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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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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由长而老,终于死去而与草木同朽呵!
  蔺燕梅有许多话要说,修女有许多话要说,白太太更是有多少话告诉她俩,小男孩,倩倩,以及梁家姐妹,小范,谁不是为快乐和兴奋所紧紧抓住了喉咙有多少话倾吐不出来?
  蔺燕梅用手摸索着这黑色有光泽的道袍,用脸偎在它上面。她有点畏惧,又一心喜爱;她既怕这袍子会变成一堵墙把她阿姨同她分开,她又爱这长袍,因为无论如何它是在阿姨身上。也许阿姨会被道袍分开,那么?那么她也把身体钻进道袍去!
  车里面的人静了下来,车外的声音便又重新被听见。雨势是小了下去,只剩得一滴半点,天色已经晴了,过滤了的空气中传来的车轮声特别清晰同快乐,刚才过了西庄,此刻过了獭迷珠,现在快到桃源了。白太太不得不要下车,一面提起随身带的东西,一面仍眷眷不舍,到了桃源,她们帮她招呼了小孩下车,看看车子又把她们留在后边了。
  谁也有这种经验,在不经意时会遇到了一生难忘的人和事,如白太太今天这样!她不知道哪天能再见到她们,也不知道如何会再见她们,也许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们,可是她今后的日子里再也不会没有她们的影子与今日的情况。此刻在暮色中领了两个小孩回家的路上,她一心只想着这可爱的修女和她眷念的甥女。“今天是真巧,正说着不巧呢,可巧就遇上了!那个孩子真好,那四个都好!这个修女更叫人喜欢!”她想。可是她恐怕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问出这个修女的故事了。
  在车上,小范真伯蔺燕梅跟了她阿姨到宜良去。还好,她阿姨把她还了她们,留下地址,又告诉她们,在离联大不算远,也在北城的平政街上有一个天主堂,便是她在昆明的通讯处,她上昆明来就住那边,又告诉她,一位老法国神甫叫做危赫澜的便主持那教堂。她们在呈贡下了车看车开了,才走出站。
  呈贡县城离车站有十里,范宽湖他们的收容所在江尾村,离县城又要向前再走三四里,那里便已到了昆明湖东岸。隔湖与碧鸡山红色削壁遥遥相对的是贡坝子的平壤与水畔的湖田。在这季节正是青翠好看。她们从车站下来,到坝子里要先经过一些曲折的山路,好在车站上经常有等着客人的马匹,十几里路在客人正是个好骑程,对于接晚车的马夫说又是一日工作之后回家顺路的生意,这两个原因常造成一伙快乐的行旅。
  四个女孩子都上了马。小范因为独自来往的次数多,已有了熟马夫,梁家姊妹虽然也常上城,但总是姊妹一齐走,不常和赶脚的谈话,故此,人家认得她们,她们认不得人家。
  她们骑着马转过村角,踏过石桥,渐渐走上山路,四个人都因为蔺燕梅巧遇她姨母十分高兴,说笑不了。小范一马当先,手中还提了一包比较重要的药材不肯交给马夫,又要回过头来抢着说话,不料马一上坡,背一拱,险些滑下,忙伏在鞍上喘气。后面梁崇槐就笑着说:“告诉你把东西交给马夫,不肯听,骑术不精,何苦逞能呢?”
  小范恨得咬牙,无奈马正向山上走得不稳,又不敢回头,只能说:“既然你骑得好,何不替我拿一下呢!”
  “我也没吹骑得好,这么简单的逻辑也不清楚。”梁崇槐仍是笑:“我两双手就没敢离开鞍子。”
  后面梁崇榕和蔺燕梅正并辔徐行,听见小范斗口吃亏,便彼此挤眼。
  “你这个人就是说话变得快。”小范说;“早上还说不进城,怎么随后就又来了?是不是怕我拖你帮忙办事?要是进城有事,怎下午又回来了,是不是一天不见我哥哥都不行?”
  蔺燕梅心事里本来也有这一桩的,听了这话心中一蹙。梁崇榕也是早上进城下午回来的听见这话也带上了她,正想把话岔开,只听见梁崇槐又乘虚攻入:“越说越下作了。真是这么个明白人怎么说话净露空子?有事进城就不许早上去下午来?你自己是不是也一样呢?”
  说着三个人一齐笑起来了,崇槐回头看了看说:“我们是专程来接燕梅的,这也不明白!”
  小范说:“知道我是糊涂人就好了,也别跟我费口舌了。我把燕梅请了来,人情叫你顺手接过去。专程来接的,会在另一节车碰上!那么燕梅还是专程送她阿姨的呢!罢罢,就算她是你接来的。反正人在这儿了,我正好让步,真正功成身退,大将风度!”说着自己也笑了,便加鞭前去。
  她的马夫一边招呼着马,又挥手令后边的马赶上,说:“天色不早了。一路还远,大家紧着点走罢!”
  可不是天色已经晚了!西山上的落日,已快挨到山岭,四野景象都黯下来,这一带山上都是野松,此刻都是黑色的了,山径为了土色是深赭的看去使如古老红木家具的颜色。野草里的虫鸣,灌田的山水淙淙声陡然清晰起来,寒风也觉得了,特别方才下过一阵雨,故分外觉得清凉。她们的马赶到一起,结队走,话也说得少了。这样安静了一刻,腹中不觉饿了,人便特别困乏想快点走到。过了两座小土山,再盘着一个比较高的,转过去,就上了第三个坡,那里大路边站着一株枝条委地,累累结了梨子的老梨树。小范便指着对蔺燕梅说:“过了这树,再下坡时就可以望见呈贡城同湖了。”大家才又慢慢地缓下马来谈话。
  “这不是等于路边的里石吗?”蔺燕梅说;“这样的里石有多么可爱!”
  “开口就是‘爱’,这倒是你说话的本色,”梁崇槐说:“五里一颗花红,十里一颗苹果!多好!可是我问你,大余听见这种说法,是不是又要来篇议论给你更正?真可怜,我常想,一个蔺燕梅叫大余调理得快成个没有生气的,美丽的木乃伊了。”
  “今天你好像是专门拌嘴似的。”小范说;“字眼儿倒是满漂亮的!木乃伊算了还加上什么美丽的!来燕梅,她欺负你,别理她!”
  梁崇榕就笑着和她妹妹说:“这两个凑合到一处去,还是别惹她们了。这两张嘴,一个做好,一个做坏的,哪还当得了?”
  梁崇槐偏不肯停,她说:“难怪小范巴巴地把人家找了来!不过,你这话说得好,若有作坏的一个,谁也不会想到是燕梅!”
  “这会儿再讨好就嫌太晚一点儿了!”小范到底又占了上风:“不巧你又不打自招,原来还是我去把人家找了来的!哦!”连马夫们都听笑了。
  “你就是一心里专门记这些小意气。”蔺燕梅用鞭梢试着打她说:“这么半天还没有忘记!也真亏你!”
  果然过了梨树,再走下去不远,望到黛黑一带石城,看见呈贡了。看见了城镇,也看见了村庄。有了人家,就有灯火,暮色更深沉了,只有远远湖光,在树林隙里露出一片白来。
  绕着炊烟袅袅而徐飞的是归鸦,它们的叫声好不沙哑,闪在铅灰色晚空下的白点是鹭鸶,昆明湖畔正是白鹭们的家,这里白鹭真多,它们的巢就筑在官道旁的高树上,从山上看去,那成行的树虽在暮色中也在田野里画着清楚的纵横线。
  炊烟混在暮霭里,把天上更弄得黯淡,晚炊的烟好比是和暖的家里伸出一只招呼的手,这委婉舒展的手臂伸到高高半空里把你从远处深谷中招回来,从树林边溪水流过处招回来,于是你不得不欠个懒腰提起已经累了的腿步,穿过田埂,穿过邻村向自己家中走去。
  它是这么一种柔和又令人起乡思的东西,而家庭又是这么一种多少带点排外性的东西;那么看了炊烟起处的旅客,谁能不想:“那里是别人的家呵!”来呢?
  蔺燕梅离家一年,忽地在一个极不愉快,极端想找个人哭一场的下午竟遇见了比母亲还适宜于听她倾诉的阿姨,不巧几分钟就又分开了。她此刻身体疲乏之中,固然对了这村景也觉得刚底是快点走到一个朋友们聚会的地方休息一下才好,但是乡思一旦蓦地袭来,与其去一个到底比不得家中的地方去求欢笑,还不如找一个索性更荒凉的地方去哭。
  她能找到那样一个荒凉的地方去哭吗?真有那么一个地方,她又未必就去哩!这么一个受所有人宠爱的女孩子已经失去了到一个荒凉地方去哭的勇气了!
  真有家在此地,就能松开她一心不快吗?像她这样品貌,又正当易受干扰的年华,这不快又哪是回家便能解决得了的?她与其回家,不如说穿了,莫要脸红,还是回昆明合适些。她人在马上向呈贡去,心却依了铁路往昆明走哩!
  开车失事,有什么要紧?同学们埋怨有什么要紧?她只恨一个人,他为什么不能原谅她,安慰她?他应该护持着她,偏袒着她的,怎么倒像是站在她对面的了!她怎么竟始终征服不了这个人?她怎么竟一点儿也不能叫这个人在她面前低头!好骄傲的一个人!她简直觉得他无礼,无礼,无礼已极!她简直恨他!
  她也许需要一个人来伴她哭。是谁?伍宝笙?她不忍,她怕她也跟着难过。小范她们吗?太快乐了,太快乐的人不会想到她的处境的,又何况她们还未必知道昆明的事,她还要瞒她们。想起这事,心上又不免一酸!还有呢,凌希慧?太强了,会撇起嘴来的。乔倩垠?又太弱了!
  她想着总有一个人,可是就是捉摸不住脑中这个人影,这个顽皮又可亲,朴实又有趣,那么天真无暇,永远快乐的孩子,那些没完没尽的,逗人笑的动作同事情!但是他是男孩子,又从不见他哭过,所以简直同哭联想不起来。虽然今天下午多亏他劝慰的自己。
  有时人在旅行的时候心上想着将要到的地方,那么就或是急躁,或是欢喜,也许疑虑。有时又会想念着将离开的地方就多半是留恋,自然也可感觉到解放,无论如何,总似乎心上有一根弦与才离开的地方系在一起,越走得远越扯得紧。这两种情形皆不及第三种难堪,就是两头都不喜欢,恨不得就永远这么流连在路上。离开的地方,我们回过头去,看他不见,便好当他不存在,将去的地方,向前也找不到,谁能证明它是实有?我们无可奈何地,欺骗着自己,贪婪地一分一秒地磨这两幕剧间换景的时光。虽然我们明知道下一幕早晚要出场。固然,也有不少人,胆怯些,或是天份中秉有了太多那种“可赞扬的懒惰”像一位法国作家所歌诵的;他们就会一直在流浪中逃避着,甚至这样逃完了一生的时光。他们如果真能侥幸成功,因为世事有时从海角天涯把他们抓回来,倒也是难以评论的。不是吗,他们固然没有成就什么,他们也没有毁坏什么。他们无功,他们也免于,在某些可能之下,作了大过错。
  我们既然很难有任何看法可令所有的人同意,于是我们也常听见另外一种说法,如果不能做得好,既然是顺了天性走的,也不妨就做错,如果不能成功,那何如做点失败的事?失败的事,和错的事,也要人做。如果什么也不做,便是一种罪恶,他不能说:“没有成就什么,至少不会毁坏甚么。”他毁了一个人生。至于逃避,也是罪恶。
  这个看法也是比较容易接受的。尤其是:“失败的事……也要人来做”一句,多少带点浪漫色彩,更常鼓励许多年青又尊贵的气质作出多少非凡人肯为的事来。
  时间是永远公平又无情的,它不许留恋这眼前美丽的夕阳,要它依了定律滑下山去,它也及时布起一天好晚霞。呈贡城不管你爱来不爱,是呈现在眼前山脚下了。小范用鞭子指了湖边的江尾村给蔺燕梅看,可是她找不出她们办收容所的那座庙。
  “我说快点赶到罢。”小范叹口气:“是因为下了雨特别凉?还是怎么地?我今天特别饿得厉害。”
  蔺燕梅看了这一片很好的村景,心上却茫然如有所失。她也饿了,她的饥馑不仅是身体方面。她也爱下得山去,坐在一个炊烟起处吃一点热的东西。但是她又觉得那还缺乏些什么。她觉得那种安适的气氛里有一种空虚。那种休息后有一种更大的不宁会来干扰她。她或者不免终于躲不过而又被逼得离开了友朋同温暖自己逃回凄凉和孤独中来。
  人是本乎某一部分天性会趋吉避凶的,但是本乎另一部分天性,就要甘心陷乎凶险。
  下山了。呈贡城垣在地平线上就慢慢升高起来,天色可黑暗了,眼前一片更朦胧更分不清楚,只是耳中不断地又有了马蹄的得得声来陪伴心上起伏的思潮。快来到城垣了,路上又有了石板。这马蹄声便如催场的急鼓,蔺燕梅不是怯场的人,可是这鼓声敲在她心上却确实不轻。
  小范同梁家姊妹,在眼中也只成了幌动的影子,只有梁崇槐所骑的一匹白马可以比较清楚的看见,她便傍了她走,却又不想因为走得近了就引起她来和自已谈话。
  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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