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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要先生们来劝同学不念书也不像话呀?”桑荫宅说。
“当然不是这么说。”大宴接下去:“事实上教授也负责同学的心理健康的。我想这种现象一定早已引起他们的注意了。拿我们本身做学生的来想,也有自己大不用心的地方;怎么能一阵风,便一阵草呢?平常都没有个做人的态度?”
“我就有!”
“你有。还有许多人有。”大宴说:“我们同学好几年,就真发现不少中流砥柱的磐石。比方伍宝笙,比方朱石樵。他们都像是这里火化院里的幻莲师父似的。天下安乐,他们不忘早晚修行和功课。天下叫嚣,他们也是心地平和得很,如同火化院里的空气,不受那边新校舍的气流冲动一样。甚至小童,一个小孩子脾气的人,天天和生物试验忙,他都有心去理解人生。昨天他也同我谈到这不愉快的空气,他说‘现在学校已经不是一个生物的有机体了。而是一个赶工的机器厂!机器加快了一倍,声音也吵乱了一倍。地下的灰尖震得飞起来,人心便都烦了!’”
“这完全是散文诗!”
“‘我们学生物的人懂得这是不合适的。比方荷兰鼠的遗传试验吧。你总要等小荷兰鼠长大,发育成熟,才生得出下一代来。’”大宴一口气把小童的话说完:“你看,小童这话不是一针见血么?”
“小童有资格说这个话。别人不一定都有资格说。”桑荫宅一翻身坐了起来:“不知道你和大余谈过没有?我因为反对他在壁报上那一段文章什么‘鞭策自己运动’那些讲苦行头陀的事,所以我曾经和他辩论过,他有几句话是不能驳的。他说:‘我们之间很少有几个是才子!我就不信什么是才子。我们不鞭策自己,历史会鞭策我们!即使是才子,不努力也就落个名士派的头衔而已!何况大家都是中等资质!’你看!他这种话是无法驳的。再说蔺燕梅罢,她够聪明了,如果只是唱歌唱得好,跳舞有风姿,几年过去,也许是个风头人物而已。她头一个接受了鞭打,何况不如她的人呢!她每天用功连上课在十二小时以上。这么爱玩的人,从来没听说参加过校外近来风行的跳舞会。很少看她进城。上次仿佛是有一个什么会,有跳舞,她父亲在航校的朋友来请她。她说:‘表演呢,来不及准备,交际舞呢?不会!’她怎么不会呢?她响应大余的运动,提高课程水准!累死也不能放松!这么一个漂亮的人儿偏有这么个牛脾气!我们系里的先生都说这样的学生是空前的,说不定在毕业时会有多么惊人的成绩呢!”他说到这里一翻身,又躺下了:“这叫做左腿跟右腿赛跑一齐累僵了为止!差池一点儿的同学可惨了。成了跑龙套的了。我可不跑这个龙套了!”
“你先别打岔,让我说我的。”大宴说:“小童的办法是靠得住的,是自主的。不容易摇动。力量也大,也持久。学校里这一阵顺了大余的一拉,蔺燕梅的一唱,而起的大风,倒是没根基的。说不定一下子把绷得太紧的弓弦拉断了,反而出了毛病。我也跟大余说过,说他提倡的这运动尚难说好坏。而他自己又是个求全责备太甚的人,蔺燕梅和他的这一场合作也不知道到底会如何收场!他的是功是过,也还都不一定呢!”
“那么他怎么说?”
“还不是一样!他说:‘先叫大家多用点功总不是坏事!’”大宴说:“其实我看大余心理上多少有点小毛病。有的时候不近人情。我有一回跟朱石樵说:‘大余若是有了女朋友也许好一点。’他说:‘不一定,也许那作风更多一个表现的机会!’现在真叫他说着了。现在我想,若是说得不好听一点,他像是有一点断了尾巴的狐狸的心理。自己过激,自己不正常,正像自己尾巴断了一样,也愿意别人尾巴都断了,陪着他。所以我觉得蔺燕梅最可怜。她怎么偏偏碰到了大余!现在变成了这么个样儿!”
桑荫宅和大宴这一番谈话之后心上仿佛有了依靠。他想:“不要在大风里吹迷了眼睛。只要留神便可以看到大树。”那一次考试卷子不久发下来了。他凭灵感考试的事许多人也知道了。结果他考得很好。发卷子,第一本先发是他的。先生说并不是因为他分数最高,但是看得出他了解的程度,并且发现一个很可喜的倾向。说他的见解值得鼓励。
最高的成绩自然是蔺燕梅的。她的议论引证已成章法。书读得多,下笔流利。而且自熟中有巧。其见解更接近成熟。第二本卷子发的便是她的。
桑荫宅倒是有点意外。他下了课便去找大宴。没有找到。他想若是没有课也许在田地里。好在自己也想散散步。便一个人向火化院走来。来到山岗上,大宴也不在田里。料想要到晚上才能看见了,便心上想着大宴所说关于幻莲师傅的比喻,觉得自己也颇有幻莲师傅的心情,就顺腿走上火化院来。
他们常代幻莲借书还书的,所以相当的熟识,他掀开簾子进了幻莲的屋子,看见幻莲正在窗下写字。他便和幻莲随便谈天,也说到了有些人不能安心念书,而去作了生意,作了事的情形。同时又攻击新风气矫枉过正。
“这也要看人的天份。”幻莲说:“天份平常的人,是只有靠别人督促的。”他又告诉桑荫宅说他这里常有一对对的情侣来散步谈心。有一次傅信禅同何仪贞来过。正好碰到他。傅信禅还说了他把第一个月的薪水完全赌掉了的事。“赌博也是魔道呀!这个与非常时期不相干吧?人是时时有引诱的。只看自己动心不动心就是了。他两个来这儿既然看到我我就要告诉他这话。”幻莲说:“他们倒是合得来的一对儿,天份都不高,不过天份不高,风险也少。总之,各尽本分,不要因外物而动。能够不误了自己脚跟下的大事也就很好了!也不必要求太过份。只需如此。‘安全第一’!哈哈,速则不达。”
桑荫宅今天因为考得得意,也就很高兴地多谈了些话,又说如今上大学也和做和尚差不多。比方大宴就在火化院前不远挑水浇菜,学生们希望能自给自足,把自己从混乱的社会中回避出来,静心下一点工夫。
“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幻莲说:“西山上华亭寺里的履善老和尚找我给他写一张字,现在有得写了。履善今年七十了。他天天打草鞋,一生也不知打了几万双草鞋了。寺里和尚穿的鞋都由他打。我给他写这么一句话吧。”他找出履善给他的一张纸来,相了一相,提笔直书,一看是:
“莫忘自家脚跟下大事。”九个大字。
十
桑荫宅和幻莲谈了一阵话,又看幻莲写完了字,自己走了出来。觉得时间还早,便上后面陆先生的花园去玩去。到了那里,看见门是开着的,顺脚就走了进去。绕了不少花圃,忽然在一片向日葵底下看见伍宝笙坐在地上。身下青草地上铺了一件短外衣。伍宝笙正低了头往一个小本子上写记录。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也看见了他。
“这么好的一个花园,”他说:“这么许多好花,可是等我一想到都是试验品时,就都没景致了!”
“我们比你苦得多哪!”她把小本子合上,站起来拿起地上的外衣,抖了一抖。把小本子和笔装到外衣口袋里说:“作一作记录,被你看见了都觉得煞风景!我们自己呢,不但要记下来,而且在种下这些植物的时候,早都预先知道了他们的生活史呢!”
“你回去了?”
“不,到那边去看看几种别的东西。”她笑一笑又说:“你一个人来的。要作新诗?”
“我不会作诗。我只是喜欢读诗。”他说:“让我跟着你过去,你就是一首诗。只有我会读!”
伍宝笙不是那种小家气的女孩子。她太懂得别人的心理了,因此,她也就有了一种因智慧而生的同情心,与慈爱的态度。所以她会鼓励年青的男孩子,她不戕害他们。她本来没有戕害他们的必要,如果她发现对方是一只狰狞的狼,她尽可以躲开。因为她不愿意自己美丽的心魂上有加害于人,或者被人加害的回忆。如果对方是一只无知的小白羊,不过是淘气一点,她便使他驯服,使两人都快乐。当然她也想到:“这只小羊多淘气呀!”然而这完全是疼爱的意思。
两个人角力时,把对方打伤或打死,并不是一件足以炫耀自己技艺的事。倒是使对方得以保全其肢体,而心悦诚服,才难能,才可贵。
上帝保佑伍宝笙!她没有碰到过狼。上帝保佑桑荫宅,他那幻梦似的美丽的情感,幸而是碰到了伍宝笙,因此才不曾被打碎。他跟着伍宝笙在花径上走着,他看了伍宝笙的衣服,手臂,与柔细的头发似乎都在说话。都在说:“说出你的爱情!桑荫宅。不要迟疑,马上跪下来承认你心底下埋藏了许久的秘密!”他又想起前两天大宴在田地上告诉他的话:“我们同学了好几年就真发现了不少磐石似的人,比方伍宝笙…”他又想到孔雀东南飞上一句诗:“磐石无转移”。他马上想用诗来表现自己的秘密。他的思潮正是这样纷乱,他是一个太敏感,又太年幼的人。他也许能成为一个诗人?也许这一点灵性就很快地夭折了。
“伍宝笙,我有一首诗!”他说。
“不要提诗了!”她笑了起来就站下来看了他说:“我还听见梁崇榕告诉我作的一首诗呢!”这下子柔荫宅可窘得很了!他是曾顺嘴诌了几句打油诗,一半是为了开玩笑,一半是为了使自己高兴的。那是他为梁崇榕诌的,却把梁崇榕气跑了。这件事梁崇榕告诉过伍宝笙。伍宝笙明白桑荫宅是无心的,但是也没有使这事在自己身上重演一遍的必要,所以她马上点明了,免得桑荫宅受更大的窘。虽然这一场小窘是不免的。
那一次是这样:有一天空袭,警报之后,梁崇榕在山上和她的女伴走散了,正好看见桑荫宅一个人翘起大腿坐在草地上倚了一棵松树看书,她便过去和他结伴,听桑荫宅信口乱译手中读的勃朗宁氏的一首长篇叙事诗。为了有这本诗作媒介,桑荫宅的话头便又自如又流畅,又荒唐地展开了。这种词藻是适合一个活泼女孩子的胃口的。俏皮的梁崇榕便常常笑着。
有一枝小松叶落下来,缠住了她的头发,她自己伸手去取,把几丝头发扯乱了,也没有取出来。桑荫宅抬起头来看见了,便住了口,不译诗,放下书,给她把小松针理出来,又把她头发顺好。那梳得光泽的丝发,使桑荫宅忘了把手拿开。
“别摸我的头发呵!我头发上有油!”梁崇榕说,桑荫宅不待她说完马上如译诗那样敏捷顺嘴一路诌下去:
“别摸我的头发呵!我头发上有油,
油粘在你手上呵;难洗揉!
别动我的卷儿呵,我今天没卷紧。
如果散下来,叫我怎么说呢?
也别尽在我腮上擦呵!你知道!
粉色儿不匀了,人家会多心哪!
这更不成功了呵!桑荫宅!
胭脂、口红,全上了你的脸啦!”
这么样胡说八道地怎么不叫人生气呢?梁崇榕站起来就走。正巧那边她妹妹同几个女同学来了。桑荫宅连个分辩的机会都没有便被留在那小松树底下了。
伍宝笙想起梁崇榕述说的情形来,就忍不住要笑,她向桑荫宅说:“你那一首算是什么诗呢?”
“我事后一想,才发现有来源!”他兴奋地说,把方才在伍宝笙身边做的白日梦也忘了:“我那是同诗经‘野有死麇’‘将仲子’同一格调!”
“不同一格调也不要紧。”伍宝笙温和地笑着说:“民歌性质的作品只有一个条件:‘自然’。你这小诗的作风就不坏。方才你不是说你又有了诗吗?”
“不能念出来了!不能了!”他狼狈地说。他忽然脸红起来。额上都见汗了。
伍宝笙装做没看见,她又掏出小本子来,笑着说:“我又要作记录了。你要不要自己走开?去想你的新句子?”
“我要!我要!”他心慌意乱地说。他便忙回头向园外回去的路上走了。他心上想:“伍宝笙真是天使!”
伍宝笙说:“写好了给我看看。作诗不全凭灵感也是要勤练习的。”她见他走远了。便把记录本子又放口袋里。她根本没有什么要记的。
“桑荫宅不是一个坏人,他是这种容易激动的性子罢了!”伍宝笙一边察看一株小植物一边这么想:“对付一个坏人容易,而恰到好处地周旋一个好人倒是要费点心思的事。”
“不知道桑荫宅到底是跟哪一个女孩子好?”她又想:“他会使她幸福的!燕梅碰上了大余,还真不如碰上了他!可是现在晚了。她不会注意到别人了。她是连我都没有工夫见。连先生的话也不听了。只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在大余后面跑!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