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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非这么不行,非那么不行!”大宴说。蔺燕梅这回也笑了。
“我看……”蔺太大向蔺先生说:“咱们叫燕梅也在学校里吃包饭!”
“我早说要这样!”蔺先生说。
“妈!我也没说不在学校里包饭!”蔺燕梅娇娇地抢了说。说着看了一下他们俩个。
“你们吃得还好罢?”蔺大大问。
“怎么不好?”小童说。
“饭菜是差一点。”蔺先生说:“这个我知道的,不过年青人怕什么!还有饭厅没有凳子,吃的时候大家是站着的。”
“对了,我们是站着吃的。可以端了碗走来走去地吃。”小童说。大家都笑了起来。
走到了前院,一个小和尚听见了,送过两本书来交给大宴。大宴说:“知道了。”小童问:“什么书?”大宴一看说:“两本都是哲学系的。一本是柏拉图对话录五种,一本是理想国。”
小童听了就问:“蔺燕梅,你是哪一系的?”
“外国语言文学系。”蔺燕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外文系就够了。”小童说,“我们认识外文系一个姓冯的,挺好的一个人。过两天遇上了就介绍给你。他是个小胖子。常常笑的。跟我一样。”
“是不是也穿一件跟你一样的制服?”蔺燕梅试着问。小童听了就想起件事来,他低头看看胸前,昨天戴的花大概在晚上脱衣服时掉了。他放了心。说:“也是这么一件破制服,比我高一点,比大宴矮一点,也不带眼镜。”
“叫冯什么贤?”蔺燕梅说。
“冯新衔!新旧的新,官衔的衔。你认得他?”
“就是他!就是冯新衔!我注册的时候,就是听他跟另外一个小个子说的。是那个小个子说要打倒保护人制度的!”
“他没说罢?”
“他倒没说。他说不要保护人制度,也是外文系的,他说:‘我才不当什么保护人呢!’那个小个子就说要打倒保护人制度了。”
“他不会说的。他是个好人,他懒这是真的。他懒得当保护人,也懒得欺负人。那个小个子什么样儿?有一点儿小麻子?尖下巴?头发梳得挺亮?”
“我没敢看清楚。”
“说话天津口音?”
“对了,天津口音。说英文也一样。两个人都是天津口音。可是那姓冯的英文就特别好!”
“更对了,你看那小个子怎么样?”
“我不知道。”
“他净捣乱!你别怕他。”小童十分爱惜这个蔺燕梅,直怕吓着她。其实他们差不多年岁。身材也差不多高。若是分开了站。看去蔺燕梅竟似还要高些。
“你就顺着嘴瞎说罢!”大宴瞪他一眼。
蔺太太就笑了,说:“童先生说话直爽!”
蔺先生就说:“燕梅怎么这么喜欢批评人?”他们两个听了就都吐了一下舌头。
他们说着就走到了公路边上。汽车在那里停着。蔺先生让他们一下说:“一同去便饭?”大宴说:“谢谢!不去了。”小童说:“你下午来开迎新会不来?”蔺先生说:“燕梅!你说来!一定来!这许多同学,上学多好!”蔺燕梅就说:“我下午来。”他们先上了车。那个短衣的男人是司机,他把门关好。问:“主任。还是去刚才送太太去的那里?翠湖东路?”蔺先生点了点头:“是宋家。”说着又摘下帽子向他俩摇了摇。他们看车子开了,才走。
“小童,”宴取中说:“你发现你一点错误没有?”
“什么?”小童说:“说错了话?”
“怎么,你也在乎起说错了话了?不是现在说错的,是早上说错的。”
“什么话?”
“蔺燕梅穿了袜子的!很薄很薄的丝袜子!”大宴把两本书在手里拍着说。小童笑了,“我没看出来。”等一下他又笑了说:“我想她一定会打球,我忘了问她!”
他们回去正赶上吃午饭,傅信禅和他们在饭堂门口遇上。小童知道傅信禅和冯新衔是一桌的。他就问:“你们桌上今天有空没有?”傅信禅说:“有。周体予被陈先生请去吃午饭去了。宋捷军他们一帮打篮球的都去了。只有我和冯新衔在,怎么样?”小童说:“我正要我冯新衔。”他又向大宴说.“我跟傅信禅一桌吃去了。”
他们分开了走。小童就问傅信禅,“怎么宋捷军是师范学院的,他们管饭的呀,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吃了半个暑假?”
“他们本来暑假里有工作的。派定了工作的就不开饭了,另外给饭钱。宋捷军一算计,他就服了一半务,拿了钱又到这儿来吃饭。”
“这种人!”
“明天他就要回去吃了。今天是暑假伙食团最后一天。”
“冯新衔!”小童一看见冯新衔已经先来了。他就喊:“你今天看见了那么一个你们系的新生没有?”他们一边又忙着吃饭。
“看见了!”冯新衔说。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小童说。
“人家在我手上注的册,学号联字二七二五,我还不知道!”
“是男生是女生?”
“我准知道你说的这个是女生。查去罢。二七二五。”
“长得什么样儿?”
“我没敢仔细看!”
“那一定对了。我和大宴在陆先生花园里头碰见她了。他们一家子。她父亲在美国时和陆先生同学呢?”
“她的保证人就是陆先生。”。
“你们为什么吓唬人家?”
“我吓唬什么了?”
“你们说迎新会完了就要收拾新学生!”
“我没有说,我管外文系新生注册,我还要附带通知他们去参加迎新会的。周体予负责组织新生下午开会前还要赛球呢!把新生全吓跑了还打什么球?”
“你们办注册事情时宋捷军在不在?”
“对了,是他说的。我忙得一塌糊涂,他跑来帮老周组织一年级球队的。范宽湖注过册了,就是这个蔺燕梅来。我看宋捷军说什么打倒保护人制度,一半是看周体予和范宽湖太亲热,一半也是故意惹人家蔺燕梅注意。我说:‘别瞎闹了,金先生要管的。’他说:‘按老规矩!什么保护人制度!打倒!’准是这个活,把人家吓着了!”
“喝!我这好一阵子劝才把人家劝得放心了。”他又叙述了和蔺燕梅的对话。
“何必你这么热心?迎新会也没有什么参加头儿!我就不去。”
“这是你懒!迎新会是给新生第一个印象的地方。”
“新生的印象是随时得到的,哪有这种人专门准备到迎新会上才收集印象的!你一不留神人家便有了印象。还有印象贵在正确。那种人为的印象是要不得的。”
“我是尽我一份爱校的心!我是宣扬我们的好校风:思想学术自由、尊师重道,友爱亲仁!”
“校风也用不着宣扬。好校风也不是建在大多数无知无觉的群众上,更不是几个败类能破坏的。校风好像是个有生命的灵物,他自生自灭,一点也勉强不得,又一点也不是偶然的。他是实实在在最公平的果实!”
“什么果实!结在什么树上?吃饭罢!”傅信禅说。他其实很喜欢听这冯新衔的言论。当冯新衔兴奋的时候,他也确实有些言论。可是他的话易流入寓言。傅信禅就嫌麻烦了。
“可惜这种果子是不具形体的!”冯新衔接着说:“不过他也有一种显现的办法!或者是成为一种半神似的偶像,或者分别几种不同的性质由几个不同的人格来支持!若成了偶像,那种力量就埋伏在一校的爱好的学生们心里。这魔力会支配学生言行、嗜好,及理想。使得到他的人气味相投,使旁观的人从他们的总人格中见到校风!若是他寄托在几个性格明显强烈的学生身上,这些学生就部分地代表了这偶像,他们被人崇拜。受人谈论,他们被模仿,为人称道,在有人使‘西子蒙不洁’时,会忘掉自己去救护真理!比方我们单纯地爱戴功课好的人,大家就会在心理上给一个功课好的人一种崇高的地位。那地位不是偶然的。于是这一校的校风便是读书空气浓厚了。如果崇拜运动健将,那校风就是另外一回子事了。”
“那么校风就只在几个人身上?”小童问。
“若是这种英雄崇拜的情形,校风的的确确是只在几个人身上。其余的人也不能没有,他们的功劳在建造这光荣。他们是纳税人。而这光荣是用他们血汗建的辉煌宫殿。那些英雄们是他们不知不觉中所选的地基!纳税人每人所献有限,所以也不觉得。而存心破坏的人,如同叛徒。因为无人或很少的人向他纳税,所以也反叛不成。”
“那我是什么呢?”小童说。
“你是个纳税多点儿的人罢了。”
这时大宴走来了。对小童说:“快点罢,我方才算计了一下。我们吃完饭就快去摘花都有点来不及!”
“我们摘些什么呢?”
“花在地上长着不显多,摘下来就不少了。三种小花掺着摘再夹点香草。”
小童听见忙着扒了一碗饭就同大宴走了,他们先借篮子。想一想篮子不够。小童说:“让我把被单拿来儿!”他就把自己床上被单揭了。两个人一路说笑着去把花摘了。果然,地上的花不见减少而被单里已是一大包了。小童又配上点柏枝,说:“叫沈蒹沈葭她们去配上一点柏枝子,用线扎一扎,新生一人一朵。”两个人走出园子来。大宴说:“你一个人送去罢。”说着锁上了园门。把钥匙交给小童,小童接了过来。笑了一笑,大宴帮他忙把一大包花扶到他背上,看他走了,他自己在山上转了一回儿,又看见朱石樵在山上。朱石樵也不想去参加迎新会,也不想看赛球,他两个就又去吃茶。
小童一个人背了个大包,下了小山,走了一小段公路然后转上新舍南区墙外的小路,走进城墙缺口,穿过北院,过了文林街到了南院。一路上人家全瞅着他,偏偏他熟人又多。只得一路解释。一进南院迎头就碰见伍宝笙。伍宝笙今天也稍微打扮了一下。她天生的有一份尊贵气象,这一妆饰更显得华丽。她见了小童就说:“你上南院找洗衣裳房来了?背了一大包脏衣服?”
“花!什么脏衣服!沈蒹沈葭他们呢!我牺牲了自己的被单!”
“妈呀!那是你的被单!原来是白色的罢?”说着又一伸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他全是这么一种可爱的浅灰色的。”小童笑着就往里走。“拍”地一声把花园钥匙打在她伸出的手上。
“明天午饭后我等你呀!”她也有事正往新校舍那边去。“洗洗脸来!”她转过了院墙到了门口文林街上,嘴角上还挂着笑。
小礼堂地方很小。礼堂样式也不好。但是女学生们想:“既然答应了负责布置会场,也只有尽力布置。”等他们布置得有了个样子,她们又想:“实在怪好看的。若能够永远这样,别拆卸下来多好。”后来经大家合作布置好了,她们每个人都这么想:“若是没有我!哼!这回……。”
小童进去时,大家正着急这花儿了。该放花的地方全空着呢。小童一进礼堂就喊:“喂!怎么?这样就算完了?连朵花儿也没有?”这一句沈家姐妹可慌了。
“怎么没有花?”她们说。“伍宝笙说下午你准送花来!”
“听他的!”一个又瘦又高的女生说。她两肩下斜别人看她古美人儿似的就叫她何仙姑。她姓何叫何仪贞:“他背上背着的是什么?”
“脏衣服!”小童说。
大家大笑起来。便过来抢。“别忙!”小童说:“有些石竹是要你们配上柏枝子,用线扎起来,给新生一个人一朵的!”
“我们来扎!”沈葭说:“先生们也一人一朵!”
小童就在礼堂打转转。忽然看见那身材特别高的金先生进来了。他就上去喊了一声金先生。金先生一看是他就说:“正好,”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宽边眼镜,又掏出一个大名单来,说:“孝贤,你能不能在临时会场上自告奋勇也当一个大哥哥?”
“我?”他嘴张得大大地。“我真想试试!”
“金先生!”金先生听了一回头,看见是沈蒹在喊:“让他当个弟弟还差不多,你瞧瞧,地下这块脏布是他的被单!”
金先生大笑起来。他原不过是玩笑一句,他乘这时掏出一个纸包来,递给小童。他说:“孝贤,这是暑假你抄《佛洛依德释梦研究》的。”“哎呀!谢谢!”小童快乐地接了。
“我看看这名单成不成。”沈蒹说。几个在扎花的女同学就都聚拢过来。
“我也要看看。”小童把一包钞票装到制服口袋里。
“你装好了!”沈蒹说。
“哎呀!”小童忙又去解口袋。“这是漏的!我用手捏着罢。”
“你这样太不行了。”金先生说。“这样你是太懒啦。不会动针线?”
“我会,金先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