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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过他只是个小角色,你何必跟他认真。”我说。
“一个小角色为何又让你认真?”
“我说过他是我朋友。”
“别在我面前说这么恶心的一个词。”小谦毫不在乎,丢下餐巾,冷冷地看着我:“我和你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你要站在我这一边。沈翰云。”
“小谦,我和你是兄弟跟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是两回事。”
“根本就是一件事。”他瞪着我:“我的敌人就是你的敌人!听着,我不允许任何人背叛我!”
我也瞪着他,紧张的空气弥散在餐桌上,在那一瞬间,与小谦初次重逢时的那种生硬感又再次逼进眼前的气氛里。
他的眼神暴戾而凶狠,强制又专横,仿佛世上所有逆他而行的人和事,通通都要被彻底剿灭。
“我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我说:“让我走吧。”
“你是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还是无法忍受在我身边?”小谦邪恶地抿嘴一笑:“你要走可以,不过最好想清楚。”
这已经是最明显的威胁了。我知道他什么也做得出来。
此事最后不了了之。我还是住在那个房间里,日日还是躺在那张沙滩椅上,身边还是有四个保镖。
唯一不同的是这天的早晨,我意外地发现房间里多出一份报纸。
这显然是拿给我看的。以前报纸一向只会出现在小谦的早餐桌上。我随手拿起那份报纸,翻来覆去地寻找什么特别的报导。然后就看到了。
“……东区第十六街昨夜发生连环惨杀,多名身份可疑之男子被发现死于同一公寓,初步怀疑系属黑帮内部争斗以引起的仇杀,此案已交由东区重案组着手调查。……”
我快速地扫过文章内容。最后我只知道有很多人死了。不过里面应该没有麦小龙。
死的人是豹哥。那个我在月色之下始终无缘窥看到面目的黑帮老大。他密谋要与小四作对,结果小四先下手为强,把他“做掉了”。
一种不寻常的低温袭过脑海,我全身颤抖,连拿着报纸的手也镇不住。
以前看到这样的新闻我通常都会跳过去,因为与自己无关。我以为穷这一生也不会跟这样的事件拉上什么关系。
但现在我却是知情者。
走出大厅,凶手一派气定神闲,坐在二楼阳光丰沛的露天茶座里享用着美味的早点,看到我时他并没有与我打招呼。
昨天的不愉快仍然继续着。小谦正在给时间我“考虑”。
考虑只是形式。他不介意耐心地去等我完成这个毫无实质意义的形式。
我把报纸放在桌面上。小谦自另一份报纸上抬头看我一眼。请了一个手势。我只好坐下。
他的目光还留在财经版上,声音却在问我:“你考虑得如何?”
我不肯作声。小谦在一段死寂的沉默之后放下报纸,终于认真地对上我的眼睛。
“你杀了人?”我单刀直入。
小谦并不躲避,他说:“沈翰云,你不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听起来很蠢?”
“是你杀了豹哥。”我说。“为什么?因为他不服你?”
“这是原因之一。”小谦这次意外地坦白:“这家伙私吞了我一批货,虽然损失不多,但如果我稍加纵容,以后这样的事就会一发不可收拾。这场戏我是要做给所有人看的,他硬要在这个风头来试刀,我只好成全他。”
“小谦,这是犯法的。”我说。我知道这种劝告听起来也很蠢。
“我知道。不犯法的事,我从来不做。”他把点心夹起,送到我的碗子里。
“你怎么可以这样冷血!”我叫。
“我一向这样。”他对我神经质的反应不以为然:“早上看这种新闻真叫人倒胃口,丢了罢。”
他从我手里抢过报纸扔到楼下的草坪上。
“点心要凉了,快吃。”
小谦如无事一般,继续吃他的早餐,完全没有任何不适。
我看他一口一只虾蛟,吃得滋味,只觉痛心。
“你为什么不吃?”小谦指点着上面的东西,继续殷勤地把点心一样一样地夹过来:“这个这个,你以前最喜欢的,来试试。”
“小谦。”我清醒地叫唤他,努力搜索他的视线,企图寻找他遗失在当年的真挚和纯朴。
他抬起眼来:“什么事?”
“你不可以放下这一切吗?”我说:“你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别再干下去。”
“你觉得可能吗?”
“如果你怕遭人报复,我们可以离开这里。”
小谦定定地凝视我,好几秒之后,那个招牌式的邪气笑容再度浮现在他的嘴边。
他说:“沈翰云,我真是爱死你了。你怎么可以永远都那么的天真和幽默。”
然后他扔下了筷子,站起来,大步地离去。剩下我一个人坐在露台上,抵受着无处不在,寒冷的阳光。
其实我也弄不懂。小谦对我的感情真的还是当年那样单纯的依恋吗?他十岁以后就不再姓沈,他还有三个同样姓郭的“哥哥”。但最后他们却都莫明其妙地消失所踪。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委屈吧。郭氏四个儿子,一个死于疾病,一个死于海难,一个死于失足堕崖。平安无事者,幸存至今唯得小四。
小四名正言顺继承一切。
早在当初,郭老大就最属意于小四。不知基于什么原因,或许这也是人与人之间微妙的缘分。
在满是腥风血雨的黑道上生活经年,小谦已经变成真真正正的小四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天会跟他那个三个倒霉的哥哥一样,不是染上奇怪的疾病,就是掉进海里或是失足坠崖,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小谦目前并没有任何“做掉”我的打算。
他甚至对于“照顾”我深感兴奋。每天会抽时间来找陪我聊天,他说:“看我对你多好,因为怕你闷呀。”
我看着他与身份极不相称的幼稚举动,真不知怕闷的是谁。
难为他这样地“闷”了十五年。
我也一样。
无论感不感兴趣,我已经习惯听他旧事重提。十岁前隔壁家的大叔如何,十岁前玩过的那个空地如何,十岁前这个如何那个如何,过了十岁就无话可说了。
他不说这十五年他过得如何。我也没说这十五年我是否快乐。
人总是在前进着,但我在散乱暧昧的光线里看着小谦的脸,我会疑惑,为什么他的感情会那么神奇地停留在那样久远的时光里?
他的回忆真是乏善可陈。
十岁以前你不会怀疑一个天真孩子眼中的真挚,但十五年后无论多么相似,它到底还是变了质。
只有一样不会改变。
对我来说,他永远是沈翰谦。而不是小四爷。
2
小谦极度缺乏安全感。
他也有很多不同地方的居所。他喜欢转换不同的环境,哪里对他来说都一样。每个地方住不长久,这种习惯让我想起麦小龙。
我失踪时间已经长达一个半月,外面的世界早不知变成何等模样。小谦也有事做,屋子里面只得我一个是闲人。我想我该干点什么好呢?
其实我应该考虑的是,小谦他会允许我干些什么?
看见我一脸苦闷的样子,小谦就特别地关心。他问:“阿翰,你是不是很不习惯?放开点啦,我开始的时候也是这样,迟些吧,迟些就好了。”
他竟拿十五年前的自己跟十五年后的我比,我说:“我不想再呆在这里。”
小谦没有说话,只笑笑,他说:“不想呆在这里也行,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散散心。”
他不是听不懂,他只是不答应。
我有点泄气,如果不能摆脱这种状况,那去哪里又有什么不同。小谦倒热闹地在计划着:
“不如去斯斯密达尼,可以包一整个湖来钓鱼,拉尔曼也不错,我们可以去冰宫砌雪景,再不就康加维柏纳,我在那边有房子,喂,你到底想去哪?”
“我哪儿也不想去。”
“是你说不想呆在这里的。”他听到我冷淡的回答,有点不愉快,一张地图啪的一声摊在面前:“快选!”
他的霸道来得毫无道理,我转过头去,正好看见他怒气腾腾的样子,我似乎觉得,想要逃离这里的人并不是我。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也说不出口。沉默地僵持着,最后我只说:
“我想去卡萨里岛。”
他得意地笑起来:“早说,不就卡萨里吗?我最熟那边。”
“行!我们明天就去。”他兴致勃勃,我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你说什么?明天?”
“你想现在?也行。”
不是吧——
我是不是在做梦?当私人直升机特有的噪动声啪啪啪地萦于耳际,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我站在机旁。机翼扫起的风吹得衣服飕飕作响。
我问:“真的要去?”
小谦一手拉起我:“你当开玩笑?”
“可是我没有心理准备。”
“神经病,去旅行要什么心理准备。”
是吧。但我没有什么旅行经验。对我来说,这真是大件事。我最远的旅行也不过是跟学校去到邻县作夏令营。
“沈翰云,你干嘛?”小谦一半的身体已经登到机上了。看见我还赖在原地不肯动。
“不行,我怕我会晕机。”
“我都没晕你晕什么。”
“你又不是我。”
他愣了一下,突然发起脾气向我大吼一声:“快上来!”
我便上机了。或许说是被押上去的更合适。
我身后的一群人,他们看的可是小四爷的面色。
明明长着一样的脸,我却一点威信也没有。
连去个“旅行”也这般阵仗,只保镖一众已够新开一团。不过我猜也没有哪家旅行社敢接我们的生意罢,在晕机之前看见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都先晕死。
不论走到哪里都像被人劫持,难得身边的人还一副春风得意的嘴脸,小谦什么地方没去过,却兴奋得似小学生第一次出远门,一路上口若悬河,挤在我身边指东指西,样样都拿来说上一番。
最后他强调:“阿翰,你高不高兴?我第一次陪你到这么远的地方。”
以前他都是一个人去,现在多了一个人,怎么看都是他比我更高兴。
到了中转站,换乘专机,山长水远,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说去澳门就算了。
小谦兴高采烈,到哪都要坐我旁边,近得不能再近,还抓住我的手。这是他十岁以前的习惯,不过十五年后做这样的举动实在不算平常,可能是我心里有鬼,我对于过分的亲密总是莫名地过敏。
好几次借故抽回手,下一分钟又被他握过去,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连坐在对面的保镖们都觉好笑——如果他们可以笑的话。
我无法看到他们的表情,他们无论阴雨晴天都喜戴着一副墨镜,那是指定的道具,水陆两用,方便掩饰喜怒哀乐,和多余的同情心。
小谦不容自己被任何人拒绝,在他的地方谁也不能逆他的意思。而他的意思却随时改变,这一秒还天朗气清,下一秒就可以是黑色风暴。
他的心情捉摸不定,不过这一刻似乎出奇地好。
他不知哪来的笑话,说完一个又一个,完了自己哈哈地笑,一边留意我的表情,一边不停确认:“你有没有在听,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你说那个人被你折磨得快死了。”
“我刚才都不是这样说的。”
“反正我听到的就是这意思。”
“我只是吓吓他啦,谁知他那么经不起折腾。一下子就挂了。”
“如果只是吓吓他干嘛不用玩具枪?”
“那多没意思。”
我不得不转头看着他:“这就是你要说的笑话?”
他挑一挑眉,问:“怎么,不好笑吗?”
我倒睡在宽阔的座椅里:“睡吧。”
“一大早的,睡什么。”他皱眉。“我说别的笑话给你听。”
这种笑话听了只怕会作恶梦。
我坚持不理他,他也没什么特别的举动,十分意外地,他乖得不得了,自顾自无聊地呆了一阵,只好学我在躺椅中安睡下来。
长途的旅行没有目的没有计划,他好像随时可以抛开这里的一切,但也像永远挣脱不开这里的一切。
或许他只是需要一个理由。
我在无声之中张开眼睛,小谦沉睡的脸就在眼前。他的表情那样地柔和,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小谦。”我轻轻地叫他。
他没有回答。
“我们永远也不要回来了,好不好?”我握起他的手。声音几不可闻。
他还是没有回答。睡梦中模糊地沉吟一声,他似乎在作着一个好梦,嘴边有满足的笑意,浅浅地荡漾开来。
飞机准时降落在卡萨里,这个偏僻的小岛之国,有着简朴的风景和明媚的阳光。
小谦早就醒来,他啧啧地享受着温柔的太阳,戴上一副墨镜。
现在墨镜一族之中只得我一个是外人。
我拒绝戴上这样碍眼的东西,像个标志似的,又不是盲人出游,一个跟一个。
不过小谦不理解,他问:“为什么不要?太阳很猛呢。”
“我怕看不到路。”
“怎么会。”
小谦把墨镜摘下来,又戴回去,摘下来,又戴回去,这样玩了一阵,最后干脆把它丢掉了。
他带我周游小岛风光,他说得对,这里他熟得离谱。我问:
“你以前在这里住过?”
“怎么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