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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不想死。我要活得很长,把陈小婴娶回家,和她寻欢作乐一辈子。
朱二突然来了兴致,说,嗨,你摸过她吗?她奶子好像挺小的——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腿笑道,当然,开开玩笑。
我说,连话也没搭上一句。——当然我也没主动去追嘛。
胡泽来打断我说,你连毛都没长一根,追不上的。女人都喜欢糙男人。胡泽来比我们略长几岁,印象中他念高二,已开始用剃须刀了。
顾闯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说,你以为你是长出来的么?你是刮出来的。我要等到十八岁用剃须刀,我要等着那天来临,我不着急。
胡泽来说,老子今年就十八。
我说,还是虚岁。
我们都笑了起来。胡泽来喜欢吹牛,仗着比我们大几岁,就说他搞过女人,反正,他有一成套的女人经,说起来眉飞色舞。我们要是说起了,他就说,女人是搞出来的,不搞你怎么知道?
我们私下里认为他也不知道,要不,他也不会成天和我们一起厮混。不过,这厮确实有一套。有一次他去南大走一趟,只在女生宿舍楼前站了一会儿,就成功地钩到了一只内裤和胸罩。他拿到我们面前显摆,闻了又闻说,还香呢。
我们也轮流闻过了。朱二说,乖,还是大号的,肯定是个胖子。
顾闯说,要比我们大好多岁吧,是个老女人了。
总之,那天大家兴奋不已。朱二作状说,快拿走快拿走。我快要不行了,我意志力薄弱,禁不起刺激。我们都捧腹大笑。胡泽来拿头撞墙说,太好玩了。太好玩了。
有时我们也讨论女人,把她们上升到学问上。顾闯说,你说她们有时候是不是也想?
想什么?说清楚点!朱二笑道。
顾闯怎么也说不清楚,他摸着头皮笑道,反正,想我们一直在想的。
胡泽来说,怎么不想?我们班的骚娘们多着呢,一看见你,就恨不得让你多摸几把。他说“摸”字时,加重了语气,仿佛他不但在摸,而且也在拧。
我突然想起了陈小婴。我很难想象她会懂得这些事情,她是那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娘,明朗,机敏,像神鹿一样矫健。只是冷淡了些。有一天夜里,我梦见她白绸裙子里面的花内裤,三角形的,还有花边,很紧身。醒来的时候,我浑身虚弱,汗渍淋漓。我为此沮丧了好长时间。对于她,我这梦是亵渎。
我被我的单相思折磨了很久,每天都下决心在放学的路上堵截她,跟她说一些话,哪怕是不相干的话。我没指望她会喜欢我,我是这样的一个坏孩子,逃学,抽烟,整天和二流子们混在一起,说下流话。成绩还可以,可是她的成绩更好——有一度时期,因为她的缘故,我开始后悔我的浪子生活了。
我原本和她是一类人,整洁,静默,耽于沉思,凭什么她现在是这个样子,而我则成了另一副样子?而且,打她主意的男生实在太多了,高年级的猴崽子们个个精明强干,我实在有点自惭形秽了。
总之,这事一天天地拖了下来。我在想,仅仅是一念之差,我后来才知道,她曾为我记过日记,她记录下我的穿着,我说过的话,我的声音,有一天傍晚跟踪她回家的情景,我向她吹过口哨,她全知道。哪怕我数天逃学,她见不着我,她记下的还是我,每天如此,直到我们初中毕业,我离开这个城市,远走北京。——我本来可以留在这个城市的,为了她。
我有一万个机会可以避免遇见阿姐,为了她,仅仅是一念之差。
那时候,我们还没和社会上的人来往,基本也不打群架。后来,朱二分析道,我们是文痞。
文痞不叫痞子,只有武痞才算痞子。
我们当然算不上痞子,不管是文痞还是武痞,依我说,我们根本不够格,只不过一直学做痞子,在校园里耀武扬威,吓唬一下女生罢了。
朱二喜欢别人把他认做痞子。那阵子,家长和老师对他都放弃了,深感痛心,也不知一棵茁壮的祖国小树苗,怎么就突然萎了,再也扶不起来了。他们弄不清楚,朱二自己也搞不清楚。可是他很为自己骄傲。
他说,我他妈的现在快活得要死。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快活。那段时间他特迷他们街巷一个叫细粗的人,街头一霸。二十四岁,无爹无妈,平素独来独往。细粗长得小白脸相,人极为俊秀,穿戴时髦。整天无所事事,晃着膀子在街上闲逛。
朱二形容他的样子,戴墨镜,穿瘦身西裤和花格子衬衫,衬衫从胸部扣起,直露出发达的胸肌。胸脯上还有几根黑毛,随风飘荡。朱二说道。
朱二和细粗的关系极好,有阵儿时期,朱二想拜在细粗门下,细粗拒绝了。他说,我不喜欢这一套,我从不收门徒,也不结帮派。你看见我跟别的帮派有什么来往没有?没有吧。有事我自己打点。我抱定一个宗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要犯我,我必犯人。人多未必势众。
人活在这世上,靠的不是这个——他举了举拳头,而是这个,他又指了指脑袋。人讲的是一个理字,但讲理也得靠这个,他又指了指脑袋。
细粗教朱二散打,说,这是防身用的,有备无患。又教他使用武器,人体生物学也用上了,给他分析哪块是人的软肋,怎样一刀子下去致人死命,怎样不致人死命,叫人瘫痪。怎样保护自己,怎样躲闪。十四岁的朱二学得极为认真,一招一式全牢记心间。那一段,他的理想就是做细粗那样的孤胆英雄,劫富济贫,匡扶正义。他也看武侠小说,常常幻想着自己走在西域古道上,身穿一袭白袍,手里拿着折扇,突然一阵飞尘掠过,紧接着是一个少女的尖叫声。
朱二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采花大盗绑架民女。说时迟,那时快,朱二飞身前去,只拿折扇朝那厮的命穴上轻轻一点,那人应声而落。朱二站在马下,弯腰行礼道,姑娘受惊了。今世间大乱,出门还当小心。说完轻轻拍下马身,只听一声嘶鸣,眼前又是一阵飞尘。
顾闯笑道,那姑娘长得美吗?
朱二也笑了,说,我还没说完呢。
我说,我们已经知道了,过了一会儿,眼前又是一阵飞尘,那姑娘又回来了。敢问相公尊姓大名?
朱二说,她要是追我,我保准拒绝,女人不好玩,没有打仗好玩。
胡泽来说,你这厮,想留下惊鸿一瞥的印象吧。——你才不好玩呢,你这样会出事的。
朱二没有出事,可是我出事了。那段时间,我迷打弹弓,我准线极好,百发百中。我想如果假以时日,我会成为神枪手,或者国家射击队队员,没准还能去奥运会拿冠军呢。有一次,
朱二指着一个人对我说,这是王麻,青龙帮的小头目,作恶多端。
此时王麻正伏在街头栏杆看姑娘,此人脸色烟黄,面相丑陋。我拿弹弓比了比,朱二说,射他。打麻雀没意思,要打就打人的麻雀。我笑道,人的麻雀不好打,隔着裤子,伤不了。我们在对街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我回头问朱二,打吗?朱二说,打啊,快点,他就要转头了。
第一部恐怖是有理由的
我打瞎的是赫赫有名的青龙帮王麻的眼睛,在正午的阳光底下,这个丑陋的麻子正在看街景,突然蹲下身来,捂住了眼睛,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声。谁也没注意他在干什么。我和朱二迈着匀速的步伐,混在人群里销声匿迹。
朱二后来有点后怕,把这事跟细粗商量。细粗说,麻烦大了,你们惹了大祸了。他一再问,
他看见你们没有?我和朱二都确信没有。细粗说,这事不要声张,且看看动静再说。如果真找上门来,别说我,连天王老爷也帮不了你。他看了我一眼,神色比我还要恐怖。
细粗恐怖是有理由的,他比我们都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节。不久之后,青龙帮和另一个流氓团伙开始了一场恶斗。这场恶斗持续时间之久,伤残人数之多,公安局的档案室里至今还有记录。很多人被抓进去了,警方顺藤摸瓜,并牵引出不少连环疑案,有人被判刑,其中五个被处决。残余力量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还有过数次规模不等的冲突。
那五个被处决的流氓,有两个我至今还能记得他们的名字,一个叫王建军,一个叫陈白。执行枪决的那天,学校组织我们去看了。万人体育场里,人头攒动。有七个死刑犯被武警押上来,而其中竟有五个和我有直接的关联。他们都还年轻,听说未婚。
我和朱二站在人群里,很多人立在我们的前面,踮起脚看着。我蹲下身来,把手抄在衣袖里,我第一次感到害怕,浑身冰冷,血液仿佛被冻住似的,流速很慢。我觉得自己快要呕吐了。人事竟如此不可思议,远远超出我能承受的范围。而朱二呢,一直立在我的身边,茫然地看着很多人的后脑勺,整个人已经呆掉了。
这是我成长生涯中遭遇的第一桩事件,它对我影响至深,至今还让我心寒。我想我能够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胆小,怯弱。我没有痞子素质,怎么做也不像。
这次事件以后,我老实了许多,朱二也老实了。他说,没劲透了,真的,开始不好玩了。朱二甚至想重返校园,重新做个好学生。他问顾闯,还来得及吗?现在要认真学习,明年能考
上重点高中吗?
在我们四人中,只有顾闯勉强能称得上算个学生,虽贪玩,痞里痞气的,但学业一直没荒废。后来,此人考上了清华数学系,修计算机专业。现在哈佛读博士。
而胡泽来呢,一味小偷小摸的。从偷胸罩开始,我就知道此人偷术高超,后来发展到上街偷钱包,去商店偷衣服。我们少年时代的吃穿用度、各种花销基本上都是胡泽来包下的。所以他偶尔朝我们发个脾气,对我们颐指气使,也是应该的。
其实他为人亲和,对我们极为关照,真的就像兄长一样。每天清晨,他背着蛇皮袋上学,那里头有他偷来的衣帽鞋袜。——平素不敢穿回家,只有他代为保管。我们打扮得当,他挨个打量我们,笑道,乖,个个都精干得要死,今天找马子有希望了。
他也开始打扮,往头上洒头油,用手抚平,说,不能跟小伙子们比啊,不过——他朝我们挤挤眼睛,说,没准今天也有戏。
我只奇怪,他偷了那么多年东西,竟一次未被抓住。有时他也跟我们说说他的计划:再干几年,就歇下来。常偷要出事的。——但是现在不行,一则为兄弟们活便活便,二则呢,也是为我自己。
他倚在树干上,突然探一下头,来了神采,说道,我告诉你们,偷东西很刺激的,几天不偷心手俱痒。越危险的地方越来劲,眼看就要被抓住了,拔腿就跑,那感觉至今还没遇到过。
顾闯说,那感觉很爽吗?
朱二说,肯定。我估计就跟我们打群架一样。朱二自从学会了散打,看见群斗就激动。有时看见巷口围着一群人,他拔根棍子就蹿上前去,所有人都不认识他,他抡着棍子乱打一通,踩着一个人的胳膊说,叫我大爷。这能让他热血沸腾。
他尤其喜欢巷战,在那曲径通幽的小巷像野猫一样逃窜,耳边能听到呼呼的风声,他说,所有人都跑不过我,我就像影子一样,我耍他们玩玩。
朱二最看不得我整天把刀插在腰间,无所事事的样子。他说,你牛皮哄哄干什么,刀子是拿来放血的,刀柄握在手里,刀尖对准别人,插进去,插进去。说这话时,朱二眼放绿光,激动不已。
朱二喜欢血,看见它,他能窒息。那就像电流一样,有一次他说,就像电流穿过全身,我发抖,浑身麻酥酥的,我觉得自己就要昏过去了。有性经验的人大体会联想到一件事情,可是那年朱二十五岁,还来不及有性经验,可见对于男人,要获得快感,并不只限于一件事情。
我们也陪过朱二打过几次群架。这厮爱惹是生非,仗着自己有两下子,嘴又臭,从来得理不饶人。有一天,他在街上被人认出来了,几个小痞子追得他满街乱跑。后来,朱二和我们商量说,要报仇雪恨。我们制定了严格的作战计划,又纠集了本校的一拨好汉,选定吉日,下了挑战书。
决战是在星期天下午进行的。事先,朱二跟我开玩笑说,你的刀这次要派上用场了,也不枉插在腰间这么多年。老实说,我真有点担心,打仗我不害怕,这么多年来,打人挨打,我早就习惯了,可要是不小心杀了人怎么办?不是没可能的,一帮乌合之众,个个血气方刚,一时打得性起,拔刀就朝心窝刺下去……可事情到了这份儿上,已不允许我想太多。我必须到场,而且要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来。
要不,我将无法在这个圈子混下去,被视为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