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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说是她人品不知要出脱的多漂亮好看呢!”修女笑着说。她自己看去才真美丽呢!
话听到这里,白太太心中又提起了一件事,她爱这女修道士俊美,聪明和她的谈吐,人物,她早纳闷她的身世。现在听了这一大段话,又多知道了她从前大概的情形。心上更想用话试着问问。不过这话到底难于起头儿。她倒一下子愣住没有了话。 这时窗口的风忽地凉了。车里的人转向窗外一看,知道昆明夏季的阵雨要来。修女正被白太太看得不好意思,就说:
“让我帮你关关窗子,雨要来了。”她们便一齐站起来,弄了半天,那不灵活的大木板窗子才关上。一车中各个窗子都是叮叮当当地敲着关。雨说着话已经下起来了,挺大的点子,敲在窗板上响,车中马上觉的太凉了。
她们回过头来坐下时,眼前一亮似的,有四个整齐好看的女孩子从后面一节车里走进来,全是学生打扮。像是找个没有雨的座位似的,不过这里也没有座位,她们就站在那里。只听见一个走在最前边身材小一点的说:“站一会儿算了,只要没有雨就结了。反正也快到了。”说的是悦耳的北平话。
修女呆呆地看了这四个女孩子,白太太用肘轻轻碰了碰她说:“看去都是联大的学生,我来问问看!”
“你倒比我还急呢!”修女笑了说。
这时又听见她们四个谈起话来,她们便先静听着,一方面才从新打量,仔细看这四个倒底谁顶美。这种看法几乎是任何人看见了几个女孩子在一起时都不免的。
最前面先说话的这个,看起来最聪明,最能说,爱笑。就是嘴唇显得薄些,似乎是个厉害的角色,年纪也最轻。后面那两个身材很好,穿着一式的衣裳,像是一对双生姊妹,打扮得一样齐整,又都俏丽动人。赤脚,穿了露空的皮鞋。引人注目的两双线条匀称的腿。可是最惹人喜欢的要算当中的那个了,她身材不高不矮,眼睛特别好看,皮肤特别玉样的有光泽又细腻,打扮得却偏学个顽皮孩子,不肯那么多修饰,她有些孩气,却不似头一个那样爱闹,可是那鼓着的小嘴也够像个难缠的样子了。她手中弄着一个考究精致的旅行小提包,这提包尊贵的色泽同型式正配着她的气质。她似乎有点心事,虽然也随着说笑。
她是这四个的中心,她们说话多半是对她说,那对姐妹中看去大一点的一个,用一只手挽了她,她也就势倚在人肩上。 她发育也很好,举止动作大方之中还带着音乐似的节律,说话的声音像是撞在人心坎儿上,令人不得不感到愉快的小音符。
“我想,”白太太又轻轻地对女修士说.“你们外甥女恐怕未必能比那个更好看。我还觉得她那性情会叫她不及这四个健康。不会有这么好血色。”
“这话倒是有道理。”修女说。“咱们问问看。我想她们如果真是联大的,一定会认得她。”
白太太的女儿也正看人家,她并且伸出手去触人家的提包,想和人家说话。白太太就笑了起来,说:“倩倩!看你这个莽撞劲儿的。也不会喊一声儿:‘姐姐’,就要跟人说话!”说着又对那位小姐满面春风地讲:“这个提包真是怪好的。不是昆明本地买的罢?”
那时那位小姐弯下身去已经接了倩倩的小手,刚要问话,听见了白太太说,就挺规矩忙抬起头来打招呼,那三个也都停止了说话。
“倩倩是你的名字吗?”她笑着偏了头看着小女孩:“多美的名字!跟你一样美!倩倩!”
“人家问你的皮包呢!”那个比较小的看了白太太同修女说。她手中大包小包不知多少。
于是这个就看了看手中的提包,娇娇地说.“这个吗?是我爸爸给的,他从外国买的。”她觉得不好意思,正因为它似乎在这车上显得太引人注意了。
“别那么提着了,怪累的。”白太太说:“来,你们两个小孩让开地方给姐姐们坐下。你们来坐着说话罢。”
小孩子忙着让开,她们彼此看了一下,却不来坐,只都忙着客气。这个把倩倩抱回凳子上,说:“乖,你坐着,我们就要到了。
她又弯下腰去,把提包放在地上,和小男孩说话,她蹲下去看他用青豆米做的小东西。“这些小宝贝是什么?小猫?小狗?”
那些小东西其实都一样,一粒豆子插四根草棍算是腿,不一同的是有的有尾巴,有的没有。
“这个是小猪猪!”男孩子自己把嘴拱起来说:“这个是小兔兔!”他又把两手竖在自己耳朵上。这个听他说话的大姐姐也不觉学了他的样儿:“哦,猪猪!哦,兔兔!”一车人都听笑了。
白太太看着这样的女儿心里爱,她把人家拖过来问:“你们下乡来玩?到哪个乡下?你们是联大学生?”说着又让坐。
“我们都是联大的。”那个大一点的说:“我们在呈贡招呼难民。”
那修女再忍不住了,她问:“你们贵姓呀?我这回是上城来特为看你们一个同学的,也说她服务去了。”
“说不定我们认识。”被白太太拉住了的这个说:“她两个是姊妹,姓梁,梁崇榕,梁崇槐,她叫范宽怡,我们喊她小范,认识人顶多。我是蔺燕梅。……”
蔺燕梅!是她?是她!怎么会是她?怎么就是她!
蔺燕梅!细看看可不就是她!女孩子这几岁中正是变得快的时候,那些小孩时的样子仔细一看就都分别出来了。可不清清楚楚地就是她!长得这么高了!长得这么好了!那甜蜜的样子,柔和的神气,竟完全都在,竟变得更深醇,更浓厚!这是上帝多么大的恩惠!在我们没有劳神,没有用心力的当儿,稳稳妥妥地,仔仔细细地把她调理出这样一份儿人品,又送回到眼前来!人在这时候怎么会不对上帝景仰同感恩!正如漫漫冬夜之后,睁开眼看,花儿含苞了!草也翠绿了,没有忽略一点儿风的温度,或是一个小虫儿应有的颜色!我们感到这恩典岂不是应该的,但是多少人不以为殊,甚至身受的人都常常觉得是应该的,仿佛上帝欠他的似的!
听听她的口气!她“叫”范宽怡,我“是”蔺燕梅!这个“是”字!“蔺燕梅”三个字似乎不应该有人不知道呀!听听这个口气,她竟是这些年来一直为所有的人所眷爱!
“我怎么会认不出她来?我怎么会觉得这样的一个人品,站在跟前的,会是别人?她怎么也竟认不出我来?她的阿姨?她的亲爱的,宝贝的阿姨?”修女一直怔住了:“可是我的变化又岂是少!看看这黑色的丝道袍,这裹了我全身的!这木制的数珠,这金质的苦像,这白色的胸饰同帽子!”
白太太也不知道喜欢得说什么才好了,她是这么一个好心肠的母亲,她因此呼吸都几乎兴奋得停止了。
“呵!阿姨!阿姨!阿姨!哎哟!我的阿姨!”蔺燕梅认出来了!这是她的阿姨!是她从小心爱的,美丽的,娟秀的阿姨!自小伴了她,做她的姐姐,做她的教师,游伴,保姆,母亲,及她一切心事的倾听人的阿姨!现在五年不见,又回来了!她的双眸,藉了自幼时深蕴的感情所领导,及她阿姨神态之诱致,看透了这道袍,这服饰,数珠及苦像十字架的障碍,认出这是她的阿姨;这是她有悲有喜,有血有肉,有玲珑的心窍,懂得她,也爱她的阿姨。
她扑过去,跪下去,几乎可以说是倒了下去。这简直是最精美的手工所制不出的紧贴,最细腻的雕刻所摹仿不来的神情,她全身,她恨不得全身都踡伏在她阿姨的怀里,贴在她阿姨的身上。无论她是得意或失意,她既是单身在外,她要把身体和灵魂交给她阿姨,由阿姨带走,带回去,回到从前无知的日子去!可怜这么为上帝所厚视的女儿,都会有这种令人无可奈何的渴求呵!人生!人生!怎么才能令我们硬得起心肠过下去呵!我们无知而有知,无欲而有欲;要胜,更要强,我们得意,还凄凉,我们终于由少而长,由长而老,终于死去而与草木同朽呵!
蔺燕梅有许多话要说,修女有许多话要说,白太太更是有多少话告诉她俩,小男孩,倩倩,以及梁家姐妹,小范,谁不是为快乐和兴奋所紧紧抓住了喉咙有多少话倾吐不出来?
蔺燕梅用手摸索着这黑色有光泽的道袍,用脸偎在它上面。她有点畏惧,又一心喜爱;她既怕这袍子会变成一堵墙把她阿姨同她分开,她又爱这长袍,因为无论如何它是在阿姨身上。也许阿姨会被道袍分开,那么?那么她也把身体钻进道袍去!
车里面的人静了下来,车外的声音便又重新被听见。雨势是小了下去,只剩得一滴半点,天色已经晴了,过滤了的空气中传来的车轮声特别清晰同快乐,刚才过了西庄,此刻过了獭迷珠,现在快到桃源了。白太太不得不要下车,一面提起随身带的东西,一面仍眷眷不舍,到了桃源,她们帮她招呼了小孩下车,看看车子又把她们留在后边了。
谁也有这种经验,在不经意时会遇到了一生难忘的人和事,如白太太今天这样!她不知道哪天能再见到她们,也不知道如何会再见她们,也许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们,可是她今后的日子里再也不会没有她们的影子与今日的情况。此刻在暮色中领了两个小孩回家的路上,她一心只想着这可爱的修女和她眷念的甥女。“今天是真巧,正说着不巧呢,可巧就遇上了!那个孩子真好,那四个都好!这个修女更叫人喜欢!”她想。可是她恐怕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问出这个修女的故事了。
在车上,小范真伯蔺燕梅跟了她阿姨到宜良去。还好,她阿姨把她还了她们,留下地址,又告诉她们,在离联大不算远,也在北城的平政街上有一个天主堂,便是她在昆明的通讯处,她上昆明来就住那边,又告诉她,一位老法国神甫叫做危赫澜的便主持那教堂。她们在呈贡下了车看车开了,才走出站。
呈贡县城离车站有十里,范宽湖他们的收容所在江尾村,离县城又要向前再走三四里,那里便已到了昆明湖东岸。隔湖与碧鸡山红色削壁遥遥相对的是贡坝子的平壤与水畔的湖田。在这季节正是青翠好看。她们从车站下来,到坝子里要先经过一些曲折的山路,好在车站上经常有等着客人的马匹,十几里路在客人正是个好骑程,对于接晚车的马夫说又是一日工作之后回家顺路的生意,这两个原因常造成一伙快乐的行旅。
四个女孩子都上了马。小范因为独自来往的次数多,已有了熟马夫,梁家姊妹虽然也常上城,但总是姊妹一齐走,不常和赶脚的谈话,故此,人家认得她们,她们认不得人家。
她们骑着马转过村角,踏过石桥,渐渐走上山路,四个人都因为蔺燕梅巧遇她姨母十分高兴,说笑不了。小范一马当先,手中还提了一包比较重要的药材不肯交给马夫,又要回过头来抢着说话,不料马一上坡,背一拱,险些滑下,忙伏在鞍上喘气。后面梁崇槐就笑着说:“告诉你把东西交给马夫,不肯听,骑术不精,何苦逞能呢?”
小范恨得咬牙,无奈马正向山上走得不稳,又不敢回头,只能说:“既然你骑得好,何不替我拿一下呢!”
“我也没吹骑得好,这么简单的逻辑也不清楚。”梁崇槐仍是笑:“我两双手就没敢离开鞍子。”
后面梁崇榕和蔺燕梅正并辔徐行,听见小范斗口吃亏,便彼此挤眼。
“你这个人就是说话变得快。”小范说;“早上还说不进城,怎么随后就又来了?是不是怕我拖你帮忙办事?要是进城有事,怎下午又回来了,是不是一天不见我哥哥都不行?”
蔺燕梅心事里本来也有这一桩的,听了这话心中一蹙。梁崇榕也是早上进城下午回来的听见这话也带上了她,正想把话岔开,只听见梁崇槐又乘虚攻入:“越说越下作了。真是这么个明白人怎么说话净露空子?有事进城就不许早上去下午来?你自己是不是也一样呢?”
说着三个人一齐笑起来了,崇槐回头看了看说:“我们是专程来接燕梅的,这也不明白!”
小范说:“知道我是糊涂人就好了,也别跟我费口舌了。我把燕梅请了来,人情叫你顺手接过去。专程来接的,会在另一节车碰上!那么燕梅还是专程送她阿姨的呢!罢罢,就算她是你接来的。反正人在这儿了,我正好让步,真正功成身退,大将风度!”说着自己也笑了,便加鞭前去。
她的马夫一边招呼着马,又挥手令后边的马赶上,说:“天色不早了。一路还远,大家紧着点走罢!”
可不是天色已经晚了!西山上的落日,已快挨到山岭,四野景象都黯下来,这一带山上都是野松,此刻都是黑色的了,山径为了土色是深赭的看去使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