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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说,小童我走不动了!”她也作出当真在山里了的神气:“并且这里凉风习习地,太安静,太美,我们不能再走,我们走路弄出许多声音来!小松鼠,小鸟一定不喜欢我们了,我们是两个不安静,爱吵扰的客人。”
“我们本来就不要再上去了。这里已经有山前的铁峰庵高了。这第二个水池最小而是最老的一个。虽然说小,也比南院这个小草场两个还大。它最老,鱼最多。石坝上长满了小灌木,石坝边上也有青苔同草,看来最悦目。这儿水极清,也极凉。我们也可以钓鱼也可以游水。不过谁在这里也不免只游几种没有声音的姿势,因为一点点声音都会传遍山谷。这太震人心弦了。所以最好是潜水。像鱼一样。”
蔺燕梅就接着说:“我们就在那儿玩,就在水边山脚草地吃完了带去的饼,忽然不觉天晚了,就又不舍,又不敢留恋,暮色里找路回家?”
“说得好!燕梅。”他喜欢地说:“明天就去。你别穿旗袍了,我看过你有走路很方便的蓝厚布长裤同衬衫。穿上那个,又好走路,又看起来像我的游伴。”
“别!别!小童。”她摇摇头。用一个指头压在自己嘴唇上说:“一个男孩子把话说到这儿就太远了。你得留一点地方给女孩子自由活动呀?”
小童也笑了。
她又说:“我自己会穿衣服呢,小童。就算定规了,明天我找你,这样顺路些。在宿舍门口等我。”她说着偏偏头笑一笑,刚抬步要进南院,又回过头来说:“还有,谢谢你,小童。谢谢你今天说的话。”说完,一闪,她回宿舍去了。
小童见她进去了,还兀自带笑在那儿呆着。
“小童!”他忽然听见有人笑着喊他:“我们在这儿看了半天呢,都不瞥我们一眼。”
他忙回头,看见十几步外,树影下站着的是伍宝笙同史宣文。旁边零星散着的还有几个女孩子,那当然也是在一边看了许久的了。她们这会儿见一幕好戏已经散场,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便都抿着嘴儿一笑,各人低头走回宿舍去。把个小童羞得要死。
“你们两个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我们能听不能听?”史宣文说着就同伍宝笙走了过来。
小童难为情地说:“我们商量明天一早,上铁峰庵后面去钓鱼去。”
“明天一早?”伍宝笙说:“你听见没有?史宣文!”
“蔺燕梅明天不去做礼拜去了?”史宣文说。
“她就是去做礼拜。”小童说:“我就是她的宗教。”
“宝笙,听听这口气!”她说:“明天见罢,什么也用不着操心了。我看也别找燕梅了。让她早点睡。你们两个同路回去。你转托一下小童罢。”她笑着道别,竟自进南院去了。
他们俩个往新校舍走的路上,伍宝笙说:“我们今天又去看燕梅的阿姨去了。阿姨说她表面上看着没有意思再做修女了,骨子里还有点阴阳怪气。又说上个礼拜一位主教来昆明了。他在这里的几天,她如果去求主教收做修女,主教若不知就里一口答应了,那么她和危赫澜神甫就没有办法了。所以让我们多留心她一点。”
“是这样啊?”小童也担了一份心事,他说:“她见了这个主教没有?”
“就是谈她上个礼拜天见了主教,主教喜欢她得很,才说起的。”伍宝笙说:“这位主教是谁?就是大宴他们的同乡,大名鼎鼎的丁主教。刚刚回国来的。他过几天就去重庆,他一走,就没事了。”
“她见了主教都谈些什么事?”
“倒还没有谈什么。”她说。“谈些闲话。燕梅问主教说在云南的顶南边有没有大一点的天主堂?主教说有好些个。问她问这个干什么。她说教育部在学校征募学生到几个边区去研究边民语言,在各区编个字典。她说也许有女同学愿意去。如果有天主堂,她问问可以不可以容她们住在那边。如果教会里有人去,可以不可以通知她,她去叫想去的同学准备,好结伴一同走。”
小童听了心上一动。便说:“她这个问的也许不是闲话!她心底下也许模模糊糊地有一点要去的意思。她是语音学班上最好的学生,有一种趋势会叫她想去。她又正不想在学校里呆下去。”
“这个我倒不清楚。”她说:“我想她这些天好得多了。她也许是替别人问。她一个人不会走远路的。又不像你,经常地一件行李也不带,说走就走。再说她如果想离开学校,也是去做修女。那么那种消极的想法还会叫她编字典么?”
“先不说这些。”他说:“主教怎么说?”
“主教说,当然帮忙。又告诉了危赫澜神甫记住帮助这件事。他说那边天主堂里一定有人也研究文字,大可互相参考,订正。”
“这位主教真妙。”小童说:“燕梅就怎么说呢?”
“她底下大概没有说什么。她阿姨就告诉我们到这里。好了,现在有你守着她了。怎么样,明天也带上我这个大姐姐去好不好?”他们已经走到南区她的宿舍了,她便这么故意问一句。又不等小童开口,便接着说:“逗你着急呢!明天好好儿地去玩,好好回来。两个小孩没有人跟着,别叫大狸猫叼了去。也别打架。”
小童笑着说了:“再见!”便一个人跑回宿舍来,他找出钓竿,选了一选,便去缚钓丝。这些钓竿全是他自己制的。他便选了一竿最好的青竹竿儿准备给蔺燕梅用。顺手又给系上了一个鲜红的漂儿。
都端正好了,竖在床边上,跳上床去。想了一想,又找出游泳衣和毛巾来,也放在桌上。再想一想,又看了看钓竿。没有事了,便闭上眼睡去。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醒了。他洗完了脸。又想了一想,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仍是他的短打扮。便到门口来放鸽子,放兔子。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时间太早,又进屋去把钓竿都拿出来等着。他自己正独自个儿笑着呢,蔺燕梅也满脸笑容,带了早晨的新鲜空气来了。今天好一个晴爽的早晨天气呵!
她没有穿小童说的那一套,她站在那里让小童来看。那个神气仿佛说:“我们女孩子穿衣裳的事不比你知道的多?”
她穿了一条深灰色的长裤,是很轻的料子,匀称地在腰间束了她的衬衫。这件浅绿色有小白花的绸衬衫,袖子是很肥很宽的。袖口却很窄。翻开的领子旁边隐隐透出围胸的白纱花边。衬衫又轻又薄,歇在她圆圆的两肩上,又软软地贴了身子滑下来。最轻的风吹着,也飘飘地动。一身衣服都栽得那么贴身,于是她的腰,她的腿就都带了她那美丽又稚气的神气。小童不知道怎么看女孩子。他只觉两眼留连在人家身上移不开去。殊不知他已经得到看女孩子最好的方式了。
她咬牙打算给他看个饱,谁知他一直看下去,全没个饱。
她忽然羞了。她便走过去双手挽了小童的臂膀说:“你不能让我饿着上山。咱们吃点早点再走?”
他满心怡悦地看了看这个望了自己的脸,笑着点头,便去把钓鱼竿游泳衣顺手拿起来。
她接过游泳衣来说:“小童,咱们不游泳。走这么远的来回就够乏了。不游罢?”
小童看着她并没有拿游泳衣,便把游泳衣放下。两个人一个人一把钓竿,就到校门外吃早点去了。
他们走到小贞官儿的摊子前,小童把钓鱼竿往地下一插。她看了,也学样儿,也那么一插。小童吃东西是其快如风的,她也不去拦他,只学他那个粗样儿给他看,两个人就又都笑。
他们一人一个钓鱼竿插在那里,钓丝被风吹得飘起来带了丝上的漂儿也动,就像引人注意的两个幌子似的。他们本来就引人注意。蔺燕梅又穿了这么一套称体好腰身的衣裳,引得女孩子都不忍把目光移开。
待她学着那种男孩子的神气把早点吃完,两个人就那么一路说笑地走了,全似身旁并没有这些同学看着似的。
他们从火化院墙外小道往北走,太阳光刚刚令人觉出一点点暖和来。他们在经过的村子里买了几个才烘好的麦饼,拿着一直走进山谷去。
山色姣好还不足令人喜。而蔺燕梅走来一直轻捷不倦才叫人真高兴。想想看,如果像她昨夜所说,累了,那么什么兴致不也就提不起来了么?
他们在林下小径上,直往山上走,没有多久便到了第二个水池边上。水是真清,鱼儿在水里打漩全看得见。这山谷的幽美竟比昨日所说还胜一层,因为这里还有一阵阵的花草香气呢!
“小童,这种奇怪的气候只有云南有。说四季皆春,就真四季皆春。告诉没来过的人都不能信。”她说。
小童一边理钓丝一边看她迎了朝阳,正把一小束粉紫色的野花戴到发上。花儿上还有露水呢!
她戴好了花又说:“云南南边的气候更不知道什么样儿了。”
小童听了说:“你有没有应征去滇南作语言工作的意思?”
“你怎么什么事都打听得这么清楚?”她奇怪地说:“我只告诉过系主任有这个意恩。你说怎么样?”
“我说不坏。”他只有如此回答:“可是你一个人出过远门么?”
“没有。”她看了地上的青草说:“不过也不要紧。她们传教士,修女常常有人走,可以结伴去,到那边也住在天主堂里。你想,一去两年,字典编好,代替论文,也是一样毕业,另外又作了点事业。”
“你已经决定了?”他半信半疑地问。
“你赞成不赞成?”她抬起头来笑了;“我有这么个想法。我想可能性是很小的。一个想法只不过是一个想法,离成为事实还有一大段路呢!”
“我想不出来放你一个人去那边区深山里工作是一种什么滋味来。”
“这儿不也是山里?这儿岂不是挺好。”
“也许女孩子们同样地需要做点事业?”他沉思地说:“你听听这松树林里的风,看看这山,这水。千古是一样,是一样地美。人便不同。过去有多少美人,为了时尚,装束不同,仪止不同,许多画像现在看来并不完美。倒是她们留下的故事还始终动人。女孩子太美了,常常害怕自己的容貌给自己带来了太离奇的生命。可是不知道容貌能有多久?那些回肠荡气的故事才真传得久远。燕梅,我觉得你太美了。美的奇怪,不似人间的品质,也许你生命的精华一幕一幕还是才开始呢!我也不愿拦你,你尽管挑不平凡的路走罢!”
“小童!”她感动得心脏都觉得震荡:“你说的话句句在我心上!小童!你怎么为我想得这么多?”
“喜欢想的人,有点事情就不自主地想了下去。”他说:“昨天晚上你走后我遇上了伍宝笙,她说你阿姨告诉她,你打听滇南的事。我忽然想起也许是有心问的话。教育部这个征募的事,原本是有限几个人能应征的。男同学学语文的又都已经从军做翻译官去了,剩下的还不是女孩子们了。”
“你还知道有谁去没有?”
“当然有,都忘记告诉你了。布告才出来不久,朱石樵就决定去西藏去研究喇嘛教。我们,大余,大宴,三个人送的他。昨天就是把他剩下的两件衣裳几本书,几封旧信给送到大宴那儿去寄存。他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哪年才再见!燕梅!学校里熟人一天天地走得少了。我真觉得孤单得很呀!”他说着难过了起来:“昨天我在大宴那儿都舍不得回来。大宴脱下一件长衫给我,他穿起一件朱石樵的。说大家互相纪念着。我听着直想哭。后来一个人走夜路回来时候,真难受!”
蔺燕梅没有法子劝她。她自己鼻子也酸了。她只能连着说:“小童,你别难过!”
小童说:“你看,我家不在这里,我等于在学校里长大的。他们几个人,我从来没有分开过。现在一分开便似乎是此后分开的日子多,相聚的日子少了!你说,我能不觉凄凉么?”
蔺燕梅一面抚慰他,一面接过钓丝来,替他把麦饼掐下几小块来装上,放下水去,嘴里又慢慢引他谈别的。她说:“怎么朱石樵走也没有叫我们知道呢?”
“他脾气是这样。”小童说:“告诉我们的时候已经快启程了。冯新衔他都没告诉。他说.‘告诉了他,那么沈葭当然知道了,那就大家都知道了!’所以送行的只有我们三个人。”
“西藏真远呀!”她说:“他怎么个去法儿?”
“坐飞机先去印度。”小童说:“中国的旅行全是这种玄玄妙妙的!当初到云南来是先走安南!”
蔺燕梅本来就是个容易激动的性情,她爱小童生性中感情浓厚的一部分,可是她又一向最怕他那种意味特别深沉的凄凉话。她看已经把话题引开了,便故意笑了出来说:“你想好笑不好笑,白莲教去研究喇嘛教去了!”
小童听了觉得像是自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