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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街十九区-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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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确是一面镜子。 
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唇。 
就算分隔多年,我们走在街上,也可以在一秒以内认出对方。 
我想任何人也可以轻易地在第一眼就识破我们的关系。除了发型,我们几乎没有分别。 
不过这当然仅限在外表上。 
小时候,大人们都喜欢让我们穿上一样的衣服,做一样的打扮,吃一样的东西,玩一样的游戏。 
我们有别人没有的默契,我们有别人没有的紧密,相较之普通的兄弟,我们有更深切的联系。因为我们拥有相同的血缘,相同的脸孔。 
但我们的缘分,却只维持到十岁。 
他被母亲带走的那一年,我还常常在夜里梦见楼下那辆把他接走的深褐色轿车。 
那一幕犹如珍藏在相本的旧照片,发了黄化了灰的记忆,却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永远也忘记不了。车子在楼下等待着,女人纤白的手拉着他一步步走远,他不情不愿的目光,流连不去,那样的委屈,那样的可怜,我偷偷躲在窗边,目送车后一团滚滚烟尘,把他的身影完全掩盖。 
我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的时候,就像看着另一个自己。 
但如今为什么他这样的陌生?他是谁? 
我叫:“小谦?你真的是小谦?我的天,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阿翰,”他摇头,对我摇了摇手指,说:“我不是小谦,我也不姓沈,十岁之后我就改了名字,你可以叫我郭剑生,或者小四。” 
“小四?什么小四!”我激动地抓着他,大声地说:“你明明是沈翰谦!” 
“随你怎么说。”他一点也不在乎:“我们这么久没见,别尽说这些无聊的事。”他一把拉着我,走到吧台前,倒满一杯酒送到我面前来,豪情满怀: 
“阿翰,这一杯祝我们今日兄弟重逢。” 
“兄弟?”我们十五年没有见面,我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生硬表情盯着他。 
“我还记得自己差点死在你指派的杀手车底之下。”我说。 
“哦,那次我还不知道是你。”他一派不拘小节的宽广气度,随意地拍拍我肩上的灰尘,说道:“你瞧你不是一点事也没有吗?后来我都没追了,我还发散了消息,叫下面叫人请你回来,谁知那帮蠢货以为我要找你寻仇,洪老头才会抓了你去。哈哈哈……” 
他还笑得真畅快,一点也无所谓。我不作声,看着这个人。小谦变了,变得我完全无法认同。 
“喂,你怎么一脸不爽?”小谦大手一伸,手臂便勾上我的肩:“给点高兴的表情来看看好不好,你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奇迹吗?十五年呀,十五年过了还碰得上就是奇迹!” 
“我们家一直没有搬过,你若是有心创造奇迹根本无需等待十五年。” 
“你这样说是在怪我?”他斜一斜眉毛,放开我,径自喝了一口酒。 
“看来这十五年你过得不错。”我略带嘲讽地说:“小四爷。” 
他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唇边,抬起眼,深深地看着我。那么认真的表情,尖锐又凌厉,最后,他移开视线。说: 
“你是个普通人,应该过普通的生活。我不想把你卷进来。如果不是在黑道上突然看见你,我这辈子也不会去找你。” 
“你确定你是在找我?”我有点不以为然:“我还以为你要找的人是麦小龙。” 
“麦小龙?”他嗤笑一声,语气满是不屑:“你是说整天跟在你身边的那小子?他算什么料,要轮得到我来操心?我不是看他跟你在一块,早把他抽筋剥皮丢到后巷喂狗。哼,小角色。”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噤声。我甚至不敢相信这种自大狂妄的话会出自小谦的口中,他随便高兴便指点着别人的生死,不负责任,毫无怜悯,我可以把这只当作是个低劣的玩笑吗? 
不知为何,脑里却闪过某个夜晚,幽暗的仓库里面,那个被晾晒在众人面前,折磨得残缺不堪的可怜男人。 
强行压下心中那抹异样的不适感,我不自觉地转过头去。 
这十五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小谦的飞扬跋扈,小谦的狂燥暴力让我无所适从,小时候他明明是那么的害羞纯情,那么的胆小怕事,偶尔经过街上,看到凶悍一点的流浪狗也会吓得立即跳起来躲在我身后。是什么时候起,让他变得如此唯我独尊,目空一切? 
十五年实在太漫长。 
对我来说,对他来说,这十五年足够形成一段我们无法超越的距离。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断突如其来衔接的关系,我既无法放着小谦不管,也不可以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但是我那么的无力,完全没有分量,我说的话,那高高在上的“小四爷”如何听得进去? 
结果我整晚都失眠。还有以后的每晚,这种焦燥也没有得到平息。 
在这里,我被“保护”得严密又周全,我常常无意识地瞪着摆置在各个房间中的红外线监控,不知哪时哪分哪秒又被什么人监视着。 
小四爷出入有大批保镖贴身跟进,只是等闲,自小成为习惯,他一点也不觉得不自由。 
黑道势力即使张驰无边,幕后操纵者也不过是个平凡人,一样有血有肉有生命,会生病会受伤,外面说得再神奇,无非虚张声势。 
小谦一直过得小心翼翼,日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把自己藏得这么好。 
分支帮派的人物龙蛇混杂,个个都侍机夺权,各有各的私心,各有各的打算,怎么可能和平共处。小谦在道上打滚这么多年,他的眼光比我强,他的感知比我快,谁有异动他首先铲除,情面不留。所以他是黑道老大,我不是。 
而现在,我坐在黑道老大的家里,宽广的游泳池旁边,沙滩椅,太阳伞,身边有四个保镖。 
连在家里也得过得这般严谨,即是意味着这里随时会发生危险?我同情着小谦的同时更加同情自己,不待敌方出师暗杀,这种日子过多几天,就先神经衰弱而死。 
我在这大屋子里什么事也做不得,凋空多时,快要生出锈来。 
“阿翰。你怎么又躺在这里?难怪你一副得了自闭症的样子。”小谦刚好经过,看到我这般萎靡不振,便忍不住上前数落。 
“你该多活动活动。”他说。 
我自太阳帽下睁开半眯的眼,看着他俯视我的年轻脸庞,充满着青春和气魄。 
活动,可以如何活动呢?我所有的活动区域便是在这屋子中。 
如果我要到外面去,先要向我身后四个尽忠职守的保镖申请,然后是向他们的顶头上司申请,还得看小谦有没有兴致,他要是高兴了,便会很大方地特赦我几个小时,我才可以得到珍贵的“自由活动”时间。 
“来来来,我们去钓鱼。”小谦自顾自走进屋内,完全不理会我。 
在这里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连我也开始习惯被支来唤去。人堕落的速度比想像中的还要快。 
我看看身边四个体格健壮的保镖,站了起来,开始走动,一众人等就会自动跟上。我木然,还有什么比跟着我更有意义的事?我想是没有了。 
坐着专门的游艇出海去,真难得,这一个月来我终于可见天日。 
有气无力地看着蓝天白云,手里拿着高级鱼杆,鱼标半没海里,我呆呆地坐在船边,不知在等待着谁来上钓。 
今天阳光充足,四处海面平静,身边的人兴奋得简直定不下来,拉杆不断,频频报数: 
“我又钓到一条啦,看,是斑!” 
然后又好奇地张望我的鱼箱:“喂,你钓了几条?吓?快说,有几条?” 
见到里面空空如也,还发出怪叫:“有没有搞错,怎么一条也没有,你怎么钓鱼的?我来教你。” 
还钓什么鬼鱼,叫你的保镖跳下去捞就成,要多少有多少。我放下鱼杆,说: 
“我头晕,不钓了。你自己玩吧。” 
小谦呆了一下,在后面叫:“喂,阿翰,阿翰,阿——翰——” 
我走进船舱之前还听到他大声的抱怨:“搞什么鬼,真扫兴。” 
没多久他就钻了进来,一个人钓鱼多没意思,他也不稀罕玩那个了,看我躺在横椅上,便来推我: 
“喂,起来呀。我们来聊天。” 
“你找别人聊吧。” 
“这里哪来别人!” 
我惊奇地睁开一边眼睛,他身后五六个门神一样的保镖杵在那里,是装饰用的,原来只有我是多功能。只好坐正。 
小谦觉得很高兴,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不是常玩这个吗?你最差劲了。” 
他不知哪里挖来一张书,涮涮涮地就撕下几页,还开始认真地叠叠叠,折出各式古怪的形状: 
“这个是猴子爬坡。”他一边嘿嘿地笑,一边把有趣的纸工做给我看。 
“这个是青蛙。”他折完一款又一款:“这个是小船。还有飞机,看,手枪。” 
他一个人折得不亦乐乎,像珍奇异宝般全数推到我面前: 
“喂,你不会全忘光了吧,折一个啊。” 
说出去真是一条新闻,黑道老大假日窝在船上玩折纸游戏。闻风丧胆的小四爷拿着纸制的手枪,对准我,砰砰砰。然后自顾自在一旁哈哈哈地笑个不停: 
“为什么还不倒下?你真迟钝。” 
正玩得高兴,有人在旁边接了一个电话。上前低声在小谦耳边叽里咕噜地报告。小谦的表情淡淡的。只冷哼一声道:“做了他。” 
来人退下,小谦的注意力又回来到我身上。他说: 
“阿翰,我们兄弟十五年没见,应该日日庆祝才是。” 
“你不是有事吗?”我问,目光盯着那个被吩咐不知要“做了谁”的人。 
小谦说:“没事没事。什么事也不及和你庆祝的事要紧。你说我们今晚要去哪里吃饭?” 
“随便。”我有点心不在焉,眼光老是离不开那人。 
“你怎么可以什么都随便随便。做大事就要拿主意!怪不得你什么都得过且过,做生做死也只是个小职员,我要纠正你这个坏习惯。”小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坐过来的时候,身体正好挡过我的视线。 
“那在家里吃好了。”我说。 
小谦挑了挑眉:“别这么闷啦,我们今晚去天奴。” 
早有了决定还来问,问完又要批评,最后还不是他说了算。我也懒得抗议,一副心思都飘飞到十万八千里,做了他,做了他,那个他是谁? 
即使坐在豪华的餐桌前,看着一桌豪华的美食,也没有一点豪华的胃口。 
小谦心情愉快。他不停点着奇奇怪怪的菜,精致的食物一小碟一小碟,轮流送上,款款都有名堂,款款都有哲学,教人看了不敢吃。 
我想起麦小龙的吃法。他也喜欢叫很多菜,不过最好一次送上,把整张桌子围得水泄不通,就算吃不完,看着也好。 
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我只记得他最后的被傅境明抓到警察厅去,然后呢?最多拘留不会超过四十八小时,再然后呢?他回到医院,发现我又失踪了。他会干什么? 
他会紧张吗?会担心吗?会找我吗?但他想像力再好,也猜不到我现在就跟他最大的对头在此共进晚餐吧? 
“阿翰,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小谦看着我说。 
我回过神来,问:“吓?你跟我说什么?” 
“和我吃饭这么闷的吗?” 
“我没有这样说。” 
“还说没有,你的表情哪里像吃饭,像在吃砒霜。” 
我刚想说话,下面有人走上来,不知又在小谦耳边报告着什么。小谦表情毫无变化,一边切着手中的牛排,裂开的肉片泛出幼嫩的红丝,里面渗出如血般腥甜的肉汁,我看着自己面前的牛排,突然双手颤抖起来。 
来人退下,小谦就如什么也没听到一样,继续回到与我刚才的话题。杂七杂八的扯了一大堆,我食不是滋味,早早便放下刀叉。 
小谦在“公事”和“私事”上的界限划分得十分清楚。我永远无法在他在办理“公事”的时候从他脸上看出任何端倪。而到了私人身份的时候,他又仿佛摇身一变,幻化成当初与我分别时一样的可爱弟弟。 
他特别喜欢提往事,时时刻刻都提着过去,如此这般,这样那样,他的回忆经过特别的剪接组合,每个镜头都与我有关。 
或许是他故意挑选二人的回忆述说一番。也或许是他在暗示我些什么。 
“阿翰,为什么你这晚总是神不守舍?”小谦用手指轻轻弹了弹酒杯。 
我自那清脆的叮叮响声中再度醒来,我说:“告诉我你在忙什么?为什么他们不停地来报告?” 
小谦暗含深意地微笑,他取起餐巾轻拭嘴角,缓慢而休闲: 
“原来你一整晚在烦这个?” 
“你在怕什么?”他的目光带着了然一切的尖锐,直接看穿了我的心:“怕我现在追杀的人是麦小龙?” 
“你不可以放过他吗?”我问。 
“为什么我要放过他?”小谦反问。 
“他是我……朋友。” 
“朋友,”小谦哈哈两声:“朋友!” 
他像听了个笑话,强忍笑意,拿起酒杯轻啜一口。然后问我: 
“你知道你的朋友对我做了什么吗?” 
“你说过他只是个小角色,你何必跟他认真。”我说。 
“一个小角色为何又让你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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