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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言沐浴过後神清气爽,步下二楼,见大厅中连带他们也不过只有两拨客人。林文伦与霍浮香两人也已出浴完毕,正在等他。碗碟摆了满桌,都是他爱吃的菜色。知道是林大哥提前派人来打点一切,向他微微一笑,心中暖洋洋的。
席间问起林文伦为何离了京城出现在这里,林文伦踌躇半晌,问道:“大眼睛,你可曾结下什麽不死不休的仇家?”
“不死不休?”少言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应该不会。我只是治病救人,大半时间都用来游山玩水,从不插足江湖恩怨,怎麽会有人置我於死地才甘心。”
林文伦不语,少言的为人他最清楚,一向是淡泊谦和的性子。更兼江湖中人对医者总要多给三分面子,都是把头别在刀口过日子,谁也不敢保证有一天自己不会求到他。双方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想结仇也很难。大眼睛人又聪明,思虑周详,於众多恩怨纠葛之中审时度势,该不该插手、插手到什麽程度,分寸拿捏得炉火纯青。
“也难说,”霍浮香在一旁说道,“不是说不想便可置身事外。就像这次,你为白家三少爷解身上的毒,破坏了别人的计划,那下毒之人自然会对你心怀怨恨,这还是摸得著的。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更多时候,你莫明其妙就成了目标,连自己都不知因何而起。”
“但是就算下毒之人心有怨恨,想来也不至於千里迢迢地跑到杭州城投毒,绕这麽大一个圈子。”
林文伦安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三人联手,天下还有谁能把我们怎麽样?”
“那是当然。”霍浮香自傲地说,少言一笑。林文伦见二人都不以为意,也就不再继续免得扫兴,私底下却是忧心忡忡,总觉得此事并非如表面看起来的单纯。他曾将手下传来的消息仔细研究,无论是白家三少病情加重,东风楼的死灰复燃,还是江湖上的一些异动,明显是有人在背後操纵,似乎一股看不见的风暴正在形成,风暴的中心,正是少言。
但对方究竟意欲何力,究竟想从中得到什麽好处,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没个头绪。
掌柜捧著一个口小肚大的坛子,人还未走近,一阵醇香已经先飘过来,醺人欲醉。林文伦接过来打开了封口,笑道:“找到这坛二十年的女儿红可真费了不小的力气!”荒村小店,没什麽好酒器,粗糙的海碗衬著酒汁浓重的胭脂色,反显野趣。
“大眼睛,来尝尝。”林文伦言下唏嘘,这两年中,他无时无刻不在幻想著与大眼睛重逢把酒言欢的情景,如今心愿得偿,见眼前人笑意盈盈,深觉此刻之难得。
窑藏二十余年的女儿红,入口绵甜後劲极大,与林文伦久别重逢,少言心下欢愉,便贪嘴多喝了几杯,醺醺然略有醉意。
林文伦又哄著他吃了些饭菜,估摸著他有八分饱了,伸手将他抱起。一手托於背後,一手托住在双膝向楼上走去。正要踏上楼梯,人影晃动,已经有人先一步站在他面前,面沈如水,正是霍浮香,手中长笛轻颤,有意无意间指住了林文伦的咽喉,“你要带他去哪里?”
“当然是去休息,”林文伦斜睨著他,“不然还能做什麽?啊,我知道了,莫非你在想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住嘴,什麽不三不四的东西?我们持之以礼,岂像你说的那般不堪。”不三不四的东西,他确实想过,此刻被人点破,霍浮香几乎要恼羞成怒了。
“那就让开啊!”林文伦满是惫懒,脸上的表情一言以蔽之就是“欠揍之极”。
霍浮香才智有余而痞气不足,又自持身份,对林文伦这种泼皮无赖的招数还真是无计可施,顾忌到少言又不能真的动手,只得黑著脸让过一旁。
林文伦抱著少言到了房中,轻手轻脚为他除去外衣,拉过被子为他盖上。屋里光线黯淡,初升的月亮将树影投射在墙上,轻风过,那些树影也跟著张牙舞爪,林文伦就这样坐在半明半暗里,看著少言尖尖的下颔,看著他小扇子似的睫毛在眼窝处打出的重重阴影。拳头攥紧了又松开,用力之大连关节也疼了,终於抵不过心中的渴望,伸出手悄悄覆在他的脸颊上,细细体味手心里传来温热的触感。
你曾说丁寻是你的劫数,你应劫而来,劫尽而去。你又是谁的劫数?
没有了你,京都不过是一座空城,荒草丛生。我的心也是如此,空荡荡的,摸不著边落不了地。街上的车水马龙,是一副副的静止的图片,我梦魇似的全身无力站在一旁,无论如何也融不进去,那不是我的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沈吟至今。
房外有脚步轻响,知道是霍浮香不放心,特来守在门外。林文伦忽然一笑,想起上楼之时他的脸色,简直比死了爹娘还难看。少言平日里彬彬有礼,但其实对人心防极重,像他一般小心翼翼,不敢稍越雷池一步,想等著少言主动敞开心房,恐怕要到头发花白。其实自己也还不是一样,以前恨不得肋生双翅,一夜飞过千山,却又深恐被拒绝,只能日复一日地读著他的消息,坐困愁城。
可这一次,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再让你躲避,道阻且长,溯洄从之。痛也好,流血也好,我会替你拨去心中那根刺,让你习惯我的体温我的气息,让你留在我身边,哪怕你只是因为寒冷和疲惫。
在少言柔软的唇上落下一吻,林文伦闪身出了房门,与外面的霍浮香打了照面,两人的眼光在空中交汇出一串劈呖啪啦的无形的火花。
就在房门关上的一刻,少言原本闭著的双眼忽然睁开,注视著床顶,神情复杂,也不知是悲是喜。
以後每到一地,林文伦都早预先派人打点妥当,将少言侍奉得无微不至,哪里像是赶路,说是出巡还更合适一点。
少言并非骄贵之人,以前急著赶路,披星戴月餐风露宿是常有的事,他也不以为苦。这次虽然觉得林大哥有些小题大做,但感激他一片好意,也不忍拂逆。
霍浮香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嗤之以鼻。他向来为人疏放颠狂诗酒,与少言相交也是心折於他的学识气度,引为知己琴笛相和,於日常中一些细节上未免不太上心。却见少言在林文伦无微不至的照顾中,气色越来越好,人也变得丰腴起来,尤其是出浴後脸颊被蒸得嫣红,双眼朦胧如丝,透出一点点的慵懒风情,怦然心动自觉错失了一大乐趣之余,对林文伦也是暗暗警惕。当然,谁也不想让少言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在他面前都是客气有加,你赞我一句我赏你一语,私底下却难免动动脑筋想著如何让对方知难而退。不过,两人倒在同一件事上达成了默契,少言屡次提出快马赶路,都被两人异口同声地否决掉了。
四五天的行程,硬是被拖成了半个月。半个月後,马车踏入岭南地界,少言长出一口气,暗自道:“终於!”外面天气晴朗,阳光普照,少言坐在马车外,只觉清风拂面而来,夹杂著青草和泥土的香气。
林文伦看到他翘起的嘴角,也凑趣道:“这里风景确实不错,你若喜欢,以後便购一块土地,在这里长住如何?”一挥手,马鞭划过,将大片的山山水水圈住。
少言摇头笑道:“看看即可。”
两人正在谈笑风生,忽听路旁一声呼哨,树林中忽啦啦闯出二十几个人,手持兵器,将马车团团围住。
林文伦勒住了受惊的马匹,问道:“你们是谁?”
一个四十来岁白面无须的中年人上前一步,手中长剑一摆,厉声问道:“你可是丁少言丁十三?”
“我是,”少言道,四下打量一番,僧道俗都有,个个面色不善,“我与你们素昧平生,此番拦住在下,不知有何见教?”
“素昧平生?”中年人仰天打了个哈哈,神色凄厉,“你说得倒轻巧,我那儿子与你也是素昧平生,你却举手间就将他杀死,连个全尸都凑不齐?”
“全尸?不知这话从何而起,我们今日刚到岭南……”
“有人看到你还想狡辩,明明就是你,今天我就将你碎尸万段,为我儿子报仇。”一道寒光直罩而下,马车被剑气击中,轰的一声四散而开,林文伦扯著少言两人一个倒翻从人群头上跃而过,落在人群之外。拉车的马已经被他这一剑拦腰截断,花花绿绿的内脏洒了一地,两只前腿无力地刨动著。
林文伦一股无名火起,挡在少言面前,沈声道:“事实未明,怎可妄动杀机。”这些人一出现先不分清红皂白地胡乱指责一通,然後连招呼也不打就狠下毒手,若是武功稍差之人怕此刻已经死在他的剑下了。
“是也好不是也好,今日进入了岭南,这里就是我的地界,我要谁死谁就死,看你也是蛇鼠一窝,今天就把你都留下。”
“李奇,你那个儿子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就是杀了他也是为民除害,亏你还好意思来报仇。”霍浮香在一旁接道,这个李奇他认得,也算岭南一恶,仗著财大势大,在岭南一带作威作福。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子这个德行,生出来的儿子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是你!”那中年人也认出了长笛,气焰立刻消了大半,霍浮午可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但是凭他轻轻几句话便放过,恐怕一辈子都会被人取笑,见到硬手就退,连儿子的仇都不敢报,“霍先生,这属我与丁十三私人恩怨,您在江湖素有侠名,难道也要助纣为虐。”
霍浮香根本不吃那套,长笛在手中转了两圈,冷冷道:“今天这个梁子我架定了,你杀别人我不管,这个人同我的关系非比寻常,他若有什麽好歹,杀了你全家都赔不起。”
“你……”中年人也算地头蛇,几时被人这般看轻过,怒从心上起,脚步一错绕过霍浮香,长剑自下方斜斜挑向少言咽喉。
林文伦猿臂轻舒环住少言的腰,倒纵出一丈开外,喊道:“姓霍的,这批人就交给你了,快些打发了,别让他们来聒噪。”他平时为人豪气,心胸颇广,纵有恩怨,大家几杯酒下肚相逢一笑,能揭过的也就揭过了。但若是牵涉到少言,那可真是触了逆鳞。
霍浮香心底万般不愿照林文伦的话去做,但见李奇剑光霍霍,招招凌厉狠毒,非要置少言於死地,也不禁动了真怒。长笛一探击在长剑之上,李奇只觉一股大力顺著剑身直涌上来,震得手臂麻酥,把持不住长剑落地,被霍浮香顺势踩在脚下。
应邀助拳的人见李奇一个照面便落了下风,有几个沈不住气抽出兵刃,缓缓逼上来。霍浮香脚踏长剑,看著蠢蠢欲动的人,硬声说道:“没想到久不入岭南,这边的朋友已经忘了我霍浮香是何许人。”
那几个人激灵灵打个寒颤,都停住了脚步。这个霍浮香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行事全凭一己喜怒。一言不合,满门良贱被杀得鸡犬不留的也有,还是不要招惹这个煞星为妙。
正僵持间,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和尚走了出来,单掌竖在胸前宣了一声佛号,“霍施主,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身後那位朋友妄动无名,杀了李施主的独子,当时尚有证人……”
霍浮香冷笑:“老和尚,你还真当我是初入江湖!若不是还有几分武功,怕早一照面就已经被你们围攻杀死。好,你既然要说理,那我们就按著这个“理”字来,谁是证人?站出来。”
人群向两边分开,一个身材矮小獐头鼠目汉子畏畏缩缩在走上前,“就是你?”霍浮香上前一步,正要仔细质问。看在众人眼里,却以为他要杀人灭口,一刀两剑攸地探出,两指胸前一指小腹。
霍浮香眼中凶光一闪,右手缩回袖中,握住了“绞龙索”。少言在後面见事情越闹越僵,忙大喊一声:“霍兄,手下留情。”
四:一万年太长,只争朝夕
少言在後面见事情越闹越僵,忙大喊一声:“霍兄,手下留情。”
霍浮香冷哼一声,一缕轻烟闪身退後一丈,立在少言身後。那三个人尚不知自己刚刚逃过一劫,依旧叫嚣著跃跃欲试。
少言上前一步挡住了不知死活的三个人,向证人问道:“不知这位兄台与李少爷是何关系,事发之时你在场?”
“小的叫李铁,是少爷的长随。”那中年人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把头低下去,身子抖动得像风中秋叶,畏畏缩缩地说道:“没……错,就是……你,那一天我和少爷去收帐,那家人交不出来,让少爷宽限几天,少爷不肯,就……”似乎是有什麽不便说出口,那中年人像嘴里含了口热蜡,模模糊糊地快速说了几个字,在场的人都知道这忽略到的几句不外乎是李家少爷如何仗势欺人如何颐指气使。“这时候,有人在一旁说了句‘人渣’,然後……然後……”中年人一脸恐惧之色,伸出手指,颤抖地指著少言,叫道:“然後,我就见我们家少爷忽然惨叫著躺在地上打滚,一个一身白衣的人正冷笑著低下头看他。是你,就是你,你的眉你的眼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冷笑著把脚踩在少爷的手腕上,用力一碾,骨头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