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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不同。”她说:“昨天想得开也是真的,现在觉得不能出去,也是真的。”
“她这个话对的。”史宣文说:“道理也很简单,只要设身处地一想,马上会觉得出来,比方手边欠了一大笔债的人,如果想去清债,那是一件很费事的事,不过如果他这时得了大病,伸腿一去,什么山高的债也可以不管它了。燕梅在这儿一蹲,当然什么都想得开,等一下一出门,见了债主,她可不是就要着急了。我这个比喻好不好?”她说着说着忽然想到她阿姨是已经作了修道的人,如果太把出世的念头形容成怯懦的表现,便是给人当面难堪了。于是末了来一句问话。
今天是几个聪明伶俐的角色聚在一起了。人家焉有不明白之理?她就说:“还是你们的话动听!昨天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好例子来说明我的意思。倒叫燕梅取笑了去!”
蔺燕梅听见就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阿姨,你就爱说得我这么坏!”她就打算往她身上赖。“燕梅什么时候取笑过阿姨?你说!”
阿姨笑着退后几步说:“有你两个好姐姐在这儿,别再缠我了。快去打扮你的,好跟她们走。这一句话说得还要多明白!你们听,昨天我说这么年青的,一点进取心都没有!遇了点不如意的事想打退堂鼓!她说我俗气呢!”
史宣文听到这里才放心,她想:“这个修女真是特别聪慧,她不但听出我失言,并且用话掩饰她已听出来了,说了些统弯儿的意思,怕伤着我!”
伍宝笙说:“我才想了这句话。你们看,她不是打算伸腿一去,逃债么?咱们教了她这些年,没教出个进取的人生观来,反而学会逃避了。我看,咱们教育部分失败了,就该执行法律的一部分了!抓起她去还债。还要把她看得紧紧的,要她求生又难,求死又办不到!”她就作出一种吓唬她的样子。
“快点抓她出去是正经。”修女笑着说:“我不留你,你想呆下去也不行呢!再说,如果要受洗的人全到教堂来作准备,我们还得附设个旅馆呢!”
这时史宣文正洗脸,蔺燕梅正坐到桌子前化妆。她两个离得近。史宣文就靠过去小声儿说:“你那个债主昨天来了。你怎么不见他?”
蔺燕梅正气她们来了之后占尽了她的便宜,令她又羞恼,又感激,听见她这话简直是故意糟蹋自己了。便装作不生气,也凑过去说:“等你提醒我呀!”猛不防,就用手中胭脂片儿给她抹了一鼻子!
大家轰然笑起来。史宣文说:“原来俗语说:‘碰了一鼻子灰’是红的呢!”
修女说:“你们三个人真像是姐妹似的。燕梅你说句真心话是爱学校,还是爱修道院?”
“我是真觉得修道院可爱。”她真心地说:“学校也真好。”
“我替你说罢。”史宣文一语更加中肯:“爱学校是爱那儿的同学,同学术空气。爱修道院是爱文学作品中的描写,什么戒指啦,袍子啦,祈祷文,教堂同歌。你这些梦想,加上这个样儿的阿姨,就叫你忍不住也要试试了!”
蔺燕梅听了娇羞地指了她对阿姨说:“阿姨!你看她坏不坏!”
“你今天骂了我们半天了。”伍宝笙说:“回去有的是时候跟你算账呢!梁家姐妹都在呈贡,赵先生答应我们还回到老屋子去住一晚聚会聚会呢!”
蔺燕梅听见,高兴得喊了起来:“姐姐!姐姐!”她又拍手,又跳。阿姨便笑着摇头,羞她。她便拉了阿姨一齐跳。
史宣文说:“事实上,战事起来后的大学生活就和修道院差不多了。男生宿舍索性像兵营了。我们的饭食简单,生活中也缺乏娱乐。”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还不及这儿快乐?”修女故意笑着问。史宣文想起刚才失言之事,明白了她是故意点破。两个人就会心地笑了。
收拾好了,史宣文挽了她走在前面。伍宝笙带了她的提包,同修女在后面并肩走。修女悄悄地对她说:“过两天你来看看我,还有话告诉你。”她也悄悄地点点头。
走到了门口,蔺燕梅仿佛很困难往外走。她仿佛是个畏日光的小鼠,而外面阳光正是太好了。
史宣文早看出来了。她说:“你若是个学科学的人,像伍宝笙,我就一把推你出去。若是个学哲学心理像我的,我就用两句话讥讽你出去。现在你是个学文学的,这种心理变动的经验不可不有,我就容你,在这门坎儿里体验几分钟。”
伍宝笙在后面便对她阿姨说:“阿姨,她若是个冒冒失失,心血来潮就要做修道的呢,您就打她出去!”
阿姨笑着来打。她忙跑出去了。史宣文去追上她。阿姨便乘机告诉伍宝笙说:“看出她心上还很弱罢?到了学校要知会同学们别再伤了她。”
伍宝笙感激得要落泪,忙点头应了,三个人告了别,一同向学校走回来。
她们在路上决定:回到学校去,这事只可告诉人是在梦中,而这一梦的实情,不能再告诉别人知道。梦醒一句话只好听天由命,看范家兄妹如何。蔺燕梅说;“小范答应过和她哥哥为我守秘密的。不知道做到做不到。”
“她们倒不见得会不守信用。”伍宝笙说:“可是说出来也没什么,让孟勤明白明白,不好吗?”
“就是不能让他听见!”她说。
十五
“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秦少游
学校里面为了这次事件,当然免不了许多传言,许多争辩,而产生了一种舆论。这舆论过了一昼夜便尔造成,专等被讨论的人回来听取。
蔺燕梅是个被动者,是大家心目中一个应当受爱护的角色,无论她出了什么事情,即使她一意孤行所致,大家也习惯地不去怪她,而去怪那个招致一意孤行的别人!她撞了车,大家怪大余不该令她驾车,她簪了校园中的禁花,大家怪范宽湖不该去摘,她这次既是做着梦,那么范氏兄妹怎能不受舆论的严重制裁?
她为此事曾哭着想家!她曾想做修女!那还了得!学校竟留不住她!她想家也要好好地离开大家回去。她如果想做修女,那必须是为了一个极圣洁的理由。极合乎她天然接近宗教气氛的性情,又要在一个极度不牵强的形势下,才可容许她去。
事情也许有错,而蔺燕梅不会有错!
这种舆论实在太感情用事而有点不公平了,然而舆论越是这种性质的才越来得势头凶,不许反对。大家相戒,不许在她面前提一字她要做修道的事,惟恐羞着了她,下不了台阶。大家又相戒,不许说明是同学们有意袒护她而使她心里不宁静。虽然,背地里,争辩得好不激烈,当面没有一个人敢提半个字,连她的保护人陆先生,同顾先生也都对这事守缄默,生怕把事情闹得决撒了。
伍宝笙,史宣文把她轻巧地又搬回学校来,赵先生装作不知此事似地反倒责备她两句不该在校外过夜。过了两天,随着她去受了洗礼,参加冯沈婚宴,大家只战战兢兢地配演这一出“燕梅归来”的戏文不敢多事。事实上,她此次回来,等于忽然变成校中一个特殊人物,一个孤立的角色了!她好似被大家推出后台来看戏,而后台的一切,她皆不得与闻。
呈贡人物一归来,那争执就更厉害了。范家兄妹在学校中简直大有立足不住的样子。范宽湖的粉红色旧账,一篇篇地被人搬出来从新算过。他们算了这账之后,倒气平了些,认为大家自己亦有罪焉,谁叫大家不早些纠正,反倒容他常在蔺燕梅身旁趑趄打主意?慢藏诲盗,是他们大家的责任!
范宽怡是个泼辣的家伙,大家不大敢惹她,便转头去欺负周体予,明知道这样给她的难堪会更厉害。
一切群众行动之愚蠢处,他们的行为里,皆全备了,一切群众所易犯的错误,他们件件犯了。当然是自从蔺燕梅突然下乡起,大家便憋足了一肚子不平的气,然而这一肚子气令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已是大大不该了。
这种舆论之造成,令男生中大余,小童等,女生中伍、史、凌、乔等,颇不知如何才好。他们措手不及,大局已如山倒。
天下事,常常如此,见识是见识,世事是世事。此时做一个又热心又有见识的人,最苦。如果光有热心,而无见识,大可随了潮流叫嚣,博得群众爱戴。如果光有见识,而不热心,也很可卧听大门外打死人,屋里照样睡大觉。偏偏不幸世界上常有具备二者的少数人,又偏偏不幸他们常是少数。于是便如同一个瘦弱的小孩,拼命去扯一匹发怒的马,或是更恰当些,一个航海人在风暴之中,打算落下那个满兜了风的帆篷。
范宽怡岂是那么坏的人?她一直以为蔺燕梅是害羞,是装睡着。并且在呈贡那些时,她看在眼里的情况,也都令她相信他们已是很接近了。甚至两个人是瞒着她呢!到了宜良渡河时,她才看出哥哥的畏缩,同蔺燕梅的羞涩,而两个人又都含情脉脉的。如果她所见是真,以一个妹妹的身份,她是可以鼓励她哥哥的。事实蔺燕梅也并没有怪她。虽然事后小范在车上只得几分钟的机会向蔺燕梅解释,她已彻头彻尾地明白她了。这件事蔺燕梅怎么能不怨自己呢!从一到呈贡那天晚上,范宽湖接她下马起,直到去宜良回来止,她确实有意无意地想拿范宽湖磨刀呀!
她磨刀是不至于出事的,因为她知道范宽湖不敢,而在她这种小女孩试探着做着游戏的心理中,她确是享受到了一种她自己认为不应该的快乐,只是没想到自己在那么个时候,做了个不争气的梦,连累小范挨了大家的骂。她是同情小范的。但是又有什么用呢,在这种群众言论之下仿佛是她大可挑任何人磨磨刀,而那当磨刀石的必须明白他是块磨石,不得生出其他念头!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大家全不思量,如果小范是有心设圈套,那种谲诈之心理,在同学中怎能想像?况且平日小范对蔺燕梅很不错,就是她不喜欢大余,她的聪明也不致令她对蔺燕梅做出这种笨事。蔺燕梅心上实在深恨这个舆论,而无可奈何,她自觉与其不清不白地受大家一味溺爱,实在还不如替了小范受大家排挤,心上安适些。
再说到范宽湖,他更是个可怜的英雄了。他一头认定自己作下了错事。虽说一切是误会,他没有理由原谅自己。所以他咬紧牙关,一字不辩。又左叮右嘱他妹妹,不得失言把蔺燕梅睡梦初醒所说的一句话告人,一切要凭蔺燕梅处置。他认为,这事之后,如果大余同她闹翻了,这句话徒令两人处境尴尬。如果二人天幸不致闹翻,则此话说出只有令他们以后快乐的日子中多一个回忆的阴影。蔺燕梅如果愿意告诉人,那可听她的便。他是决不肯利用这句话去作挑拨讽刺的工具,来为自己添文章而犯浑水摸鱼之嫌的。纵使她梦中喊出的是自己的名字,而因为是在梦中之故,以他的英雄气概,他也要叫他的美人在醒时,再考虑一遍的。至于当时他何以不看清了,便遽而去吻她,那当然是一种浪漫气氛下的美丽之疏忽。用这种说法来评论范宽湖到底确切不确切,我们无从知道,因为他誓不开口,为自己做一字辩护。
根据这情形看来,蔺燕梅同范家兄妹也可算入那千古同叹的少数人中去的。他们又是当事人,所以更加寂寞。他们又皆为这不快乐的回忆所烦扰,所以蔺燕梅也不愿和他俩在一起。他们的寂寞之中,便又加了一层相互的疑猜,不知自己为对方的一份苦心,是否得到了解,这话又是谁也怕再引起误会而不肯出口的,于是更弄得三个人的处境苦不堪言。
不顾这些热心又有识之士是多么辛劳地想为学校再恢复素日那么快乐和睦的空气,那尖酸的批评、恶毒的流言却一天天地多了起来。这里边新学生做出来的事情特别多。他们一方面对于谁也没有很深的感情,于是为谁也没有多少顾忌。另一方面,正因为这故事中的角色太出名了,他们正可借了对他们的攻击而引人注意自己。这种浅见之徒是深怕不为人注意而甘愿作一切出丑的事的。在课堂中故意作无聊的事情令先生斥责来引同学一笑的是他们,在运动会场上故意跌倒,起哄的是他们,在校外装疯卖傻惹是非的也是他们。看那神气!嗬!好不容易进了这学校了,在大街上走一走,恨不得警察也有要知道他是这里学生的必要呢!
这个学期便这样乱哄哄地开了学了。他们这一些老朋友,当事人,只可说在冯新衔、沈葭的婚席上,温习了一下旧日习惯的快乐空气,那以后,心境便一日甚一日地难堪。
这时,冯新衔的书,在同学之中很卖的好。可是那种悲悯过失、奋勉向上的言论却似乎不大见效。比方说:范宽湖当然是很孤单的了,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