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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骂,服务的人就都灰心了!”
“这么容易灰心的人,也不必来服务!”大余说:“我们办法严厉,没有可以宽恕的人就是鼓励努力的人!你听了我的话灰心吗?燕梅?”
“我不。”她的声音夹了眼泪:“不过我不再开车了!”
“说这种话!”他大怒站了起来:“是不是你因为没有别人会开车,你这样要挟我们?”
蔺燕梅不敢答应。
“从现在起,你还要开。”他又平和下来,然而是极无情地:“到司机找到之后,我这一个单位里也不敢再请你帮忙了。”
蔺燕梅一点要挟他的意思也没有。她是在外边受了气,希望在同学里得到一两句慰藉的话罢了。尤其是余孟勤的温和的话。仅仅是温和的话而已。而且仅仅要一两句,便足以满足这个在心里对他埋藏了恋爱的人。但是这个男子偏偏是这么一个可恨的性子,硬挤得她圆转不过来。倒真把她挤成了个“要挟”人的形势。
“为什么不回答?”他说:“明天还要再来服务,开车。听见吗?燕梅?”
“听见了。”
大家还能说什么呢?凌希慧还能说什么呢?他们现在不是在学校里,他们是在校外服务。他们按了职位只有服从。不能争吵。
第二天,那个补充的司机来了。这种气人的事!他早一天也不来!他做梦也不知道这一天的迟早会有多么大的影响!他干什么去了,今天才来?他简直跟那个肇事的司机同样地叫人恨!
第二天,当然,蔺燕梅看见有了司机了,她便低了头无言地走回去了。她本来希望余孟勤派给她一点别的事情做。但是余孟勤没有。她希望这里能有一两件事她可以插手。但是所有的职务都有人在负责。她想找一两个同学随便谈两句,偏偏今天值日的没有常来往的。搭讪了一两句,望望那边的余孟勤,余孟勤不看她。
这里完全没有她可以插手的地方,门口没有一个走来询问的人。屋里没有一片需要扫的地。
余孟勤又一手把她造成一个罪人了!她是因过失被革除了!
她低了头走了。她只有低了头走了。她不敢希望余孟勤忽然喊她。而余孟勤也没有忽然喊她。她走出西车站来,才觉得自己在余孟勤心目中等于一个司机,而且是一个低劣的司机。既然补充的司机来了,自然没有留她的道理。
她沿了公路向学校走,她不知道从这一秒钟之后应该如何做人才好。她觉得自己的过错是事实。既是事实,还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呢?她觉得此刻连死都太晚,死都来不及。
然而她还是希望再有一辆卡车飞驰过来,一直由她身上辗过。把她的血肉同地上的沙石辗成一片。然而一直到她走到去城墙缺口的小路上,她没有被卡车辗过。她没有碰见半辆该死的卡车!
她闷闷地走回南院宿舍去。一路上没有碰见一个熟朋友,没有一个人来慰问她。仿佛大家竟约好了避开不见她似的。她闷闷地回到屋里,屋里梁家姐妹都是在呈贡范宽湖那里工作的,都不在宿舍。她现在是一个失业者,她至少是一个离群的孤雁。她伏在床上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忽然她觉得有人在摇她,她醒了,觉得头昏得厉害,她不愿意醒。但是她也只有睁开眼睛。原来是范宽怡。是她这半天见到的第一个熟人。
范宽怡看见她仰起的脸是通红的,便伸手一摸,是滚烫的。忙说:“这可不得了!蔺燕梅,你病了?”
“我也许死都死过了呢!”她想说,可是她没有说,她光直了眼看着。
“你病了!”小范热心得很:“你怎么一个人和着衣服躺着?哟!湿了一大片?你哭了?她们呢?怎么一个也不在?”
“小范,你再摸摸我头看?也许真发烧了。我嘴里也苦得很!”
“热得厉害!热得厉害!快躺好罢!我给你倒水喝!”小范也慌了:“可怜!你离开家第一回害病罢?哎哟,别哭,别哭!索性脱了衣裳,鞋,我给你找睡衣,好好儿歇着罢!”
“小范,你在这儿陪着我?”
“我怎么会走?可是要不要去请校医呢?”
“有人来了再说。你今天怎么会来的?听说你们那儿也忙得很。”
“忙是忙,好玩也真好玩!我来拿药的。晚车就得回去!我们的医院简直等于夏令营!”
“你们还玩儿?”
“怎么不玩?事情完了自然就玩!很多病好了的华侨都不打算走!我们学唱缅甸歌,马来歌。白天还在昆明湖游泳。就是我哥哥的时间少些,可是他办公的时候还不是可以嘴里哼着歌?忘了告诉你了:我哥哥唱马来情歌才叫好听极了呢!那个调子好像是这样……”
“先别忙着唱,你们那儿还要人帮忙吗?我想……”
“你想来?当然好啦!医院差不多要结束了。可是开学还早哪!我们根本就打算自己办个小夏令营!喝!计划大得很!完全马来化!”
“医院要结束了?”
“是要结束了。结束了就办夏令营!反正房子是开办的时候我哥哥一手布置的,借的。华侨们也加入,完全马来化!”
“为什么要结束?”
“病人一天天地快好全了,还要医院干吗?把没好的有限几个病人往几个大医院一归并不就结了?今天我还看见大宴和小童了。他们的医院成绩最好,一个病人没死,也没有一个病人赖着不走。他们都已经结束回来了呢!我们顶多再忙两个礼拜,也就结束。”
“那我来干什么呢?”
“两个礼拜也尽够做事的了,你还能说为了找事做盼望人家害病吗?那些华侨好玩极了。我们洗纱布绷带,他们一块儿帮忙卷。我们给他们弄饭,他们自已下手弄菜,奇奇怪怪的菜!有一家子华侨都在村子里开了个小饭铺才搬出医院去!还有好些也都是没病的了,在医院住家过日子。你说有这种事吗?大夫来找病人看病的,有一回成了来接生的了,就有这么位太太,在那儿生了个胖闺女!九磅!真气死我了!好重!”
“这么大的嗓子!我问你,你们那儿的病人都是有家有小的?”
“逃难嘛!还不就是一块儿都来了!热闹得很,大杂院儿,可是一点也不乱,别看不分病房,什么男科妇科小儿科一概俱全!有个年青的华侨还看上了个本地大姑娘,我看很有希望,说不定要借医院办喜事呢!”。
“这是什么医院!”
“战时标准医院!有一个华侨这么说的。我们计算着八月底要是一结账,公款至少剩下一大半。说不定还赚了钱,那才大笑话呢。华侨有的真阔。房子漏了自己修。公家伙食轮流请客,本地人又送钱送米的!完全是超出理想的医院!”
小范是这么个脾气,喜欢夹七夹八地乱说,而范宽湖不是一个胡闹的人,那个医院也许办得不坏。蔺燕梅除非不打算再服务,如果打算再做点事给大余看看,恐怕只有去呈贡加人范宽湖的单位。虽然她心里总不以这么一个大杂院的医院为然,而觉得在大余管理之下工作痛快。她便迟疑着。
小范也忘了方才邀她和自己的哥哥合作的事,蔺燕梅也不好意思再提,只有由着她顺了嘴说得高兴,一路讲下去。闹得蔺燕梅几乎连每一个华侨的名姓,外号都清楚了。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烧退了些。看一看表,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只喝下些水去,觉得有一点饿。便想起来去吃一点东西。大概也没有什么病,不如这么撑过去,免得大家把她身上不舒服的事和被大余开除的事掺在一起乱说。
继而一想,又觉得已经太晚了。有小范这个多嘴的在眼前,用不了半天工夫,什么地方也被她宣传到了。叹了一口气只有重新躺好。
小范看她坐起来,不下床,又躺下了。就问她:“还是支持不住?我得赶快去办事,我不能陪你了。可是蔺燕梅,我有一个办法,你如果想养病,也可以到我哥哥哪儿去。先当病人后当护士。我可以送你下去。”
蔺燕梅忽然想起小范是晚车走。不过三两个钟头就离开昆明。这倒不是一件坏事。现在同她走躲到开学时候回来。呈贡是个新地方。不像在学校里,等一下人人都要用看罪犯的眼光来看她了。
去呈贡,她只有去呈贡。要去就今天去,就坐晚车走。从早上她正式失业之后她还没有碰到什么人。也还没有多少人知道大余到底没有原谅她。要走就马上走,至少要先躲过这一场新鲜的难堪。
可是,怎么辛劳,受累了快一个暑假,落一个在学校都存身不住的下场呢?怎么一个在学校里这样响亮的名字,会有这么可怜的一个身份呢?去参加一个不如自己原先所属的工作单位。又似乎没有范宽怡挈带着便无处可去似的。她提出一个办法,自己就要依从一个办法,竟没有第二条路来由自己从容处在主动地位来选择?
在范宽湖手下工作?范宽湖?唉,又有一个人走到自己的顶上去了!宁愿在余孟勤的办公室里扫地也不愿改换一个地方!在余孟勤屋里扫地叫别人看见了也不觉得诧异,在自己心里也不觉得委屈。可是打起一个随身小旅行包,随了小范下呈贡,就不同了。那好像是一只被群伍遗弃了的天鹅,忝颜参加鸭子的游池。那简直就感觉到堕落。
在范宽湖那里她是一个生手,谁知道会派给她一些什么工作呢?即使是与鸭子为伍,也不能得到尊荣,顶多能得到孤独。
在蔺燕梅心里她自己的身份一落千丈。其实在学校舆论中她的人望未损分毫。这种心理之发生她自己不知道完全是余孟勤平日言论所影响的。
“我跟你走。”她说:“你去办事。我自己休息一下,车站上见面。”
“你自己走?”小范两只眼睛都睁圆了:“病好了?”
“就是上医院也要坐一段儿洋车呀!有什么受不了的。晚车是不是五点半开?”
“五点半开。我大概五点钟就可以到了。你别去得太早。到早了没有人陪你。我先去一会儿把票买好等你。”
“车上,家里都是一样坐着。我也五点钟到,也好占个座位。”
小范怀疑地看了她。见她说得坚决。只有答应了她在车站会面,便走出门去忙她的事情了。她在屋里收拾起几件随身衣服和几本书,找出她父亲给她的一个精致的美国造皮质旅行公包,把东西装了进去。看时间还早。可是肚子饿了。发过一阵烧之后,自己觉得虚弱得很。很想去吃一点流质的东西如牛奶之类。便索性不在宿舍里休息,提了皮包,锁上门,走了。
她走出了南院,走上文林街,看见没有熟人,忙忙转到府甬道,下翠湖边。这一带都没有车子的。她便穿了湖心,沿着一条堤走。她想挨到青莲街上面。便坐上车,一直到车站附近,找一家大咖啡店再吃点东西。她现在只要快点走出学校附近的拉丁区。要休息也去那边车站附近去休息。她走得很慌忙。她咬着牙撑着不适的身子。
翠湖中心堤那边一个亭子前在夏天有一排排的茶座的。这时候,大宴、小童、朱石樵正在那里喝茶。大宴面对了湖堤,他一眼看到了蔺燕梅。他说:“看,蔺燕梅!她这会儿到哪里“不对!”小童说:“她走路的神气都不对!”他说着便站了起来。两眼直望了她。他今天中午从伍宝笙那儿听到了大余责罚她的事。他看了蔺燕梅的行装神色立刻想起这件事来,心上突然有了许多可怕的联想。以年龄性情之相近谈彼此了解的话,小童是最了解蔺燕梅的人。
蔺燕梅仿佛也看见他了。却装作未从挤拥的茶客中看出他们一样,依旧两眼直着向前走去。
“恐怕是不大对了。”朱石樵推一推小童说:“不如你追过去问问她。”
“陪她走一段。”大宴说:“替她拿拿东西。她那个小包不像是很重的,可是她已经走得东倒西歪了。”
小童对他们说了一声:“不要等我了。”两只眼睛仍在蔺燕梅身上,也便跑过去了。
他们两个也用眼随了小童追上前去。这时候有一个本地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在堤中大路上骑自行车。看上去技术很不高明。正要骑到蔺燕梅身子背后,越是要让,越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眼看要撞上了,她慌得忘了按铃,只管乱嚷。小童刚好赶到,从后面一把把车拉住。她从车上下来,总算没出事。蔺燕梅听见她喊,忙回头,车子前轮已将及触到她脚后跟了。小童撇开了这个向他道谢的女学生便上前去和蔺燕梅走在一起。蔺燕梅也不说话,只为旁边闲人太多,怕围上人来看。便同他走了。大宴和朱石樵也就看不见他俩了。只看见那个骑车的女孩子在发怔。
小童见她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只弯下腰去顺手把皮包提在手上。蔺燕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