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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话她们听了并不生气。因为同学们说话常常都是如此的。小童尤其是以好争辩而有名的。谁也免不了在理短时挨他的骂,同时,谁也多少有过一两件好事被他知道而大吹大捧起来。因此挨他骂时从没有人生气的。女学生比较不了解这种性格。她们有时不乐意了,便称余孟勤为“盲目投弹”,因为他为了一点小事不平便猛烈地攻击人,同时他又是性烈如火。他们又称冯新衔为“神经病”,因为他时常和人相处半日只听人说话自己不说。偶然说几句,又是挺难懂的。其中有时也有些美丽的句子是为她们所了解的,便使她们快乐地原谅了那些离奇的话。她们便称他为“神经病,”或者:“神经。”而觉他是很讨人喜欢的。小童的话是率直而无机心的。她们便快乐地喊他:“小疯子。”朱石樵幸亏已经先有了“白莲教”的绰号,所以对于他那些玄玄妙妙的议论也就不用另想别名了。
过了一会儿,伍宝笙同蔺燕梅出来了。他们三个便一齐往外走。伍宝笙问:“大老远地把我们找了出来,请我们吃点什么好东西呀?”这一句话把小童问怔了。
“吃豆浆呀!”他说。
“还得跑那么一大截路呀!”蔺燕梅故意地说:“姐姐。我不去了。”
“真是的!”姐姐说:“这个小童!咱们白高兴了半天!”
“你们说呢?”小童窘了起来,也怪可怜的。
“我出主意罢。”伍宝笙说:“到府甬道,米线二王前面莱街子上买鸡蛋,西红柿去荷花舍吃麦片去。买的东西他们肯替煮的。”
“荷花舍的麦片你们吃!”小童说:“我看着好了。那一丁点儿麦片,放好些水,又是死甜的没有牛奶!”
“你肯看着就行!”蔺燕梅小声儿跟她自己说。
“真是!就怕你看都看不周到。”姐姐听见了附和着说:“我进去找我妹妹,说这是一种光荣,要尊敬人家好意一点。燕梅听了我的话,洒了一点香水,还涂了一点口红呢?都看不出来!”小童听见笑了,他觉得这类似的情形似乎什么时候曾发生过。他们走到莱街子上,先买了西红柿又买了鸡蛋。看见有一只大公鸡羽毛十分好看。
“看这只大公鸡。”伍宝笙说:“顶多两年,便长得这么神气了。你呢?小童。一天到晚闹笑话。你什么时候才长大?”
“我已经长大多了!伍宝笙。我至少比才进学校的时候高半个头。喝!也是一只漂亮的大公鸡了!”
“走罢;走罢!”蔺燕梅说:“别吹了。你看看这儿,这个笼子里装着的半大鸡。你就是他们,吱吱喳喳地,刚换毛儿,才叫难看呢!”最后一句是她轻轻儿说给自己听的。
三个人走进荷花舍,把蛋同西红柿交给他们煮,先叫来麦片吃。伍室笙告诉伙计说煮成三个双盆儿的。少放糖。对小童说:“这个成了罢?”小童笑了。等一会儿煮好了拿了来,一人面前二盆,直冒热气,商燕梅身边拿出一个洁白的信封袋儿,倒在每人盆里一大些奶粉。小童太高兴了,便先吃起来。吃得好香。他一气吃了半盆,抬头一看,蔺燕梅手里的白磁羹匙边上染上了一块口红。他叹口气说:“这个玩意儿有什么用!光是添麻烦!亏你带了奶粉来,不然我要骂你们耽搁时间久了!”
“什么事你也管!小疯子!”蔺燕梅无可奈何地说。
“我倒想起一句话来。”伍宝笙说:“刚才找我们的时候,你何必那么大吹大擂地?刺激了别人情绪对我们也不是好事。”
“你自己觉得怎么样罢?”小童说。
“我私下里高兴。”伍宝笙说:“因为我留恋我的学生生活,我也爱这个学校。”
“那就够了。”
“别人呢?”
“谁糊涂,就攻击他!”
“小童!”蔺燕梅说:“别费事罢!省点精神行不行?”
“精神我省不下来!”他说。他的一盆麦片早吃完了。这时鸡蛋同西红柿才煮了来。他又多吃了她俩个一人分给他的小半盆。
谈起了沈蒹的婚事,大家都挺高兴。觉得居然这么快当,不像沈蒹的本色。
“不过毕业也确实是一个刺激。”伍宝笙说。
“那你自己呢?”蔺燕梅问。
“我嫁给血清培养了。”她说。她的话是叫人相信的。而她一向的作风也是如此。还有她的韵致也令人想不起谁能配她。
说着话,商量定了婚礼那天大家去帮忙。送一点花,不选什么贵重的礼。沈家很有钱的,不用他们去显穷。只要他们一个人情便够了。小童付了钱,蔺燕梅规规矩矩地说:“谢谢。”他脸红了。正要出门。门一开傅信禅进来了。
“小童,有事没有?”他说,神气之间很有心事的样子。小童便告诉她俩个说他要在这里陪傅信禅。蔺燕梅本来要说点抱怨他请人出来又不送回去的话的。活到嘴边改口说:“真忙呀!又要请第二批客了!”她俩个也看出了傅信禅神色不对。只向他打了个招呼便先走了。
“既然这么说了,你当真请我一请罢。”傅信禅说着便要了包子同面。他知道小童是只要口袋里有钱便先花了再讲的。他从不计算。
“你刚才从哪儿来?”小童问。
“南院。”
“看何仙姑去了?”
“看见了。”
小童看他心上有事,偏又不肯讲,问一句答半句,心上又可怜他,又气他这种提不起精神来的脾气。他说:“毕了业就做了事,跟着没多久搬到了法院里去,少说罢也有一个月了。难得见一回面,这种有气无力地,真叫我别扭得慌!”
“别忙。”他说,“等我吃完了,外边说去。”
“鬼鬼祟祟地!”小童骂他:“当了司法界的人怎能有这种见不得人的做法!”他虽然把傅信禅骂了,傅信禅却并不生气。他却也耐性地等他吃早点,不再催他。吃完了出来。小童把钱放在桌上告诉伙计说:“别以为我今天过生日!”走到外边,傅信禅说:“小童,有一件秘密,告诉你,你要帮我的忙,可是别告诉人。”
“不成。”小童说:“我存不住话。这样罢,你告诉我要我作什么事,我给你做,至于是什么秘密,不要告诉我,这办法好不好?”
傅信禅想了半天,用感动的眼光看了小童说:“也好。我短钱用。你有,便借给我。你没有,就替我在学校熟人里想办法。我校外又没有几个朋友,工作又是死板板的不能常出来。”
“我们法院里是有伙食的。只要一个月的零用钱。”
“放心。”小童说:“你看神气不神气!这个有办法。”他说着把口袋里的钱全掏了出来,一看还不少,全给了他,说:“朱石樵现在已经有了钱了。我不愁用。等他钱到了,我再找他要来给你送去。我的你先拿去。”
傅信禅接过看了着说:“已经差不多够了。我省着点儿罢。朱石樵的钱来了你自己用。等我下个月发了薪水还你。”
“对啦!”小童说:“你该拿到一个月的薪水了,怎么穷成这神气?”
“咳,不提他了。”
“对不起,对不起!”小童忙说:“讲好了不问这个秘密的。不过大概是给何仙姑买东西了。”
“我问问你。”傅信禅说:“朱石樵怎么有钱了?”
“这件事是不必守秘密的。”小童偏刺激他:“朱石樵写了一本书,景先生看了说‘好’。给他出版了!”
“咳!我的一本国际公法才翻译了几章便翻不下去了。”
“大余说过,那本书不翻也罢,你既然愿意作翻译的事翻点儿别的也好呀。”
“咳!也要心绪好呀。”傅信禅还是提不起精神来,他们说着话已经走到翠湖边上。两个人就又顺了翠湖北路走下去。
“要想心绪好,也不难。”小童偏藏起半句话来。
“怎么样呢?”
“少咳两声就行了!”小童一下子说破,便索性骂他一顿:“你是自己不愿意心绪好,这是谁也没办法的。给了你好心绪还对不起你呢!‘咳’个一两声,别人同情你。不过等别人来同情已经够没出息的了,你偏一路‘咳’下去!仿佛显得多可怜之后才过瘾似的。天下事有哪一件是能用叹息来完成的?不去做去,光在叹气!算了,算了,你算是完结了。”
“别骂。小童!我有许多感想是你不知道的。”他说:“你们在学校里是快乐的。我看了真羡慕!”
“又来了!你才毕业几天呀!酸不溜丢儿地,说了难听!别接着说了。”
“我是看你们一个个儿的成绩,心上惭愧。冯新衔在报上每天有文章。你们跟陆先生作的遗传实验,听说编成了纪录,加上说明要在国际上有地位的科学杂志上发表。朱石樵一鸣惊人,还作学生已经有著作了。我呢?咳!”
“你也不错呀!”小童冷冷地说:“你会了个敏捷,频繁的‘我呢?咳!’了呀!”
“咳!我确实是有一点烦恼!”
“咳!我叫你闹得也有啦!”小童是板不起脸来的。他又想顽皮了。
“我索性把秘密说出来罢!”
“我不听!”
“偏要你听!”
“我不能替你守这秘密。”
“不要守了!”傅信禅眼神又恢复了平时样子。
“不要守了?”小童再钉一句。笑了:“说出来罢!”
“我碰上了一个魔鬼!’他恨恨地说。
“先别骂人,是你自己错,还是别人错?”
“当然是他错!没有他来引诱我,我决不会倒这个霉!”
“哦!你原来是受了引诱了?”小童拖长了声音慢慢地说:“那你至少有一半儿错,也许是一大半错。魔鬼只是自己心上有。他不是在外面遇上的。而引诱是一定要投人的脾气的。否则怎么会上钩?这脾气就是你心上的魔鬼!接着说罢!”
“他是魔鬼!是流氓!是恶棍!坏蛋!赌徒!”傅信禅天份是差一点,他不能镇静,常常发这种没道理的诅咒。
“看这个样子,他吃得亏还不小!”小童像戏台上小丑旁白似的自己说。
“宋捷军骗了我一个月的薪水去!”他愤然地喊。
“我不信。”小童说:“你大概是吃了他的亏才说出这样话来。看这情形还多半是赌钱输的。宋捷军听说有一回一夜晚赌输了三辆卡车。你一月能有多少钱薪水?还不够买半只轮胎的呢!他值得骗你的!你老老实实儿地说出来罢!”
傅信禅好赌是有名的。小童攻击的也果然是正中要害。他听了老朋友的驾,气平了些,也不那么暴躁了。小童就装成老头子的口气说:“在神父面前忏悔是不能欺心的。欺了心就算是白忏悔了,没有用的。听见了没有?”看了老朋友这种亲热的样子,谁不觉得忏悔是一种快乐呢?
事情原来是这样:傅信禅生性好赌。他景况一直不好,因此他便常常计较输赢。输了钱常常自己恨自己。然而待他刻苦多时,又恢复了元气时,又按捺不住地要去赌钱。偏偏又是输的时候多。
在学校里,他口袋里没有钱,功课也忙,便还好些。现在自觉是有了收入的人了,心境便自不同。法院在市中心区偏南一点。宋捷军的住所便距那里不远。傅信禅因为何仙姑的关系很少去和宋捷军来往。见面也只是打打招呼。还是宋捷军在学校里名声很不好,除了几个老朋友外,人家也不理他,他也不理别人。傅信禅是那种常常立志做好人的人,那种常写些格言贴在案上床前的人,也就很习惯地鄙夷宋捷军,不肯和他多来往。作了事之后,他的座右铭上多了一条,大意是说要练习宽容,并且要能和社会上各色人等接触等等。后来他又听说宋捷军所以不再来找何仙姑麻烦是因为他已娶了一个半英国半缅甸的混血女儿。才十几岁。常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同宋捷军出入游艺场所。这两个因素还不足使他去和宋捷军接近,最有力的还是最后一条,宋捷军家里时常有赌局!赌局!喝!一夜里想,赌大了呢赢了钱就可以作富翁,那一下子什么都解决了。不过输了呢?输了便怎么好呢?
输了也有输的办法,他是早打听得清楚了的。那个邝晋元便常常在宋捷军家玩。有时候宋捷军两口子要出门,而宾客不愿散便是由他陪客。他自己有时也赌。赢了拿走,输了,宋捷军也不要他掏钱。这便是傅信禅打算中最后的逃薮。他的希望是从那些发国难财的商人身上拔下一根毛儿来,自己也好松动一下。万一输了,他就走邝晋元的路子。不过那倒底是很难堪的。然而这种有了魔鬼寄居在心上的人,怎会有审慎的考虑呢?他想:“不会输的。一定不会输的。”
虽然他把宋捷军家里的情形打听得这么清楚,他却始终没有去过,因为他口袋里还是连一点本钱也没有。宋捷军新婚燕尔,为了一种他自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