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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知年抬头看见是他,道:“何事?”
傅友达道:“臣斗胆谏言,主君若再如此,军心易散,来年恐不利于天一殿。”
孟知年道:“你说,何事呢?”言毕,他也不看档案了,只是这样坐着。乔北辰说他有冬眠病,大概真的有,一到冬天,哪哪都不舒服。
宝座之下尚有三层台阶,傅友达微仰起头:“你心中踌躇,但不能因此有所影响。当初既然决定了要战,任何理由都不能为之阻。”
孟知年望着他,隐约觉得,这样的口气和孟鸿文非常相似。傅友达知道什么?可是他却像知道似的,总是能说在自己的心底。这般洞若观火的本事,大概就是他能站在这里的证据吧。
那样的过去就像软肋,一旦被提及,就能卸除他所有高贵的盔甲。要轻言不在乎,谁又能做到呢。
傅友达停了一会儿,向前走了一些,以便孟知年能清晰地看到他。
“请将龙行道的兵权交给我。”
孟知年可以说出许多质疑的话,或者还有一些试探之类的,但他都没有说。战事初开这半年来,他和傅友达已经变得很默契。这是所有人都看不出来的。
渐渐的,孟知年想,是啊,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呢,且走且看,何必犹豫。忽然之间,也觉得非常奇怪了。
第二年六月,傅友达在涪陵江战败。被他太极推手般揉搓了许久的星罗军队欣喜若狂,连夜庆祝狂欢。照理说打场胜仗也不至于这样,但傅友达这老油条实在太招人讨厌,再不打胜,大概连星罗宫的战马都要捶地痛哭了。
这是星罗首次在攻城战中获得阶段性大胜,并得以将大批军队牢固地驻扎到长江以北,占领十数个市镇。傅友达带领部下退到汉中,迟迟没有回天都,尽管那里对于他的斥责等等已经让局面紧绷到一定程度。
孟知年没有收回傅友达的兵权,一直把这件事压在手下。紧迫时,有朝臣跪在大殿前请命,但他竟始终不愿松口。也因为这件事,殿上派系间屡有冲突,那股平衡着的力量开始露出倾斜的苗头。毕秋庭居中调停,背后也有自己的小动作,他想要孟鸿文那样的位置,想得缠绵入骨了。这段日子里,孟知年除了平日理事就一直留在紫微阁中,问起来,都只推说身体不适。
梅雨快要到来了。数十年间,为了一道长江天堑,天一殿的旱鸭子士卒不得不学习怎么涉江渡水,乔北辰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大男人扑到水里,永远有多远就丢脸丢多远。
八月,水患骤起,令人猝不及防。在汉中蛰伏了几个月的傅友达擅自作主派出几路精兵,潜伏到长江北岸堤坝附近,星夜里几十车炸雷炸掉了十几年前才修好的大堤。那些兵卒是江湖帮派中挑选上来的,而且是鸡鸣狗盗爬墙上树最拿手的那一类,尽管星罗军在沿岸设防,仍然无功。
于是鸠占鹊巢在先,大水冲庙在后,一天多的功夫淹了星罗军许多辎重粮草,又将后援通道断绝,一时之间,整片中原都被雷焦了。
七 筹码
战败不回来领罪,擅自炸毁堤坝令无辜百姓伤亡受灾,无视地方官等等……傅友达的罪状足够到北地冰原放上二十年羊了。虽然这一系列举措所促成的最终结果叫人默默,但大部分上殿大人们捋须,仍然认为应该赐予全尸,起码罢官,至少倒罚三年俸禄,必须逐出天都。
孟知年表示待其人回归天都,自有定夺,不必焦躁。他也在震惊中一时没回神,这一赌当真刺激了,有意思得很。他想傅友达果然是个非常决绝的人,真的选择牺牲,就鱼死网破一砍到底。星罗宫被洪水围困的是主力军,因为庆祝胜利尚未来得及撤回,如今天堑在后,接应起码得等到洪水褪去,往前行进,天一殿的大军正在内陆干燥之地严阵以待。
这一下,姬宫主大概要抓狂,任无毒不知道怎么样,大概,可能,他还留在主力军中。
谈不上高兴,这一击天一殿自身也蒙受不少的损失,事后救灾重建还得搭上一大笔银子。孟知年自己十多年前做过都水使,所以能大概领会傅友达的意思,但这一段以来压力之重,真是前所未有。
他深心里对这样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但明白自己虽然是上位者,在与人合作的事情上,仍然等价交换。这是规则。
不管怎么说,已经不计代价地赢下了一程,后续如何可以从容商议。数日之后,傅友达卸甲致仕的请辞奏簿到了天都。人没回来,卷包袱辞官开溜了。孟知年想到那倒罚三年俸禄的建议,忍不住略笑,待看毕奏呈,决定将其削去户籍,永不得再入天都。
殿上听闻此决定,一时争执暂息,但其后的讨论却绵延良久,不少军官将之视为经典战例,屡有学术文章见于八卦小刊,甚至付印,使得官府不得不将之列为禁书,挖坑焚之。
大军围困之中,南边士气颓败,接连遭遇失利。
孟知年继续命人暗中潜伏江湖,尽量杀除了一些趁机散布妄言的人,及早打碎反动势力,出于这些年自身爪牙的强势,一时之间尚且稳定住了局面。
半月之后,星罗宫向天一殿派出使臣,愿意割地三百里,让出西北边一部分势力以求和。
一年多的仗打下来,双方地域上各行各业都遭到不同程度的损伤,尤其是长江流域城镇,几有全部被毁的。
孟知年决定将使臣晾一晾,动身前往蜀地,亲自安抚被洪水赶回来的百姓。那一炸固然在战事上有所逆转,但房屋田地淹没难以计数,无辜百姓怨声载道,已经把傅友达骂到祖上好多辈了。捎带着大概也会骂孟知年,所谓伤人七分,自伤三分,以后还是要酌情的好。
正是盛夏,龙行道上尤其酷热难耐。随行的侍从女官在金辇内挂上薄幕,是从内府特地挑选的,能承雨水而不漏,人坐其中再热的天候也清凉无汗。
孟知年看乔北辰在外面骑马,想叫他也进来,又觉得不太妥当。或者叫他假装中暑,进来又能乘凉,又能骗些酸梅汤喝。不过大男人很要面子的,多半宁可晒成干吧。
这么想着,就觉得,让他晒成人干算了。睡上一觉过了日头最烈的时候,浩长的大队人马抵达第一个受灾百姓聚集的市镇,只见镇中央人头攒动,看热闹看新鲜看美人的,谁也没落下。
地方官早先得到消息,腾出了最好的一座酒楼作为主君歇脚的地方,前面还有个戏台子,大意是说主君在戏台上发表一下讲话,鼓舞鼓舞人心,意思意思就行了,这么热的天,也不好意思让主君到日头下走动,真要出了什么事,小地方也吃罪不起不是。
孟知年轻声笑,侍从女官替他打着伞,从金辇上下来,就步行到镇上去了。
他身上是淡银色锦缎衣袍,阳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极长的头发束起玉冠,其余只有腰间环佩,丝毫也不张扬。
人们以为主君驾临,大概会说什么惊世骇俗而又一击振奋人心的话,但孟知年从侍从女官手里接过伞,自己打着,走走看看,在一个卖饴糖的摊子面前停住。
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后面跟着一大堆侍从官吏,又有许多人里三层外三层惨无人道地围观着,摊主不禁瑟瑟发抖。拿支糖给主君吃吧,好像不太合适,不拿吧,干瞪着实在尴尬。
好在孟知年很快开口,问:“这糖不会化掉吗?”
摊主颤声:“卖得快些,不会……”
孟知年还是那样清淡的笑容:“卖得快吗?”
旁边卖糕饼的见摊主都傻了,帮着道:“哪能快呢?这年头吃得上饭就不错了,谁还吃糖。”
孟知年略点头,身后就有侍从女官过来给了整摊子的糖钱,主君对她悄悄说:“去给乔将军吃吧。”
侍从女官笑起来,着人把糖都收了,去找乔将军。
孟知年做了这件事,心里颇得意,打着伞回身,想要继续往前走走。
回过身的一刹那,他看见潘筠站在面前不远处,正在注视着他。
久别重逢一向都是煽情的画面,时不时还透着凄艳,但这瞬间孟知年心里的第一反应是:见鬼了……
人群熙攘,议论着这位传闻中出身卑微,面前仪貌却高贵如此的主君。潘筠站在那里,温和地对他笑,说了一句话。
应该是“好久不见”。潘筠说得很轻,几乎只能看口型。
人山人海之中耳语,感觉特别熟稔,好像目光之外的彼此都还在昨天。
孟知年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定泄露了心情,因为潘筠望着他,温和的笑容变得略略有些苦涩。
那人脸上的沧桑痕迹更重了一些,好像隐居尘世的这些年,感慨良多。衣饰都是最普通老百姓的样子,但身形还是很挺拔,在人群中,会很容易地向他投去额外的一眼。
孟知年感到不能继续站下去,于是慢慢地走过他身边。潘筠始终没有动,身形交错,又愈渐行远。
回头再望的时候,潘筠还在。孟知年感觉到一阵害怕,怕得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求那人不要又就此离开。如果不是期待的人潮促使他向前挪动脚步,他一定会就此停下来。
所幸的是,潘筠没有打算离开,起先站在原地,而后慢慢跟上来。孟知年尽量不惹人注意地侧头寻找,总能发现他的目光。
他不是避灾,不是路过,而是专程来找他。
八 既往
这天的安抚工作还是挺成功的,理论上的损失和情感的愤怒都可以用一种很简单的方法去弥补,就是感动。
孟知年能感动人的地方很多,除去自身魅力以外,还有每家一袋大米、一篮鸡蛋、一壶油。淹了人家的,总要掏点银子还,反正钱谷这方面是毕秋庭管,早年在金石市混得风生水起的,自然不在话下。
但或许因为天气太热,主君决定留在这里过一夜,明天再继续行程。为此随行的太医令进来诊了脉,迎合地说了些中暑之类的话。
梳沐已毕,孟知年终于觉得清爽不少。这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馆驿内部还是被事先布置过,但他也不在意,私底下,还是能舒服就舒服一点的习性。
店堂里挺安静的,四周都有侍卫把守,潘筠被侍从女官轻声传唤上来,他似乎在跟谁说话,临走打了个招呼。
孟知年听着他过来的脚步声,侧过头。潘筠是被引着跨进房门的,停了一停,就屈膝行礼下去。
“主君。”
孟知年一时怔住,虽有无数人曾这样向他行礼,但那些人中不包括潘筠。他转过脸去,待侍从女官退出之后,道:“不要对我下跪。起来。”
潘筠便起身,脸上有微微的笑容:“我敬重你,跪过仍是朋友,有什么关系?”
孟知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请他过来入座。再相视时,彼此都心绪微动,孟知年问他时,潘筠便说起这段的来由,在这里,其实他也算是有点人民英雄的意思。遭了灾的地方易生强盗,某一次他在镇外顺手解决了几个土匪,接着又顺手,又顺手,其实只是不想坐视不管,结果刹不住车了。
孟知年听着,神情慢慢放松起来。他轻摇折扇,脸颊上似乎还凝着微微的水汽,鬓发都濡湿的:“这样说,你比我更能服人些。”
潘筠摇头,笑,大侠什么的,只是少年人的梦想而已。
“听他们说你中暑了,严重吗?”
孟知年说没有,只是有点累。天太热,喝口茶都觉得烧心。这话是真的,自从出了天都他几乎没有一天精神爽利过,闹事的、阿谀的、图谋不轨的、奔到驾前来递血书的,无奇不有,层出不穷。
潘筠波澜不惊地微笑,又劝他,不要总是喝甜的东西,茶能清火,对人有好处。于是客气着,寒暄着,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事,好像彼此真的都过得很开心。
潘筠略犹豫,道:“你成家了吧?”
孟知年点头,笑了一笑。
潘筠道:“有孩子了吗?”
“还小呢。”
潘筠看着他的神情,便不再问了,一时之间,忽然没了话。
孟知年给他斟茶,随行带着上品的茶叶,沁香满室:“你呢?这几年,武馆还开着吗?巢湖在上游,该是淹不到洪水。”
潘筠道:“应该没有,我也没回去过。”看起来他不想多谈,是因为琼玉的缘故吗?孟知年拆解着这目光,心中不免微微一顿。
潘筠道:“我很久没回那里了。这几年,没什么固定的地方。”
孟知年应了一声,笑容略有些冷漠。那人偶尔沧桑的神情中,有诉说不尽的无奈。昔年总见是豪情满怀,对人对事的和气之下是自信,也许还有些许自负。经过漫长岁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