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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她自己仍闭着眼说:“我说到哪儿,就做到哪儿!我赔你一个不是;喏!”她就在梁崇槐那个诧异着的小圆嘴唇上那么啄了一下。梁家姐妹看了那神气,不论心上多不了解,也忍不住笑了。梁崇槐脸都红了。蔺燕梅却仍不好意思睁开眼,放开梁崇槐自己躲到枕头上去了。
“燕梅!燕梅!”梁崇槐过去坐在她桌边上唤她。“燕梅,你把我弄糊涂了。你若是不说明白,我不能这么放过你去!你不能躲!我非把它再还你不行!”
梁崇榕在一边听见了这一个“还”字忽然心上明白了。她感动得很,她奇怪蔺燕梅竟会永远出人意外地那么体贴别人,她作的事简直整个儿过火。她站着那笑着说:“我可不能再装看不见了。我非走不行了。”
“崇榕,你不能走!”她妹妹说:“我非要燕梅说明白不行!我要一个见证。”
“凭心算了!”她说:“见证人都不好意思见证了。将来也无法子替你们说话。我也不走远,在门口给你们巡风好了。”她笑得弯了腰走出去,果然就站在门口。
蔺燕梅势不能总不睁眼,她听见门声知道梁崇榕出去了,便睁开眼,一看,好大一张脸,梁崇槐压在她身上呢!她忙偏过脸去说:“说完就是说完了。没有这么样的!”
梁崇槐说:“你说完了,还有我呢!这样就完了,不是平白欺负人吗?”
蔺燕梅忙转过脸来说:“你真生气了,我是一点儿也没有别的意思,我一直想你也许怪了我!”
“我怪你什么?这是你跟范宽湖两个人的事。再说,好好儿地说着话儿,打什么戳儿呢?”她装做生气的样子说。
蔺燕梅忙用手背掩了自己的嘴唇,又要笑,又要抢着说话:“那是写完了信,封口儿呀!”
外面梁崇榕听她们实在闹得太厉害了,就敲窗子说:“要封口儿,快点儿封。邮差要进来收信了!”她说着就开了门进来。看见蔺燕梅的头发全揉乱了。她就递一把梳子给她妹妹,她就替她梳,她就靠在她怀里坐着。反正这样儿没法子梳,还不是赖着装蒜。
“我想燕梅这样不是没有缘故的。”梁崇榕说:“我刚才听你说有话问崇槐,以为是你一直存了这件事,不问个清楚,怕底下的话不好说。谁知道你一直想到这个犄角儿尖里头去了!你说罢,这是什么道理?”
“问崇槐,她明白。”她说。
“我怎么就会明白,天理良心的!”她说。
“你明白不明白,起先我也不知道。”蔺燕梅说:“要不是你刚才说露了话,我还真以为你不知道我已经听说了呢!”
“崇榕,你懂不懂?”梁崇槐是真糊涂了:“燕梅!你要闷死人呀!”
“我哪儿懂?”
“你看!”她说:“我们谁也不懂!你说罢,你已经听说什么了?”
“听见的话当然不一定可靠。你既然说出外边有了不三不四的话,我才敢说。”她想起听说的话实在难听便吞吞吐吐地回答。“她们说的话当然过火儿,说你为了范宽湖很不高兴什么的。当然她们就说我的不好啦!我明知道你会怪我,要不然我怎么肯告诉你?你看,你不是还给她们钉子碰不许她们当了你面骂我吗?”
“天哪!”梁崇槐喊:“怎么都闹到我头上来了!姐姐,你听见了没有?”
梁崇榕既是她的姐姐,当然这一套话就也吹不到她耳朵里去。她这时候需要赶快拿个主意,她只有含糊替她妹妹认下这件冤枉案子来,虽然她知道妹妹气量大,这件事也够她受的,无论如何,今天有这个机会还是大家把分别听见的流言对证对证才好。
“你瞧是不是!”她就对她妹妹说:“顶厉害的还传不到你耳朵里来呢!”
“我说呢!”蔺燕梅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那几天大家什么话也瞒我的时候,你们也什么都不说,我就知道是有什么话不愿告诉我。等到我自己听见了,才知道你们用心这么苦,怕我听见了,难过。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一定原谅我的。我也一定可以让‘你’相信‘我’是真知道‘你’不会怪‘我’的。这下子,不就好了吗?多痛快!别人再到中间说闲话,不是也没有用了吗?好了,这下子我才觉得同‘屋’不异梦了。我实在心上存不住事情。”这下子她俩两边听到的闲话都对证出来,三人都觉得好不心寒!
梁崇槐已经没有话可以再解释了,她呆在那里。她姐姐就说:“燕梅,你这个小心儿少装点事情罢,这下子转了几个弯儿了?你为她想,想她为你,又其实你是想着她,……这不怕把人转糊涂了!”
“要不是这么个转弯法儿,到今天还从糊涂里转不出来呢!”她是真快活了,这么说。
梁崇榕知道她妹妹一定明白了她的用心,就用话想法子把实情再阐明一点,她就推开一步说:“我老早知道这些好奇的多嘴的人早晚要给你们说点不能听的话!你瞧,这不是都对证出来了吗?所以说你们两个最不宜于替范宽湖说话呢!再说为了他,崇槐,看你跟他那点儿交情,不值得。”
“我要是想说话,就不管这一套。”她妹妹说:“要说交情,当然不值得。路见不平,还要拔刀相助呢!对不对?燕梅。何况还牵连上你呢!”
“我不爱听闲话。”她顽皮地说:“你到底跟他交情怎么样?我本来不觉怎么样,后来听人家说的仿佛很怎么样!现在看看又不太怎么样了!”
“我看也是非归结到我头上来,这个谈话轻松不了。”梁崇槐说:“你这几个怎么样就该一顿好打!我说罢。我是我脾气,别人说什么是随他们的便,所以,我想和他玩,就不管别人会说到多远。日子久了,没的可说,也就说不远了。你知道范宽湖人不错,也能玩。再说他又是比别人漂亮些。去你的!我就是这么个说法儿,爱听,就是这个,不爱听,也没有别的!这个漂亮不漂亮当然很重要,硬昧了心说爱看丑的也是该雷劈的。我打网球,他能打,游泳,他游得好。看着痛快,我没有道理不找他陪着玩。”
“你知道人家说什么?”蔺燕梅说。
“你听她说。”梁崇榕拦住蔺燕梅。她认为她妹妹的意见也可以给蔺燕梅参考一下。
“人家说他什么对女孩子没有真心我当然也听见过。”她说:“可是没有用。若是男同学说的,我听见那种话就更不跟那种话的人玩。若是说话的是个女孩子呢?我就告诉她说那是她自己把真心拿出来得太早了。男人的真心害臊得很,叫她的真心给吓回去了!”
“你给我住嘴罢!”她姐姐笑着打她:“再说更没有好的了。”
“这一句话就值得卖票来听!”她说:“把肝儿丢给小猫吃了,它还在你怀里咪呜吗?说一句明白话,你若是不愿意叫你的男朋友被别人骂,还是你自己保守一点好。这简直是一种合作。男人如果不前进,不大胆,那还成什么男人?可是女孩子如果不抵抗,不保守,也是不尽责,不合作。”
蔺燕梅简直是闻所未闻。她半句话也没有。梁崇榕只装作不看见她那惊异的样子,由她妹妹说下去。
“总结一句话。”她说:“在一起挺高兴的,无论是谈天,唱歌,玩,只要两个人都真高兴,就谁也是真心,谁也用不着抵赖。可是等他忘形了说傻话又要动手动脚的时候,无论你心上对他怎么样,也必得生气。要生气就得像真的一样,气得死去活来!不然,就打不退他,下回他就把你看容易了!我就看见过女人出了嫁,生了孩子,老了,快死了还没有跟她丈夫说过一声“爱”字。那像这些小姐们,一天到晚,爱啦爱的!连个好听儿的说法都没有!”
“你这总结一句结在哪儿呀!”她姐姐说:“净吹牛,也让自己的话给带走了!”
“结在这儿。”她说:“我跟范宽湖的交情就是交情,没有爱不爱的。我没说他不好。他嘴里也决说不出我一个坏字来。他的挨骂,我当别人一样,要替他分辩两句。而且他的挨骂里决带不上我。我有点儿拖泥带水的纠葛,我躲着走。这就是这一套道理的好处了。
“刚挨了骂就忘了!”她姐姐说:“气成那个样儿呢!”
“燕梅你明白,我这会儿早不气了。”她说:“谁走路能不碰上条把长虫呢?绕着点儿路走,别踩上。它还能撇下自己的事,老盯着你?你要去争执才要糟糕呢!再说用那种话骂我,他自己听着也跟我的为人不像。他找我来,我就未必理他。他骂范宽湖也影响不了范宽湖。那个话骂的还不够骂人的资格呢!”
“你这个论调儿真不是人人做得到的。”蔺燕梅说:“而且太伤神了。”
“伤点儿小神,省得伤大的。”她说:“那么你就是那种爱不爱的人啦?净听你审我了,我回敬你两句,看你受得住受不住,范宽湖你就是不——爱——啦。大余就是爱——爱啦?有这么简单?”
“真难听!”她说。
“那么就还是我的好听点儿。”
“说一句老实话。”蔺燕梅想了想,又说:“我仔细想想,我从来也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人。爱字是很难说。我可以说一个也不爱,我是谁也不爱了!”
“罪过!”梁崇榕说:“看你把她什么话也给挤出来了!崇槐!”
“她哪儿说什么话了?”她说:“她就不会说话,也不会想。我问你一句,你回来之后,不跟大余说一句话,是什么毛病?”
“是不想说。”
“你这个忽然不想说,是个什么力量?是心上没有他还是太多的他了?”
蔺燕梅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并且你再问,我也说不知道。”
梁崇槐听了忽然打消了再问的意思。她知道这个话问远了。其实她这次是真猜错了,蔺燕梅心上对余孟勤确实忽然减少了热望。这一点她一时看不出来,她不明白人在不幸中会把昔日幸福时的乐观看法自动地打了折扣的。这是人人都有的一种本能。一种心理上的自卫方法。
梁崇槐只想她这话不能接着问。因为她以为她当然爱余孟勤,此刻叫她怎么能说呢。她只有放弃了这个极有趣的质辩。但是她必需另起一个不大突然的话头,否则便不免露了破绽。她说:“那么你肯为范宽湖打抱不平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简单。这因为我比骂他的人明白他。这是正义感。”
“完了!完了!”梁崇槐早就准备结束她的话题了。她是个乖觉得很的人,得收便收,所以,她说:“又跑出个正义感来了!又是大字眼儿!大字眼儿顺手乱用!还是你聪明,叫你逃掉了。咱们收摊子,这出戏不唱了,谈正义感罢。你打算怎么个感法?”
“我看这件事你们两个人都开不得口。”梁崇榕说:“由我说话,也不方便。”
“你这成了什么话?”她妹妹说:“燕梅刚才求我们,我们就答应了。这会儿你不愿意说,不要紧,别又扯上了我。我到时候,就站起来说!”
“不行,你别着急。”蔺燕梅说:“咱们三个都不合适。我让你们帮忙也不是就由你们说。咱们大家想办法呀。”
“这个意思还得透给大宴他们知道。”梁崇榕说:“若是不告诉人家,那临时有点措手不及。”
“当然应该告诉大宴他们召集的人,不过这个场面只有余孟勤来发言合适。”梁崇槐对蔺燕梅说:“临时由他提才好。这不是说笑话。”
“我不去跟他说。”蔺燕梅说。
她们不觉静下来了。过了没多久,梁崇榕又提起来说:“决定做就一定要做。眼前有个人,由她转达一下罢。你跟她什么话都能谈的。她又一定能把你的意思委婉表达得好。要她去告诉大余。”
“谁?”她妹妹问。
“伍宝笙呀!”她说:“就是不知道这次会他们请先生们了没有。伍宝笙也许不知道这件事。她们做了先生真是化外之人了。无论如何,她自有办法帮忙。你去找她怎么样?”
“我当然想到她,可是。”蔺燕梅说:“说也奇怪,她啦,史宣文啦,近来都不常找我来,你们瞧是不是?我找她们去玩,当然还是一样,可是她们从来不跟我谈这件事,有时候我提起来她们又扯到别处去。好像她们的意思是:这是过去的事了,老提它干什么?仿佛疑我心上搁不下这点儿事似的。其实我心上对我自己的这点子事也许叫你们大家奇怪,是很早就看得开了。可是学校里这股子不痛快的空气,我想谈谈呀!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谈到这个问题!不管,我这就找她去,她不会不管的。我信得过她。”
她说着,站起来就走。她们两姐妹,也觉得伍宝笙是一定信得过的。她们当然也明白伍宝笙的用心,便由她走了。
她走得很快。因为她心上的确是松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