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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凤讨嫌那家伙得不得了。常常想起来就哭,她的可怜的事迹多得很,这会儿也没法细说。现在这两个干姐姐就又要出主意定要想法子不要她去,这真是件难人的事,当初收了人家的钱,实在等于是卖了一样。
“这事比要买那头小牛可不同了。她们怎么商量也没办法。
“我那时候替燕梅想,她将来长大了真不知道怎样能忍受这个世界!这世界上有几件事是真快乐的?也同那小牛一样,村子里有多多少少,她能都买得完么?偏偏她天性又是如此不容有一根梳不光的头发,不能忍见一钉点儿不幸的事。我敢信,她自己如果做错一件不可悔改的事,她会宁愿死去!这次为了别人的事为了一点不平也害得她大病了一场。
“替银妹赎回文契的钱她们没有,即使有,事情也不能算完,这次就算弄成了,还有银妹的终身呢?许多女孩子这样出了门,将来倒也不怎么样,一样地过了一辈子。倒是赎了出来,过一两年,生活所逼反说不定又真正地卖了。
“他们事机又不密,被别人都知道了。银妹的家里明知没用,倒不怎么样。那一家则起了坏心,说燕梅他们干涉别人家务,又说我姐夫什么的另有打算。
“当时居然闹得很紧张。他们打算敲竹杠。燕梅她们偏不怕,背着我们去抢白了几句,结果自己气哭了回来。从那时起一天到晚想这件事饭都没好好吃过一口。
“于是银妹有一天竟被那家伙找上门来大闹一阵还挨了打。他一脚踢伤了她,躺在床上不能动。燕梅她们知道了要去看,我们怕出事,不敢放她们去。那家也怕事,就始终没敢让她们知道,怕她们会来。但是北戴河是个小地方,她们到底听见说,知道了之后,终于偷着去了。
“她们是在一个晚上偷着去的。到了那里三个人哭得好不伤心。一路上回来愁眉不展地,在心上盘算,也真是冤家路窄,在一条山径小路上,对面那汉子正吃醉了酒,迎面走过来一下子看见了她们。她俩躲也没处躲,吓得要死。那醉汉嘴里不清不楚地骂了她们几句就要伸手抓燕梅。燕梅吓得向一后退,绊在土埂上,站不住倒了下去,一下倒在路边酸枣丛里,一身头脸都刮破了。伊利沙白胆子到底大些,她喊了出来,还打了那醉汉一拳。那醉汉哪里会在乎,正闹得不可开交。
“她们出门后不久我们就知道了,忙派人去找。这时正好赶到,听见伊利沙白喊,就忙着吆喝着赶过去。那醉汉看有人赶到,才放开跑了。
“燕梅又是气又是惊,夜里在外边受了凉,回来当晚发高热,说胡话,病了。那汉子后来知道酒后惹了祸,也不再想敲竹杠了。我们一面又告诉燕梅没有好办法以前别再出事,免得那女孩子受苦。燕梅病了好几天,伊利沙白倒好了。她母亲来接了她去。那时七七事变已起,我也赶到了上海准备到法国去了。走时燕梅还在病床上,好一阵,坏一阵的。还是一心想她银妹妹!”
“你离开她时,她十五六岁?”白太太一气听完,长吁一声,问。
“是那么大。”修女说。“这会儿都已经进联大了。真不知道性情变了没有!”
“这会儿多么娇养的小姐也逃过一次难了。”白太太说。
“性情呢,还是不变才好。干吗要变呢?多点历炼就好得多了。”
“我知道性情想变也变不了。”修女说:“可是不变呢。又看她不免一生受不完的苦。”
“叫人怪惦记着的就是了。”白太太说:“可是活又说回来了,谁能一辈子全不受苦?比方说从前多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小姐们,几年不见,现在到了后方碰见了。有的结了婚作了人家。一家大小挤在一间房子里,洗衣,做饭,抱孩子外,还仗着上过学,也出去做事呢!”
“可是那个到底不同。”修女说。
“不过历炼多了,哪方面也都是好的。自然啦。”白太太伸伸腰说:“你惦记你外甥女儿自然也难怪。我都怪想见她一见的。我认识不少联大的人,我打听打听看,也许认识她,我自己一年之中也是难得上昆明两次,联大地方又宽。现在又正放假。”
“我也是因为她们放假,不好找,东一处,西一处的,校舍分散得很。”
“姓蔺?”白太太是真惦记着:“是不是?真是个好心眼儿,大家子出身的。这会是个大姑娘了!”
“姓蔺,蔺相如的蔺。”修女说:“学校里打听她倒容易。她出名得很,人人知道。不过说是参加服务去了。我到了西车站她们服务的地方,又说她刚走。”
“我就知道么!”白太太紧接上说:“这么一个女孩子长大了自不会寻常的,她在学校里,人缘儿不知多好呢!”
“我倒说是她人品不知要出脱的多漂亮好看呢!”修女笑着说。她自己看去才真美丽呢!
话听到这里,白太太心中又提起了一件事,她爱这女修道士俊美,聪明和她的谈吐,人物,她早纳闷她的身世。现在听了这一大段话,又多知道了她从前大概的情形。心上更想用话试着问问。不过这话到底难于起头儿。她倒一下子愣住没有了话。 这时窗口的风忽地凉了。车里的人转向窗外一看,知道昆明夏季的阵雨要来。修女正被白太太看得不好意思,就说:
“让我帮你关关窗子,雨要来了。”她们便一齐站起来,弄了半天,那不灵活的大木板窗子才关上。一车中各个窗子都是叮叮当当地敲着关。雨说着话已经下起来了,挺大的点子,敲在窗板上响,车中马上觉的太凉了。
她们回过头来坐下时,眼前一亮似的,有四个整齐好看的女孩子从后面一节车里走进来,全是学生打扮。像是找个没有雨的座位似的,不过这里也没有座位,她们就站在那里。只听见一个走在最前边身材小一点的说:“站一会儿算了,只要没有雨就结了。反正也快到了。”说的是悦耳的北平话。
修女呆呆地看了这四个女孩子,白太太用肘轻轻碰了碰她说:“看去都是联大的学生,我来问问看!”
“你倒比我还急呢!”修女笑了说。
这时又听见她们四个谈起话来,她们便先静听着,一方面才从新打量,仔细看这四个倒底谁顶美。这种看法几乎是任何人看见了几个女孩子在一起时都不免的。
最前面先说话的这个,看起来最聪明,最能说,爱笑。就是嘴唇显得薄些,似乎是个厉害的角色,年纪也最轻。后面那两个身材很好,穿着一式的衣裳,像是一对双生姊妹,打扮得一样齐整,又都俏丽动人。赤脚,穿了露空的皮鞋。引人注目的两双线条匀称的腿。可是最惹人喜欢的要算当中的那个了,她身材不高不矮,眼睛特别好看,皮肤特别玉样的有光泽又细腻,打扮得却偏学个顽皮孩子,不肯那么多修饰,她有些孩气,却不似头一个那样爱闹,可是那鼓着的小嘴也够像个难缠的样子了。她手中弄着一个考究精致的旅行小提包,这提包尊贵的色泽同型式正配着她的气质。她似乎有点心事,虽然也随着说笑。
她是这四个的中心,她们说话多半是对她说,那对姐妹中看去大一点的一个,用一只手挽了她,她也就势倚在人肩上。 她发育也很好,举止动作大方之中还带着音乐似的节律,说话的声音像是撞在人心坎儿上,令人不得不感到愉快的小音符。
“我想,”白太太又轻轻地对女修士说.“你们外甥女恐怕未必能比那个更好看。我还觉得她那性情会叫她不及这四个健康。不会有这么好血色。”
“这话倒是有道理。”修女说。“咱们问问看。我想她们如果真是联大的,一定会认得她。”
白太太的女儿也正看人家,她并且伸出手去触人家的提包,想和人家说话。白太太就笑了起来,说:“倩倩!看你这个莽撞劲儿的。也不会喊一声儿:‘姐姐’,就要跟人说话!”说着又对那位小姐满面春风地讲:“这个提包真是怪好的。不是昆明本地买的罢?”
那时那位小姐弯下身去已经接了倩倩的小手,刚要问话,听见了白太太说,就挺规矩忙抬起头来打招呼,那三个也都停止了说话。
“倩倩是你的名字吗?”她笑着偏了头看着小女孩:“多美的名字!跟你一样美!倩倩!”
“人家问你的皮包呢!”那个比较小的看了白太太同修女说。她手中大包小包不知多少。
于是这个就看了看手中的提包,娇娇地说.“这个吗?是我爸爸给的,他从外国买的。”她觉得不好意思,正因为它似乎在这车上显得太引人注意了。
“别那么提着了,怪累的。”白太太说:“来,你们两个小孩让开地方给姐姐们坐下。你们来坐着说话罢。”
小孩子忙着让开,她们彼此看了一下,却不来坐,只都忙着客气。这个把倩倩抱回凳子上,说:“乖,你坐着,我们就要到了。
她又弯下腰去,把提包放在地上,和小男孩说话,她蹲下去看他用青豆米做的小东西。“这些小宝贝是什么?小猫?小狗?”
那些小东西其实都一样,一粒豆子插四根草棍算是腿,不一同的是有的有尾巴,有的没有。
“这个是小猪猪!”男孩子自己把嘴拱起来说:“这个是小兔兔!”他又把两手竖在自己耳朵上。这个听他说话的大姐姐也不觉学了他的样儿:“哦,猪猪!哦,兔兔!”一车人都听笑了。
白太太看着这样的女儿心里爱,她把人家拖过来问:“你们下乡来玩?到哪个乡下?你们是联大学生?”说着又让坐。
“我们都是联大的。”那个大一点的说:“我们在呈贡招呼难民。”
那修女再忍不住了,她问:“你们贵姓呀?我这回是上城来特为看你们一个同学的,也说她服务去了。”
“说不定我们认识。”被白太太拉住了的这个说:“她两个是姊妹,姓梁,梁崇榕,梁崇槐,她叫范宽怡,我们喊她小范,认识人顶多。我是蔺燕梅。……”
蔺燕梅!是她?是她!怎么会是她?怎么就是她!
蔺燕梅!细看看可不就是她!女孩子这几岁中正是变得快的时候,那些小孩时的样子仔细一看就都分别出来了。可不清清楚楚地就是她!长得这么高了!长得这么好了!那甜蜜的样子,柔和的神气,竟完全都在,竟变得更深醇,更浓厚!这是上帝多么大的恩惠!在我们没有劳神,没有用心力的当儿,稳稳妥妥地,仔仔细细地把她调理出这样一份儿人品,又送回到眼前来!人在这时候怎么会不对上帝景仰同感恩!正如漫漫冬夜之后,睁开眼看,花儿含苞了!草也翠绿了,没有忽略一点儿风的温度,或是一个小虫儿应有的颜色!我们感到这恩典岂不是应该的,但是多少人不以为殊,甚至身受的人都常常觉得是应该的,仿佛上帝欠他的似的!
听听她的口气!她“叫”范宽怡,我“是”蔺燕梅!这个“是”字!“蔺燕梅”三个字似乎不应该有人不知道呀!听听这个口气,她竟是这些年来一直为所有的人所眷爱!
“我怎么会认不出她来?我怎么会觉得这样的一个人品,站在跟前的,会是别人?她怎么也竟认不出我来?她的阿姨?她的亲爱的,宝贝的阿姨?”修女一直怔住了:“可是我的变化又岂是少!看看这黑色的丝道袍,这裹了我全身的!这木制的数珠,这金质的苦像,这白色的胸饰同帽子!”
白太太也不知道喜欢得说什么才好了,她是这么一个好心肠的母亲,她因此呼吸都几乎兴奋得停止了。
“呵!阿姨!阿姨!阿姨!哎哟!我的阿姨!”蔺燕梅认出来了!这是她的阿姨!是她从小心爱的,美丽的,娟秀的阿姨!自小伴了她,做她的姐姐,做她的教师,游伴,保姆,母亲,及她一切心事的倾听人的阿姨!现在五年不见,又回来了!她的双眸,藉了自幼时深蕴的感情所领导,及她阿姨神态之诱致,看透了这道袍,这服饰,数珠及苦像十字架的障碍,认出这是她的阿姨;这是她有悲有喜,有血有肉,有玲珑的心窍,懂得她,也爱她的阿姨。
她扑过去,跪下去,几乎可以说是倒了下去。这简直是最精美的手工所制不出的紧贴,最细腻的雕刻所摹仿不来的神情,她全身,她恨不得全身都踡伏在她阿姨的怀里,贴在她阿姨的身上。无论她是得意或失意,她既是单身在外,她要把身体和灵魂交给她阿姨,由阿姨带走,带回去,回到从前无知的日子去!可怜这么为上帝所厚视的女儿,都会有这种令人无可奈何的渴求呵!人生!人生!怎么才能令我们硬得起心肠过下去呵!我们无知而有知,无欲而有欲;要胜,更要强,我们得意,还凄凉,我们终于由少而长,由长而老,终于死去而与草木同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