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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奋地扑将上来,又警惕地盯住旨邑,快乐又犹疑,四条腿跳舞似的踩出各种花样。
旨邑惊喜,连喊数声“阿喀琉斯”。金色狗少年也认出了旨邑,欢喜地扑过来,打滚、跳跃,尾巴摇成一朵花。
谢不周说道:“家犬相见不相识,吠问客从何处来。”
旨邑高兴地拥抱谢不周,感谢他把阿喀琉斯养大,说他是她最信赖的男人。
谢不周道:“你就是留下一个杂种,老夫也能帮你养好。”接着拍拍旨邑的背,“说来挺奇怪,无缘无故的,老夫总觉得对你负有责任。也许你是老夫前世的妻,老夫今世当你是前妻。”旨邑笑道:“你现在有三个前妻了。”
旨邑动手清理“德玉阁”,打算尽早重新开业,却发现地面门窗,桌椅橱柜,早已扫得干净,擦得明亮,连烟灰缸都洗净了,摆在原来的位置。旨邑想不到谢不周还有这份周到,感慨万千,敛了笑容,说:“做你的前妻也蛮不错。”谢不周道:“你千万别错爱老夫,不是老夫干的,是钟点工的功劳。”旨邑啐他,“放心,我讨厌已婚男人。”阿喀琉斯跑过来(也许它以为旨邑需要它帮什么忙),望着旨邑,一副候命待令的神情。
“一节母,年少矢志守节,每夜就寝,关户后,即闻撒钱于地,明晨启户,地上并无一钱,后享上寿……可敬的节母啊,可悲的女人。自然,我们的时代不需要这样的行为,也没有这样的女人了。男人从古迄今,从不受时代约束。一个嫖客朋友偏要娶处女做妻子。嫁给一个嫖客,不是件什么赏心事。当嫖客作为一个父亲与女儿玩耍的时候,他肯定会忘记自己是个放荡成性的家伙,倘若他突然想起自己是个嫖客,他应该感到吃惊,这与他陪伴女儿的温情法则相悖。除非以欺骗的方法,我们永远也领会不了人类,他总是自相矛盾,一个人可以同时拥有慈善与残酷,纯洁与卑污。”
旨邑第一次读到原碧为报纸写的专栏,十分震惊,这些文字距她了解的原碧甚远,提供了另一个千真万确的原碧。从专栏的照片上看,原碧化了淡妆,蓄了长发,烫成玉米卷,圆脸线条变得十分柔和,眼神比以前灵动自信,暗自怀春。旨邑不知道,是什么让一个小心掩藏美丽的女人,变得如此个性张扬,不但学会用那双古典的小脚获取爱情,还敢于辞掉铁饭碗,一向安分守己的女人做出这等惊人之事,的确匪夷所思。
不过,旨邑很快放下原碧,只想尽快见到秦半两。给秦半两打电话前,她一直为开场白苦恼,思前想后,难拿捏。假使语气太过平静,难传心声,太煽情则心虚羞愧,尤其是措词,无论直接还是委婉,如何才能恰到好处?倘若他心里有人,枕侧有伴,早将她淡忘干净了,岂不是自讨没趣?她将与秦半两的时光作了短暂回忆,深信他未有良人成双,只把她期待。所幸让他期待的日子并不算太长,而他又处在贵州的穷乡僻壤,纵使有爱情,也仅等于寂寞的遐想,只属于那个地方。对于他在那里留下的感情,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旨邑准备就绪,却始终联系不上秦半两,她预感一切结束了。
夜晚,她关了店门,慢慢走向秦半两的画室。落叶飘零,秋风一路尾随,她仿佛自出生以来,便一直走在这条路上,不曾爱过,不曾痛过,不曾远离。无需借助微弱的路灯,秦半两画室的方向在她的心里光明如昼,与秦半两最后的一幕清晰如昨。她又想起在“德玉阁”第一次见他,他像匹种马活力四射,他们去看古墓,揣摸古人的生活,谈理想的朝代……那些温馨的情景使她的眼泪流下来,他牵她手时的那片温暖还在,她内心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他仍在贵州,她只想看一看他工作的地方;也许他正在恋爱,她只想告诉他,她回来了。
她怕黑,这时却敢穿越树林,不急不缓。倒是阿喀琉斯把她吓了一跳,她完全没留意它跟了过来。夜鸟在枝头呜叫。重铅色的天空,有灰白的云彩。树影黯淡。风在所有的空隙里出入。她嗅着南方的潮湿气息,忍不住忧伤,和已婚男人的爱情令她产生的敏感、多疑、嫉妒与不平衡感像某种病菌,长期蛰伏在她的体内,只是一爱,就将它们全部催生出来。她厌恶那样的自我。她在这夜晚再度发誓,远离已婚男人,正常恋爱生活。
阿喀琉斯大约发现了一只松鼠,追逐着吠了几声。旨邑一扭头,看见那片湖面,闪烁粼粼幽光,不时幻现出秦半两的面容,以及他和她在一起的情景。她越来越难受,仿佛空气稀薄呼吸困难。她隐约感到自己犯了大错。一盏孤灯,照着去画室的小径。那栋楼伫在暗夜里,麻木冷淡,窗口漆黑,宽阔的大门紧闭。她早料想会是这样,但仍深感失落。耳畔响起秦半两的声音:“你想和我扯平,扯不平的,你不想我,我也会想你。如果你想我,告诉我,我会去哈尔滨看你,如果你想回来,我会去哈尔滨接你。”她缓缓地坐下去,仿佛为贴近他的声音。他从黑暗中走来,惊喜的笑容照亮了夜空。他抱紧她,一言不发。他身体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暖。她紧盯着那条路。只有动的风和静的黑。阿喀琉斯坐在她的身旁,不无惆怅。它坐累了,趴下去,下巴搁在她的脚面。她感到它的下巴越来越沉。它在做梦。她把它喊起来。她随手摸到一块小瓦片,在大门上很重地划了几行字:
秦半两,我回来了!你在哪里?
Z·Y
9月22日
仿佛种下了等待之树,不知它何时开花结果。漆黑与沉寂是对她的回答。她又呆了片刻,想象他看到留言后的神情,一定有花开的声音。她松口气,疾步回走,阿喀琉斯更是一路欢快小跑。回到家,旨邑才想起没吃晚饭,让阿喀琉斯跟着挨饿了,于是满怀内疚地给它拌了狗粮,自己则百无聊赖地啃苹果。苹果啃了一半,原碧的电话打进来了,兴高采烈,笑得脆响,听谢不周说旨邑回来了,很凑巧,要见面聊。旨邑说她刚回几天,正好饿着,于是提议去江边吃鱼,喝点啤酒,谈那过往的事情。
江中渔火,江岸炊烟。坐在搭建简易的敞篷里,四面江风。对面橘子洲头,灯光星星点点。旨邑想起她和谢不周在那里吃饭,卖花女孩乱配鸳鸯,胡乱祝福,令她发笑,笑那背后的教唆者太荒唐,这外头成对的男女,有几对想要白头到老?若是遇着原配,祝福便是祝福,若是其他,祝福与诅咒有何差别。
邻座几个喝啤酒的大学生,其中一个男孩颇像稻笫。他们谈球,谈政治,气氛活跃。旨邑羡慕他们年轻气盛,未经沧桑,对未来摩拳擦掌,自己则像“五易其主,四失妻子”的刘备,一生斑驳。
旨邑感慨中,见原碧正在寻她,便站起来朝她挥手。原碧步履欢快地走来,满面春光,一身黑色短夹克,配牛仔裤,膝上破洞,隐现一片白肉。看样子她减了肥,腰是腰,臀是臀,由于瘦,脑袋偏大,仍比原来漂亮许多。
旨邑打量原碧时,原碧也迅速将旨邑看个滴水不漏:只见她仍是肤白脸窄眼睛细,头发又黑又直又长,色彩鲜艳的苗族风格装束,翠绿的玛瑙项链和耳环款式夸张,手上戴了三个图形怪异的戒指。原碧讨厌她仍是这么不俗。
两个女人夸张地拥抱,热情寒暄,江边野地,不像咖啡厅或音乐酒吧,说话无所顾忌,惹得邻座的男生心绪不宁,频送秋波。
原碧对旨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热情。旨邑越来越重视同性情谊,对原碧也是亲近有加。
“原碧,记得在读大学时,我曾说过,你是当作家的料。读到你的专栏,感到你正朝那条路上靠近。”旨邑说。
“你绰号叫先知,百晓生嘛。我没打算当作家,只觉得好玩。你写博客吗?”原碧语气里没有任何负担。
“不。我不喜欢上网。网上太喧嚣。”旨邑将戒指从食指换到大拇指上。
“七十年代人不上网?新闻啊。怎么突然回来了,不去了?”
“不去了。舍不得岳麓山、湘江水、湖南大学、臭豆腐。”旨邑被“湖南大学”击中了。
“你常说要改变生活,改变现状,我很受启发。辞了工作后,自由自在,很快乐。”
“改变意味着舍弃与失去。我倒是想固守与珍惜。有时候太自以为是。”
“你好像失恋了?即便那样,也不用为此改变自己。”原碧安慰旨邑,藏不住得意。
旨邑感到与原碧之间那无法沟通的隔膜一直存在,或许那就是她们难以成为莫逆之交的原因。她将戒指从大拇指换到食指。她们已经各自喝完了一瓶啤酒。邻桌的男生走了,他们杯盏狼藉的餐桌上,留下一堆青春的残骸。旨邑在感到醉意的瞬间,不可遏制地想到水荆秋,她的青春,也正是如此,在他盛年的餐桌上,残骸横陈,尸骨未寒。
她们继续喝酒,用鱼骨头玩许愿的游戏。因为酒精的缘故,旨邑越喝越兴奋,她觉得自己能喝下整条江的啤酒,在她醉不能行时,秦半两将会出现在她的面前,把她背回他的房间,守着她。她很清醒,乐意借着酒劲装傻,不断地说“我一定要找到你”。原碧说别喝了,叫服务员收了酒和酒杯。旨邑笑道:“我能喝下整条江。”原碧说:“就算你能喝下长江和黄河,今天也先告一段落,我可抱不动你。”旨邑道:“你可以打110,请民工来抬也行。”原碧听她开玩笑,知道她没醉,便说:“旨邑,今天主要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国庆节结婚。”旨邑点点头,“值得恭喜。听谢不周说了,新郎是哪路仙人?”原碧笑道:“普通人一个,见了就知道了,你答应过当伴娘的。”旨邑说:“伴娘好像都是小女孩,你不嫌我老,我只有豁出去了。”
旨邑脑子转不动,想了想接着说:“谢不周是个很好的男人,你当时怎么不把握住他?”原碧骄傲地回答:“你知道,他是个善良嫖客。男人通常不愿意娶妓女为妻,女人又有几个乐意嫁给嫖客。”旨邑心生不快,“不许诽谤他。小心我和你绝交。”原碧道:“开玩笑而已,没想到你这么袒护他。实话说,他对我并不重要。”
在旨邑眼里,校园里五彩斑斓的树叶,都是秦半两涂画的结果。一切都不同寻常,和她有某种不可言传的亲密。它们知悉她内心的不安。一连几天,她在不同的时间去秦半两的画室,结果都是一样:冰冷的建筑,紧闭的门窗,满储寂寞的湖泊。她知道他没回来,不揣希望而去,也无失落而返,心在往返的过程中渐趋平静。
原碧约旨邑去挑伴娘礼服,旨邑兴趣极淡,及至见到绚丽夺目的各式婚纱与晚礼服,内心欲望排山倒海。试婚纱,着晚装,对镜自照,她看见那将逝的青春,在婚纱的包裹下蓬勃,忽然惆怅颓唐。
原碧的婚礼需要彩排,这有点像做戏。据说婚礼戏台一般设在酒店。光搭戏台,就需要四五人忙乎一天,张灯结彩,花篮悬挂,彩联飘动,四处装扮得喜气洋洋。按惯例,婚礼之戏六点开演,到黄昏五点多时,看戏的人将会三三两两地到来,衣着光鲜,携妻带眷,以红包作为入场券,轻声细语步入戏场,择位而坐,吃喝笑谈间,腹饱戏终散场。
旨邑问原碧,伴娘要干些什么。原碧说新娘走到哪,伴娘跟到哪。旨邑戏说那得跟着入洞房了,新郎是何许人?原碧笑而不答,旁人给她补妆,修整着装细节,等待新郎。
新娘原碧有几分看头:云髻高耸,薄鬓蓬松,发问碎红点缀,粉脸胭脂桃红,浓妆淡抹有致,虽说颈部偏短,然双肩圆润,胸脯白皙丰腴,凹凸之处,也是隐约风光,一身素白裥褶,“裙拖六幅湘江水”,在满车脂粉气中,俨然名花一朵。
旨邑对镜重新欣赏自己:淡雅细碎花纹唐装,半袖及肘,身长及腰,上俭下丰,玉颈颀长,粉色披帛,裙长至脚踝,樱桃红香樟木底绣花鞋。薄施脂粉,眉细入云鬓,一头直长黑发,密密匝匝往后,简单绾了一个髻,发髻发问珠玉点翠,垂珠翠耳环,一古典美女呼之欲出。一想到自己下车后,仿佛明星临场,艳光四射,人们将蜂拥而至,镁光灯闪烁,几支摄像枪将她们瞄准,聚焦,作为伴娘,旨邑仍然激动。
一个男人进来了,脸部清瘦,鬈发及肩,黑西装白衬衫,领口系黑色蝴蝶结,既儒雅又不羁。旨邑突然一震,感到自己像雪人遇到烈日,瞬间化水四溢,漫延成海,整个人囚困于无边的汪洋。她觉得被原碧耍弄了,厌恶感涌上来,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但是,那个男人看见了她,她被他的目光钉住了,她同样看到惊喜、错愕,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