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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了反了!京师地面,天子脚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岂容这等魑魅魍魉横行搅扰!老板呢?老板呢?还不着人给我轰出去!”
他的同伴也是一位文士,并不似常人那样遇到事情不论好歹只是劝说“算了算了”,也不随着一起呵斥,他仍旧端着茶杯,黑眉微蹙,默默地注视着还在地上打滚但已不敢叫喊的鸦片鬼。
茶楼伙计赶紧跑到二文士桌边,哈腰点头,小声说了点什么。那大嗓门又响起来:“讹诈!讹诈!一个小钱儿也不许给!立马轰出去!要不然叫巡捕来!拿我的片子把他送到九门提督【九门提督:步军统领之别称,全名提督九门巡捕五营步军统领,掌管京师正阳、崇文、宣武、安定、德胜、东直、西直、朝阳、阜成九门内外的守卫巡警,多以朝廷亲信的满族大臣兼任。】衙门!”
不等茶楼伙计动手,那鸦片鬼慌忙拾起地上的铜板,提起鸟笼,一道烟儿似的下楼溜走了。茶客中腾起一片笑声。
拍桌子的那位看来气血旺盛,还在愤愤不平地大声说着:“成何世界,成何世界嘛!简直是道德沦丧!如若听任鸦片流毒四方,民风民心岂可问!”
他的同伴从袖中扯出方绢擦了擦乌黑的唇髭,轻声叹息道:“岂止是民风民心,国家事又安可问?……”
柳知秋和戏团头向隔着两张桌子的文士拱手示意,正要过去致谢,拍桌子的那位理都不理,仍然大声说道:“走江湖的,也该自爱,何必自取其辱!”
这分明是又一种斥责和拒绝,两人都不想自讨没趣,互相看了一眼,只好慢慢坐下。回头再看三个孩子,更是哭笑不得:闯祸的天禄眉飞色舞地向师兄夸耀着自己刚才的“铁头”招式,得意扬扬,一双月牙小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天福沉稳地静听,一脸安详又宽容的微笑;小小的天寿独个儿忙个不了--只有桌子高的他,踮着脚把刚能够着的茶盏端到凳子上,一次又一次地把茶水倒在他的手帕上,蹙着小眉头,含着两眼泪,一遍又一遍地使劲擦拭被鸦片鬼摸过的左脸蛋儿,直擦得半边脸连脖子全红得像煮熟的大虾。那份认真,那份执拗,把为父为师的柳知秋和初次见面的戏团头都看呆了……
这当口,街上锣鼓金号人欢马叫的巨大声响大海潮一般涌了过来,茶楼上所有谈笑喧闹都被淹没,茶客们也一股脑儿被卷到窗口门边看热闹。
京师的人们都已知道,今天有午门献俘的国家大典。朝廷大军远征万里,平定了新疆的张格尔【张格尔:新疆大和卓木波罗尼多之孙,大和卓于乾隆年间因叛乱被诛。张格尔在嘉庆末年开始骚扰边界,势力日益发展。至道光六年,在英国侵略势力支持下发动大规模武装叛乱,攻陷喀什噶尔、叶尔羌、英吉沙、和阗。清政府迅速发兵入疆平叛,仅用五个月便收复了四城,并于道光七年底将张格尔擒获。】叛乱,凯旋回京,将进宫向皇上报捷,并献上叛首张格尔一帮头目。
老辈人说,这事也像外省官员进京一样,要打永定门进城,经过先农坛、天坛、前门大街、箭楼、大前门、大清门,走千步廊,从天安门进大内,再经端门,直至午门也就是五凤楼下。这十来里路,辉煌坛顶、宏伟门楼、巍然宫墙,像一座又一座大山迎头压下,每向前一步,气象便森严一分;每朝前多看一刻,朝廷的威仪就浓厚许多。每每走到前门,那外省官员多半已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在至高至尊的天子脚下不敢抬头了。外省官员尚且如此,遑论这帮没见过世面、无君无父的叛臣贼子!必得叫他见识见识朝廷的威严,从此心怀畏惧,不敢作乱!
人们早早地就从各处聚集到这一路等着看热闹了,这正是今天茶馆生意特别兴旺的原因,连那重新油漆粉画的五牌楼,只怕也是为今儿这大典。
“来了!来了!”街上一片喧嚷。
不多时,前门大街就被色彩缤纷的献俘队伍填得满坑满谷,就像即将溢出河床的初春的洪水。数十骑衣饰鲜亮的开路顶马过去了,跟着是吹着螺号、鸣着金鼓、奏着凯歌的浩大乐队,后面,被五颜六色的锦旗簇拥着的大纛之下,头戴高高的尖顶盔帽、身披灿烂甲胄、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们,由护卫们前呼后拥着走来,好不威风!两旁的观众腾起一片欢呼,赞美这些平叛的主帅和英雄。人们指认着,大声地猜测着:
“快瞧!那就是扬威将军【扬威将军:时文华殿大学士兼军机大臣长龄,被授为扬威将军。】!”
“不对!是钦差大臣杨遇春【杨遇春:字时斋,四川重庆人,道光五年出任陕甘总督,张格尔武装叛乱初起时,曾被任命为钦差大臣,率部驰赴新疆办理军务。】!”
“快看那边!那位老将军是谁?看看,胡子眉毛都花白了!”
为众人所瞩目的老将军,正好朝茶馆这边转过脸来,灿烂的阳光洒在他又红又黑的脸膛上,微风掀动他灰白的长胡须,衬映着金盔金甲,非常鲜明夺目。柳师傅忍不住高声喝彩:“好!好相貌!好一位老将军,前程无量!”
刚才拍桌子的那位斜眼看看柳知秋,似嫌他张狂,又淡淡地对同伴说:“果然是杨芳〖〗杨芳:字诚村,贵州松桃人,嘉庆年间镇压川楚陕白莲教起义,升至总兵、提督等官。嘉庆十八年,参与镇压林清、李文成起义。平定张格尔之战中再立大功,与长龄、杨遇春等四十位武将文臣得到绘图紫光阁的最高荣誉。】,他也凯旋了。”
同伴点头道:“这次他立了大功。年过花甲,不容易啊!”
这声音虽然不高,却发自丹田,厚重又洪亮,使柳知秋不能不多看他几眼。只听他接着说道:“川楚陕白莲教【川楚陕白莲教:乾隆末年白莲教在川楚两省边界地区兴起。嘉庆元年,湖北枝江、襄阳首先发难,四川达州、巴州等地纷起响应。次年两省义军会师川东,编为八大支,设掌柜、元帅、先锋、总兵、千总等职,推王聪儿为总领袖,分路出击,节节胜利。嘉庆五年初,在苍溪大败清军主力,杀清军副将以下二十四名,控制了川西大部地区,威胁成都。后因起义军缺乏统一指挥和部署,被清军陆续击败。先后参加义军民众达数十万,坚持斗争九年,遍及四川、湖北、陕西、甘肃、河南五省地区,沉重打击和削弱了清王朝的统治。】匪十年之乱,国家元气大伤;此番平定张格尔,中兴有望了!”
他的同伴回望他一眼,说:“也难。听说此次耗资极巨,也是捉襟见肘……唉,盛世难再呀!”
黑胡子的那位一笑,说:“静庵【静庵:清朝大臣琦善字,博尔济吉特氏,满洲正黄旗人。】素称胆大,竟说出这等丧气话来!……”
这时,楼下许多人一齐回头注视楼上,原来,凯旋队伍中的一员将军,大喊大叫着跟楼上一位茶客打招呼,称的什么“九哥”,喊着晚上到八叔家再见。
“张格尔!张格尔!”一片狂呼突然腾空而起,人群像一排大浪扑向街心。是囚车过来了,有十好几辆,打头的一辆上,囚犯脑后插着“逆首张格尔”的标子。人们于是拥上去尽情指斥笑骂,若不是守车军士拦着,片刻间那逆首就会被撕成碎片。
拍桌子的那位又发宏论:“京师不愧首善之区,百姓忠义之心可嘉!”见同伴没有答碴儿,他又很解气地说道,“我大清国堂堂天朝,巍然如山,德被万方,天下共仰,几个不自量力的幺妖小丑安能撼之?--简直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鸡蛋碰石头嘛!”
几句话不伦不类,柳知秋听着想笑,可笑意刚从眼睛里露到唇边,那位已经觉察,狠狠瞪过来一眼。柳知秋赶紧垂下眼帘,敛回笑模样。
京师这个地方,贵胄高官太多,他们又爱身着老百姓的寻常衣裳到处乱逛,一个不小心,冒犯了他们中间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也得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宁可躲远着点儿。不等凯旋大军过完,柳知秋就回归原位了。
人家可还是不依不饶,街上的喧闹随着尘埃落定、茶客们纷纷归座的时候,拍桌子的那位竟冲着柳知秋走过来,一脸傲气,说道:
“刚才是你喝彩,夸那位老将军好相貌,对不对?”
真的触上霉头了!柳知秋尽力赔着小心,低声下气地笑着说:“是,是。不敢,不敢。一时情不自禁,顺嘴儿就说了,没有歹意。”
“谁说你有歹意了!”那人的眼睛又瞪起来,“问问你是不是会看相!”
“不敢不敢,略知一二而已。不过在下所长是测字,客官有意一试吗?”
“测字?”那人略一迟疑,见同伴走过来,似乎意在劝解,便不容他说话,一把拖住往座位上按,说,“少穆【少穆:清朝大臣林则徐,字元抚,又字少穆,晚号村老人,福建人。】,你来,写个字让他测测你的休咎【休咎:凶吉。】。”
少穆显然并不情愿,但被按着坐下了,也就很随和地笑笑,说:“难得静庵如此热心,测上一测也好,卜金可得您出!”
静庵也笑了,连说“自然自然”,紧张气氛就此缓和下来。
少穆很随意地说:“凡事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烦劳先生就此‘因’字测一测在下的前程。”他用右手食指蘸着茶托子里的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因”字,然后平心静气地望着柳知秋。
此人四十岁上下,身材不高,和悦的表情与文质彬彬的气度都掩不住那一团令人敬畏的威严。他前额异常宽阔,因新了发更加突出且熠熠有光;眉毛乌黑,胡须乌黑,一双灵动有神的瞳仁更如墨玉般漆黑,从漆黑的深处直透出一片逼人的明亮。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柳知秋有如骤遇寒冰烈火,心头竟蹿过一阵震悚。这面容这神采真叫人难以忘怀,因为和周围人的差别太大而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中。
柳知秋定定神,转眼去审视那个大大的因字。要说看相测字,倒也不算吹牛,如果不是唱戏的话,他柳知秋凭这点本事便足以口。只听他用测字先生常用的平稳又和缓的语调慢慢说:“因字有国字之形,其中的大字可拆为‘一’、‘人’二字,是为国中一人之象。君必为国家栋梁之材,前程远大,将为举国万民所敬仰。”
四周围上来看热闹的茶客,听了这番说词都去注目那位少穆先生。少穆先生倒也不窘,略略耸耸眉头,笑道:“真的吗?承蒙过奖,但愿应了先生的金口。”
“我来我来!”有人踊跃上前,推开旁人站到了柳知秋面前,“我也就这个因字,烦先生测测我的前程。”
不换字,显然是要为难测字先生。此人长脸隆准,胡须刚硬,举止闲雅却神情肃然,金刚怒目,威严外露,仿佛见过……柳知秋猛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就是刚才凯旋大军走过茶楼下,被那队伍中的将军高声叫着九哥的茶客。柳知秋老练地点点头,恭敬地请对方坐下,说:“他测因字是无心,君测因字属有心。因字加心字为一‘恩’字,想来君家一世皇恩浩荡,受荣华享福贵,命好运也强,是大贵人哪!……”
测字的人愣住了,狐疑地看着柳知秋。少穆先生也疑惑地与静庵先生交换了一下眼色。那位静庵先生一副横不论的神情,把手中的折扇一合,“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大声道:“我倒不信了!来,我也测一测!还是这个因字,还是问前程,你说吧!”
此人的心高气盛、目中无人,几乎都写在一张保养得十分丰润的脸上,三十七八岁年纪,白白胖胖的,好像从小就养成了仰面挺胸的习惯姿态,明明是中等以下身材,倒像是比所有的人都高出一头。柳知秋沉思着,一时没有做声。
“你怎么不吭声?”静庵先生的问话像是在审贼。
柳知秋蹙起眉头,叹了口气,说:“我们算命测字的,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好话说出来客官高兴,不好听的话说将出来,客官不要着恼才好。”
静庵先生的脸色果然变得难看,但还硬支着架子说:“你只管照直讲,我不怪罪你就是。”
柳知秋于是又叹了一声,说:“你这把扇子正好加在因字的正中,成‘困’字之象,无论你经商还是走仕途,都将屡屡受困,升沉无常……”
对方张了张口,没有出声,第一次正眼看了看柳知秋。柳知秋接着又说:“所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