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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校园内一时看不到她了。谁的心上便都觉得她在校时该多接近她,偷偷守候着她。到如今一个长长的寒假她都要在家里过了!大家心上便泛起一点惆怅,一种漫无心绪的感觉一直要到明年开学的时候。懒得梳洗的人,又恢复了惫赖的神气,因为校园中没有蔺燕梅来看他了。爱说粗话的人又试着说粗话了,因为校园中没有蔺燕梅来听他。那些用功过分或过度疲劳有忧郁症的人便又愁眉丧脸了。因为没有蔺燕梅向他笑。没有蔺燕梅那明眸皓齿的一笑,他打不起精神来,马上为忧伤打倒。
然而蔺燕梅开学终会来的。她会重新和他们共同生活的。并且她临走时还说要请客呢?请的都是谁?有我吗?
四
“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寒假中的学生,很不少是忽然蛰伏起来,各自经营一点小道理的。但是能够一下子几天找他不见的究竟还是少数。因为环境这样限制了人,有谁能有这样的经济能力,把他自己藏在个整个与学校、朋友隔离地方专心致志于他自己的工作?所以许多人到了每天晚上仍不免出现在凤翥街的小茶馆里,又为了青年人的一点直爽劲儿,就在他的工作才有一点儿端倪时,便把它夹带着颤抖的快乐的心情泄露了出来。然而这习性是不大好的。有人的工作便仅仅为了泄露出来了,就听了赞美的话,看到了羡慕的神色,得到了一部分的满足,而停顿了进行。轻易地用回忆,梦想,安乐,葬送了他的野心。
这种泄露在女学生之中尤其容易。所以能像伍宝笙那样孜孜不息,连自己也不明白哪里来的这么个耐性的,真如凤毛麟角。因之使旁观的人看来,与其去伤这种毫无结果的脑筋,还不如用第一个寒假去傻玩,参加音乐歌咏演奏会,第二个寒假去相思,谈恋爱,第三个寒假去为爱人织毛线和匆忙地写家书,第四个寒假明目张胆地准备嫁衣裳。她们随时随地,像打一个寒噤那么容易就说出心上的秘密。不过这件事与作工作不同。不致因为快乐地说了出来,得了赞美便吹了。所以她们倒常是成功的。她们也用不到找着茶馆才泄底。她们很少去泡茶馆,只消一斤花生米或一斤糖炒栗子,在宿舍里围着桌子一吃,便什么都成了大家的话柄了。
这天晚上朱石樵又是独自从校园外小坟山上回来,一件旧黑色布棉袍上又是沾满了土和干了的小草,树叶,脚高步低回到凤翥街来。道经沈氏茶馆,他看也不看,急急走过去,手里捏了一卷纸,心上起伏着无限思潮,他想找个生疏的茶馆把这纸上的零乱记录整理一下子。他另外一只手提了袍子的下摆,因下面的一个扣绊脱落了,不提着它,大襟便会斜挂下来,他本来有一件蓝布长衫可以罩在外面,也好帮他约束一下这穿走了样子的大袍子的,但是这长衫又被他卖了。因为他没有心思作假期工作。他又要钱包饭。凤寨街茶馆虽然很多,但是学生更多。忽然他走过一家光线很暗的茶馆,里面黑压压地全是人。全是白日里下苦力、赶马、拖车的人,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一杯茶和一个晚上的休息。所以他们不用明亮的灯光来看彼此的脸。而一桌上又可以挤上许多人。只要不妨碍彼此把腿放在凳子上把膝头抱在胸前,能够多有几个人聚在一桌闲谈便满足了。所以这样茶馆人便最多,声音最嘈杂。昏暗的灯下一屋子烟雾迷濛地,大竹筒做成的云南水烟筒呼呼地响着。“拍!拍!”一声声地把烟蒂吹在地上。朱石樵想“这里也可以了,有一杯茶,有水来浇熄一天的焦渴,灯光再暗些,只要能看见自己的字迹不就够了么?”他是把健康放在最后考虑的人。他不爱惜目力,他常说:“鹰的眼睛再好也没有了,人倒把鹰放在手腕上,在打猎时由它去抓兔子。马是跑的最快的了,人便骑了马去追取猎物!”他这样的话是说给那些运动员听的。
他低了那极重、极大的头走进了这个茶馆。在靠灯近的地方找个空座挤在大家一桌上。他也不理别人,也不看别人。他是一心的心思。直到老板发现了他,才叫伙计给泡了一碗茶。伙计把水滴了一滴在他写纲要的纸上。那是劣等的土纸,纸上便阴湿了一大片。他瞪了伙计一眼,冒火似的愤怒。伙计忙走开了。他又编他的文稿。
闲谈的并不注意他。他们见得惯满街的学生。大家都是一杯茶的饮客,谁也不顾忌谁。他们仍是:“一盒黄烟!”然后把大竹筒子传来送去地“呼!呼!”地吸。有谁坐够了,起身付钱时你拉我扯地也常碰乱了他的字迹。他倒能忍受这些个。大概到八九点钟,他把他的工作作了一个段落。他想再喝一碗茶,再呆想一会儿,便回的。这时候进来了一串儿三个人。一个小孩子,呆慢的在前边走。第二个是个黑衣服,墨镜,脸容削瘦的男人,他用手扶了这小孩的肩膀,大襟下拖了根竹杖。已是磨得晶黄的了。第三个人手又扶了他。也拖了根杖。穿了浅灰色的抱子。没有戴眼镜,便露出了光光的灰色无眸子眼球。背后一把南胡装在布袋里,从两肩上露出来。老板向小孩点了点头,小孩也不发一言往一个方桌前便走。转过身时看见他背后也有个青布袋子,里面是一个梯形的木盒。两个瞎子就了位。小孩把木盒放在桌上打开,是一个洋琴。他两个便合奏起来。黑衣的打洋琴,同时又念了四句定场诗。听也听不清楚,大概有什么“沧桑不忍重回首,瞬息白了少年头”两句。南胡便伴奏起来。大家仍是谈各人的话,有的人使偏近了听,眼光全落在打洋琴的手上,或是那小孩刺得精光的头上。小孩生得呆得很,只白了眼往前看。
朱石樵受不得干扰的。他的思路打断了。他索性专心去听一段书。原来说的是一段历史。歪曲史实,添枝加叶地叫他很生气。
“这是战长沙罢?”旁边一个短衣汉子说:“听他说什么‘好过关’的。等一下关公就出来了。”朱石樵听了更气,他很想走。他起身来一看,发现那边临街一个桌子上坐了宴取中、童孝贤、余孟勤三个人。余孟勤正向他笑。他原来不肯上沈氏茶馆去便是怕大家遇上一闲谈,工作便无法进行。现在事已差不多,此地又一乱,正想找人谈了。于是正好,便端了茶走过去。
“朱石樵。”余孟勤说:“完事了?”
“还要回去赶夜工。”他说。
“方才你一进来,我要喊你。”小童说:“大余不叫我喊,说你有事,说你作文章批评一个刘知几。刘知几是谁?”
“是个史家。老头子!”朱石樵说。
“不过你是中西的史学史一块念的。”余孟勤借机会说:“批评只能用提供参考的口气。刘知几不是可以随便批评的。”
“这倒不一定。”大宴说:“若是这样,不必自己用功了。没有谁是批评不得的。反正现在是作学生,只当是一种练习。”
“对!”小童说:“批评就是一种自传。这批评不过是借别人一块地基来表示自己的建筑理论罢了。要不然怎么让先生了解你的见识如何呢?刘知几若是和先生意思全一样,这文章写好了还可以给别人再看呢!”
“算了,算了!”余孟勤说:“我一句话有了漏洞,马上就钻进两只老鼠来。大家都不讲,听听朱石樵作何感想。”
“大余并没有不许我写这篇文的意思。”他说:“不过我的态度确实要放缓和些。”
“怎么样?”大余说:“文章是由人来写的。白莲教这么一个人大家还不明白吗?我是针对了他的性情而发的。并不是说刘知几,或某一个别的人,或别的事,是不可置一词的。瞧瞧你们俩!”
大家一齐笑了起来。朱石樵说:“别吵。别人还要听琴呢!”小童说:“你一个人坐在那么靠里,空气多坏,这里临街,空气好些,写文章时也免得写得那种经咒似的,别别扭扭地!”大家又笑。朱石樵说:“我不过是打个草稿。”这时外面有二个学生走过,一个说:“咱听听说书。”小童一看是薛令超,那一个是蔡仲勉。他们进来便坐在一起。大家都面熟,但是年级差的太远,一年级又是住在北院,不认得。只有小童是从伍宝笙那里见过的,便介绍了一下。薛令超说:“我们早知道余孟勤。”小童说:“你们光知道名字。至于这三个字后头有多少智慧,还够你知道半天的呢!”大家又笑,这两个新生也笑。余孟勤也不说什么,只用眼打量了他们一下。大宴说:“小童什么时候也会装大人了?”小童说;“早就大了。不过这一句话是才刚有感而发的。一个刘知己我便是今天才知道。人可以自大么?”薛令超说:“是作史通通释的?”朱石樵说:“对的。不过多了两个宇,他只做了史通。至于史通通释是后来清朝浦起龙的作品。”蔡仲勉说:“你说来听书的。你净打扰别人!”大家又听。余孟勤看蔡仲勉身体、相貌皆不错,一脸静静的神气。心上想:“一年级真有人材。”又想:“又是伍宝笙的光荣。带得这么好两个弟弟。”
薛令超说:“这说的是过昭关?”
“对了。”朱石樵说。“是‘文昭关’。你不愧是学文学的。方才在那边我听见人家硬说是‘战长沙’。没把我气走了!”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余孟勤说:“这云南说书,我才能懂一半。”
“我也只懂一半。”大宴说:“可是我们不说话,仔细听。你看我和蔡仲勉,一声也不出。”
“人家就没希望大家全不说话这么听。”小童说。
“人家希望到时候给钱。”蔡仲勉说:“我没有钱,便捧个人场。”
“你外行了。”小童说.“茶馆是分类的。有说书的,茶钱便多些。用不着单外给。”
果然,“文昭关”已经说完了。又接了一段“战宛城”也没有来要钱。朱石樵说:“好险。我身上只剩了一支洋蜡钱了。给了他我就不用开夜车了。”
“我捐助。”余孟勤说:“一支蜡太暗了。又犯了老毛病,不爱惜自己!在此地写几个字的草稿也还罢了,回去哪能这么干?身体也是要紧的。比方你学业刚刚有点根基,便‘不幸短命死矣’,我们对你的批评是要很苛刻的!”大家听众孟勤义正词严,便都望了朱石樵,很爱惜的样子。余孟勤又说:“你写这篇文章我每晚助蜡一支,你自己点一支。有这支蜡照着时你笔调就要缓和些。”
“好呀!”小童说:“我也助一支,白莲教,你不用买了!”
“又来啦!”大宴说:“你别又一支了。我来半支,你也半支罢。不给现钱,给现货。”
两个一年级学生听得入神,也都暗暗为朱石樵欢喜。朱石樵只是说:“也好,也好。好!好!”
余孟勤又说:“那个傅信禅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前些天说要翻译威尔逊的一本国际公法。我说那本书太浅太教科书味儿了。他说他是不得已。惟其是教科书味才好卖钱,他太穷。我想也算了。他英文很差。翻一本书也可以有许多好处。你们知道怎么样了?”
“我看翻不成功。”大宴说:“他的目的在钱。便无从得这推动力。他根本买不起这许多纸。翻好了,又不见得准有人给出版。他便会心冷了。况且,国际公法看译本不及念原文。”
“傅信禅的情形不同。”余孟勤说:“他是孤儿教养院出来的,那个地方天生地不许人有野心,他便看出魄力不够来。”
“我们这个又野心太多了。”朱石樵说:“你们看小童。他不但混身上下全是野心。并且尽是白日梦。”小童听了看着蔡仲勉薛令超笑。
“不过他是一员福将。”大宴借了才从说书的那里听来的一个名词:“他们学理科的一切有程次。按步就班的走,就是了。”
“你的题目到底是什么?”余孟勤问。
“我们是好些人一个题目。”小童说:“二年级一入系,便由先生看学生兴趣派定了。这一作就是三年。毕业时就是论文。不分寒暑假全要作。自己单外还可以有题目。现在这个总的,是陆先生指导的遗传上的东西。”
“要一气作三年试验?”蔡仲勉吃惊地问。
“三年!”小童说:“还是短的哪!我们用的是荷兰鼠,是生殖快的。若碰上了长寿的,像龟,人的寿命还熬不过他呢!”
小童他们对于用心已经是成了习惯,沾了一点学术味儿的东西全爱好,所以大家虽然学的不同,谈起来一样投机。联合大学的工学院,独自放在城东南外,拓东路上,学生们便觉得吃亏。他们功课既已相当紧迫,看课外的书时候便很少。谈来谈去,全是工程同计算,不及这边幸福,谈天之中等于上课。讲说,胡扯,甚至卖弄,对他自己说是温习同训练对自己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