生。后来熟络了,我常带她出来玩。她说,我不告诉他。
我笑道,谁?
她打了我一拳说,你知道。
她嚷着我给她买礼物,能吃的吃下,不能吃的就存放在我这里,小皮鞋,花裤子,她说,要是拿回家,爸爸会问的,我又不会撒谎。再说了,他身体一直不好。他要是见了你,会受刺激的。
临离开南京的前一天,我向她告别。她一下子抱住我,亲了又亲。说,哥哥,我还能再见到你吗?我说能。她说了句“我不相信”就哭了。她母亲在一旁劝道,快别哭,爸爸会知道的。她懂事地抹抹眼泪。
我继母并没问我要去哪里,可是当我转过身就要离开的时候,我听见她在黑暗中说道,小晖,你好好的。
我顿了一下,拿衣袖拭拭眼泪,就走了。印象中,这是我最后一次淌眼泪。我不知道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是不是因为阿姐,也许两者并没有关系。无论如何,我后悔过,可是我不怪她。
我在南京做的惟一有意义的事,就是帮胡泽来开了一间杂货店。我从银行取出两千块钱,说,这一千块钱是还你的。这一千块钱算我存放在这里的。没准有一天,我山穷水尽,还需要你的接济。
说这话时我很伤感。我确实预感到有这么一天,我的好日子不再了,我和阿姐会出事。
我们离开南京的直接原因,是阿姐遇上了一个人,姓陈。我们暂且叫他陈先生吧,他是阿姐在饭店的大堂里所结识的千百个客户中的一个。此人长得富态,戴副眼镜,模样亦官亦商。
阿姐猜他的年纪,一问才知和她是同龄。又都是北京人,彼此便有些相见如故。起先并没有交换名片,陈先生只说他在煤炭部工作,后至煤炭部下属的一家大型公司任总经理。
阿姐笑道,什么职务?
副司吧。他也笑了。
一开始两人谈得挺投机。他看上去很有修养,且见多识广。阿姐告诉他,她是随父母下放,后来也没能回去,辗转来到南京。现和朋友合伙开一家小公司,做点小买卖,一直亏空,不知如何是好。如果陈先生这里能帮点忙——
陈先生道,怎么个帮法?
阿姐说,你看呢。
陈先生不说话了。他笑着睃了阿姐一眼。只这一眼,阿姐便知道他想要什么了。这是个流氓。可是她不怕流氓。她笑道,陈先生是聪明人。要不这样吧,我们先做个朋友,更何况我们还是老乡呢。北京我已经二十年没回去了,也不知变了没有。——故宫长城总还在吧?
陈先生打趣道,要不这次一起回去看看。
阿姐说,你什么时候动身。
陈先生说,再有个三五天吧。
有一天夜里,我们已经熟睡了,阿姐突然接到陈先生的电话。她朝我伸伸舌头,把话键按在免提上,这样我就可以听到陈先生的声音了。
陈先生说,李小姐还没睡?
阿姐唔了一声。
顿了一会儿,陈先生又说,聊聊?
阿姐说,聊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聊呀。——要不,到我房间来喝杯茶?
为什么你不可以到我的房间来呢?
是吗?那边的声音突然很振奋了。
不过我的房间有人。阿姐笑了起来。
陈先生也笑了。他说,李小姐你真会开玩笑。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
阿姐不说话了。
又聊了一会儿,陈先生突然说道,你让我想起我小学时的一个女同学,长得很像的。我和她坐同桌,她成绩好,人又漂亮。常带我去她家里玩,她是干部家庭出身,而我家里穷,当时很自卑的。
阿姐看了我一眼,狐疑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夏明雪。
阿姐像触了电似的从床上坐起来。她看着我,一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
那边又说,工作以后打听她很多年,一直没有下落。后来结婚了,有了家庭,也就慢慢忘了,不想这档子事了。不想在南京却遇上你——唉一声叹道,我也是自作多情,就为她当年对我好,总记住。其实这在她又算什么呢?她待每个人都好,这是最难得可贵的。
阿姐呆了半天,那边喂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强笑道,看不出陈先生竟这么痴情。
你是拿我当替代品吗?——又笑起来,道,那么陈先生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来帮你打听打听,没准她还是我的亲戚呢。
那边咳嗽一声说,我叫陈打铁。你就叫我打铁吧——又呵呵地笑起来道,也不知道她现在哪儿?还活着吗?过得好吗?估计肯定是老了,也没你漂亮了。
阿姐挂了电话,跳下床,赤脚在地毯上走走停停,嘴里不时叽咕着:今天是遇见鬼了。这个陈打铁,他变胖了,要不就是烧成灰我也能把他认出来。
她决定换地方,把衣服扔过来说,快点,现在就走。这个地方不能呆了。那天夜里她神经质得不行,折腾了一通,瘫坐在沙发上说,这叫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这事对阿姐造成多大打击,我至今也不甚清楚。那天夜里她哭了,百感交集。说不上恨,也说不上感动,只委屈得口水沥啦,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们很快就回到了北京。她消沉至极。为什么要让她遇见这个陈打铁呢?她本来可以一天天厮混下去的。一连好几天,她坐在地板上翻旧相册,这相册里没有陈打铁,可是有和陈打铁同桌时代的她,才八九岁,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反手站在巷口,小辫子翘翘的。
一个人怎么说变就变了?她总是喃喃自语,说的也不知是陈打铁还是她。
他想泡我?她嘻一声冷笑了。蘸了一口唾沫,翻到另一页说,这张是1966年,我哥哥给拍的。文化革命开始了。她把眼睛抬了抬。——又紧翻几张找到1977年,说,这是在
胡同里马三给照的。她舔了舔嘴唇,把相册丢在一边,双膝抵住心口,泪如雨下。
阿姐常常做噩梦,夜里她会惊醒,抱着我啜泣。她梦见了警察,一高一矮的两个,拿着手铐向她走来,她转身就跑,警察喊道,快,替我挡住那女的,她是小偷。潮水般的人群向她涌来,把她围住,她跌倒了。
又有一次,她梦见自己挨枪子了,胸前挂着一副写有“破鞋”的木牌子,她被人摁着跪在她父母哥哥的坟头,遥远的星空上她姥姥在向她招手,在那双慈眉善目的眼睛的注视下,她突然变回了从前那个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