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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视只是一刹那,做父亲的立刻高声叱道:“起来!放下碗!趴长凳上去!”
天寿感到父亲是在使劲用底气吼叫,但力不从心,每一句中间都在急速地喘气。他替父亲难过起来,只好顺从地趴到长凳上。
“天寿你听好!”柳知秋大声说,声音大到使天寿觉得是喊给屋外院子里的人听的,“照理说,你擅自离班,总算自己回来了,走的时候也留了纸条说明去处,本可以免了这顿板子;你是个唱戏的,也只有学不好戏才该挨打。可你是我儿子,不打你我怎么服众?我怎么带这个玉笋班?……念你已经跪了两个时辰,照着天禄的例子,折减八板,打十二大板!”
板子一打下来,天寿心里就知道要露馅儿,不由得慌了。要是重重地打,噼噼啪啪再加上挨打人哭喊,就跟真的一样了。可父亲下手太轻,板子打在皮裤上的声音发闷,和打在皮肉上大不相同。柳知秋果然起疑,一把扯开了天寿的裤子,天寿吓得咬紧牙关,一闭眼,豁出去了,爱怎么就怎么吧!
可柳知秋立刻把扯开的裤子又掖了回去,操起竹板往下打,嘴里还骂着:“混账东西,你还敢跟我犟!你说呀,你还敢不敢了?你哑巴啦?……”
噼啪声中,天寿终于哭叫出声:“哇呀!……我再也不敢啦!不敢啦……”不是干打雷不下雨,他真的流泪了……不是因为疼,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他突然悟出,父亲做人是何等地难啊!……
许多人在屋外敲着门大声叫师傅,求师傅饶了小师弟,柳知秋还是一板一板打够了十二下,才慢慢走过去拨开门闩。天福第一个冲进来,把小师弟抱在怀里,替他擦去脸上的泪,小心地扛上肩头往后院送。却见师傅摇摇晃晃走在前头,走不几步,忽然用双手拄着竹板站住了,然后慢慢地倒在了地上。院子里四面八方都在惊叫着“师傅!”扛着天寿的天福和众人一齐围上去,只见柳知秋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双目紧闭,已失去了知觉。
伏在天福肩上的天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柳知秋是劳累过度,气血两亏,请来了十三行街上最有名的郎中,开了几剂大补的药。郎中临走嘱咐说,要吃好要睡好,最要紧的是养好精气神,不然伤了元气就难治了。
听得这话,天寿突然记起自己囊中那个包裹得花花绿绿的圆球,那叫公班土的、与相同重量银子同价的鸦片中的上品。记得鲍鹏说,公班土不是寻常鸦片,公班土能治病,能镇痛,能消除疲劳让人精神焕发,让人脱离世间之苦登上仙境。这不正是父亲现在最需要的吗?
天寿这样做了,奉上公班土,并对父母姐妹师兄说起得到它的经过。天寿心里很是得意,为自己拾金不昧的美德,为自己孝敬父亲的善行。然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一生将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澳门十日行,只留在心里,天禄和天寿不约而同都很少提起,免遭同班人的嫉恨。渐渐地,那成了一个美好的梦,特别是在天寿隔很长时间再打开一次他的宝物盒、轻轻抚摸那串银项链的时候。大多数日子里,天寿都觉得,好像并没有过什么澳门之行,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第十章
十年过去了。又到了南国最宜人的深秋。
这一天,胡家宅院里,辰时起开锣,一出戏接着一出戏,唱了近两个时辰,看戏的和演戏的竟都还兴致不减。唱戏的不过是胡家的家班,加上外请的三五个名伶;看戏的不过是胡家的老太太、太太、奶奶、小姐们。唱戏的所在,不过是宅中最不起眼儿的名为“怡情榭”的小戏台。只因宅眷们有午睡的规矩,也因为下午还要接着演,大家才意犹未尽地各自散去,安心等着申时再开锣。
胡家的家班,与胡家的宅院花园一样,闻名于广州内外,乃至两广浙闽。胡家上下及与之沾亲带故的人,久已习惯于“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几乎无一日不有戏有酒。直到两年前形势一变,朝廷特派了一位来广州办禁烟的钦差大臣,此人的清名、才名、威名和他受当今皇上知遇之深、恩宠之重都声震遐迩,罕有其匹,以至从总督巡抚知府到海关大小官员一个个都闻风敛迹,何况胡家这样专与外夷贸易的十三行洋商?首当其冲,更须检束韬晦,加倍小心。
这位了不得的林大人,先做钦差,后又就任两广总督,查烟、禁烟、销烟,折腾个天翻地覆。跟夷人打交道,必定要由经十三洋行,必定要拿这些洋商们开刀。身为行首之一的胡家家主爷,出力出钱来回跑断腿,受叱骂挨板子差点儿杀头。胡家上下天天提心吊胆,哪里还有心思看戏?爱戏如命的家主爷,连叫家班小唱都不敢,遑论其他?
峰回路转。禁烟销烟惹恼了英夷,万里之遥竟派来了大兵船,攻打了厦门,占了定海舟山,一直攻打到天津海口。总是海上处处烽烟,让皇上龙心震怒,一道御旨,将林大人革职查办。御旨三天前到广州,次日就城内外传遍,今天胡家就开锣唱戏。然而多少有点顾忌,不敢大张旗鼓地唱堂会,请外人;先唱家班戏让全家人松口气、开开心,算是压惊,算是庆贺。
到底南国地暖,已是秋末冬初了,园子里依然绿树葱茏,芳草萋萋,墙角水边处处盛开的三角梅,一团团一簇簇一片片,深红浅红梅红,橙黄金黄鹅黄,粉白乳白雪白,把个园子装点得锦绣一般灿烂。主人们都回宅院那边午休,花园就成了家班唱戏孩子们嬉戏的天地,偌大的园子仿佛都盛不下他们,不过二三十个小男孩,倒像有百十来人在闹腾。
班里唱小旦的雨香脚步匆忙,东张西望,在一座精美的石雕花瓶旁,见三个小师弟正在那儿盘了一条腿跳跳蹦蹦地斗鸡,雨香叫住了问:
“哎,你们看见韵兰了吗?”
“韵兰?韵兰是谁?”小师弟们都望着师兄。
“韵兰就是柳摇金呀!”
“柳摇金?柳摇金又是谁呀?”
雨香拍拍自己的脑袋,笑道:“是我糊涂了,你们来得晚,不知道的。我说的就是今儿外请的名伶柳天寿……”
“就是今儿师兄您陪他唱《惊梦》的那位吗?”一个小师弟问。
“没错儿。”
“哎哟,他唱得可真叫好!我都听呆了!”
“不光唱得好,那扮相儿,那身段儿,哎呀呀,真没治啦!”
“甭提扮相,就不上装,他也比任哪个千金小姐都秀气!”
听小师弟们对天寿佩服得五体投地,雨香不由得一笑,说:“他原先也是咱们胡家班的人。他姓柳,叫天寿,字韵兰,柳摇金是人们送他的艺名儿……”
快嘴小师弟马上接过来,拍手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柳摇金是咱昆曲曲牌,安他身上是说他是个唱戏的;又好比他是棵一摇就出金子的柳树,那不就是摇钱树了吗?”
雨香一拍快嘴小师弟的脖颈儿,眯着一双水灵灵的微微凸出的杏核眼,笑着骂道:“小猴崽子,就你聪明!说这么热闹,可他在哪儿呀?”
三个小师弟大眼瞪小眼,一齐摇头说不知道没看见,气得雨香“呸!”了一声,拔脚就走。远远望见牡丹花坛边站着两人,仿佛是唱正旦的冷香和唱小生的浣香。雨香皱了皱满是雀斑的小翘鼻子,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冷香和浣香正在看孔雀。那些雍容华贵的大鸟们拖着金碧辉煌的大尾巴,在牡丹花坛四周,三三两两、高傲而庄严地踱着步子,很像西洋画里的贵妇人。冷香瞥了雨香一眼,装作没瞅见,只管对浣香说:“怎么也不开屏呢?”
浣香笑道:“人家见了你,还敢开屏?”
冷香推了浣香一把,被人称作“桃花眼”的一双秋波媚媚地一瞟,拿手帕掩着瘦伶伶的薄施脂粉的面颊,半笑不笑地娇嗔道:“嚼什么舌头呀,你?”
雨香赶紧接茬儿笑道:“孔雀春天才开屏,眼下就要入冬了,哪里还肯开?前二年韵兰没走的时候,才过了元宵节,只要韵兰一逗弄,这些个孔雀全都接二连三比着开屏,最多那回,十二只孔雀一起开,十二把大扇子,真好看得没治了!”
冷香鼻子里哼一声,撇撇嘴:“咱们哪能跟人家比,人家是名伶,大红大紫,连自家师弟都上赶着给人家卖劲儿唱小春香,哪里还敢指望孔雀对咱开屏!”
雨香知道冷香说的是今天上午的戏。《惊梦》里韵兰唱杜丽娘,雨香演春香。韵兰唱做都极认真,活脱脱一个千娇百媚的太守小姐。就两个人的戏,雨香能不着劲卖力气吗?自然比平日跟冷香配戏出色。这能怪谁?你冷香就是比人家韵兰差着一截儿,还不服气,还吃醋,倒把火儿撒到我雨香头上来了!雨香小脸一沉,长长睫毛的眼睛一忽闪,扭头就要走,被浣香拉住:
“哎呀,自家兄弟,何必呢。雨香你来有什么事吧?”
“我呀,就是来找韵兰的!你们见着他了吗?”
冷香像个被惯坏了的女人那样一扭身子,发作道:“没见着没见着没见着!人家眼睛长得比眉毛高,看不见咱,咱也犯不上看见他!”
浣香笑着用眼睛向雨香示意,朝湖边的烟波亭方向努努嘴,雨香点点头,径自走开了。
韵兰果然在那里。
他坐在烟波亭通向水边石阶的最低一级,拿着午饭时专门留下的馒头喂那些天鹅呢。他身边掩映着一大片极红极艳的三角梅,犹如一团红云;他面前有两对洁白的大天鹅围绕着他,像几只大白船那么平稳而庄重地游弋着,不时优雅地曲着长颈从他手中接过吃食;他呢,穿一件湖蓝色熟罗长袍,外加镶银红宽边的琵琶襟月白织锦坎肩,皎如玉树临风;这一切倒映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让悄悄走近来的雨香忍不住喝彩出声:
“好一幅行乐图哇!”
韵兰一惊,手里的馒头掉进水中,天鹅们文雅地围着抢,水面泼剌有声,他才慢慢回过头来,神情有几分恍惚,如梦的眼睛似见似不见地望着雨香,问:
“你说什么?”
雨香倒噤住了--这长眉凤目的俊美的面容,这莹洁柔嫩的肤色,这袅娜的身姿和这被内行人称作百年难遇的从骨子里带来的妩媚,在梨园行虽不多见却也不十分希罕,惟有他眼眉间的那份忧郁,他眸子深处的几许孤寂,他神情中不时流露出的如梦的迷茫,使他具有的那种天鹅般的高贵和优雅的韵味,却是任何优伶、任何男孩子,甚至任何人都无法与之相比的,这岂是一张行乐图所能装盛得下的?好半天,雨香才不由自主地轻声赞叹道:
“怪不得人说你难描难画呢!”
韵兰慢慢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将梦幻情怀尽都收了回去,头也渐渐低下,似在注视水中游鱼,口里问道:“有事?”
他的声音很轻,但字字都吐得很清楚,语气似冷冷的,又像是怯怯的。
雨香连忙告诉他,上午的《惊梦》,主人家赞不绝口,下午定要看一折《闹简》,由他俩各扮莺莺和红娘。因各人师傅不同,怕上台出错,所以赶了来说说词曲和身段。
韵兰点点头,眼睛仍然望着悠然自得地在水面游动的天鹅,问道:“谁点的这一折?上午胡大爷像是没来看戏。”
雨香答道:“是。听说家主爷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下午怕也来不了。”
韵兰轻轻嘘了口气,柔和地说:“咱们对戏吧。”
词曲才对了一多半,便听得脚步声说话声,有几个人进到烟波亭里来了。雨香正要回头看,无意间发现韵兰的脸骤然涨得通红,红到发际,红到耳根,嘴角和垂下的睫毛都在微微发抖。他吓着了,惊呼一声:
“韵兰!你怎么啦?”
烟波亭里,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也跟着喊起来:
“韵兰?天寿?是你吗,柳摇金?快上来啊!”
韵兰和雨香站起身,回过脸,就看见了亭里三位男子,一字排开,都朝他俩望着。正中那位,高高的身材,没戴帽子,只随随便便在月白色长衫外披了一件锦缎紫红敞衣的,就是这花园的主人胡昭华;左右两侧,一胖一瘦,长袍马褂瓜皮帽衣冠楚楚的,是封四爷和王师爷。韵兰雨香相随着,赶紧踏着石阶往上走,只听得王师爷的沙哑嗓子在边笑边赞:
“好啊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