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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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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自主地带出几分关切:
        “胡爷,也就两年不见,你……竟显老了。”
        “真的?”胡昭华下意识地伸手抹了抹额头眼窝和面颊,苦笑道:“除了你小天寿,再没第二个人肯当面告诉我……”
        “对不住,胡爷,我是想,你该自己多保重才是……听说这两年你也经了不少艰难……”
        “艰难算什么?唉,你不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小命没丢就算万幸了!”胡昭华摇着头长声叹息,动了真情,眼圈都红了。
        依着他的性子,只愿终老温柔富贵乡,既不屑于登仕途去攀附,也懒得在生意场上厮混,宁可把风花雪月当做一生的事业。老天爷让他投胎到这天下数得着的大豪门,莫非觉得不能这么便宜他,必得生出重重困厄狠狠折磨他一通才肯罢休?
        钦差大人到广州,真可谓挟风雷而至,声势惊人。而他当时并不在意,天塌了有父亲顶着,他只要深居简出,不惹是非,再深的沟再高的坎也能平安越过。
        父亲身为十三行行总,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风浪没经过?这次竟顶不住了。胡家事务无论内外大小,从来都大权独揽的老爷子,竟召集子弟们问计。老人家眼睛布满血丝,灰白的眉毛胡须都在颤抖,昔日的威严再也掩不住一脸的焦虑愁苦,他沉重地说明逼到眼前的困境:钦差大人先拿十三行行商开刀了!
        十三行的几位首领被传唤到钦差行辕,林大人声色俱厉,痛斥十三行行商管束夷商不力,驾驭夷商无方,致使夷商借贸易为名大量输入鸦片,流毒天下,祸国殃民。行商们必须将功赎罪,勒令一切进行非法贸易的夷商缴出所有鸦片毒品!
        但事情明摆着,行商们尽管领有朝廷的特许,垄断了中国人与夷商的贸易,但夷人做生意讲的是平等交易,彼此是生意伙伴,何尝对行商认低伏小?况且夷商有钱有洋货,广州从官场到民间,多少人奉承他们还来不及,何谈管束驾驭!
        夷商不敢得罪,可握着百姓生杀予夺大权的朝廷官府就更不能得罪了!
        怎么办?
        胡昭华出主意说:钱能通神。历来广州官府的上上下下,没有不认银子的。不然,被朝廷一禁再禁的鸦片生意也不会那么火爆。
        次日觐见钦差大人,胡家老爷子就再三叩首,向上禀告说:“胡某人情愿敬献家财……”不料话未落音,钦差竟然大怒,一拍大案,喝道:“本钦差不要你的银子,要你的脑袋!”吓得老爷子当场惊倒,抬回家中犹哆嗦不止,就此不能起床。
        身为长子的胡昭华,只得临危受命,替父亲担当起行总职责,来往于官府与夷商之间做传声筒,受尽了两头说好话两头受气的夹板罪。
        因为夷商不肯缴鸦片,行商们在钦差大堂上罚跪两个时辰,胡昭华跪得膝盖红肿,几天不能走路,至今青瘢累累,疼痛不消。
        夷商再次表示拒绝时,钦差便威胁要杀行商的头向夷人示警,令行商们套上沉重的木枷锁链去夷商处下谕帖,限期收缴全部鸦片,胡昭华又是首当其冲。
        还是为了相同的原因,胡昭华受了笞刑,从小没人敢碰一手指头的他,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痛苦和屈辱逼得他几乎自杀……
        直到钦差大人下令封锁夷人商馆,最终断绝夷商饮食的关头,夷商才不得不屈服,答应缴出所有鸦片,胡昭华也才觉得随时可能丢掉的头颅总算属于自己了。
        后来这位林钦差又长任两广总督,在他治下,胡昭华一干行商们过日子能不小心翼翼、提心吊胆?难怪他刚被朝廷革职,胡昭华就如释重负,把停了两年的戏又唱了起来。
        天寿听他说罢,轻轻叹道:“看你消瘦许多,想必吃苦不少。但经此一番历练,未尝不是好事。”
        胡昭华朝椅背上一靠,望着天寿感慨地点头道:“果然知我者韵兰,旁人再不会作此想,只知一味悲悯怨恨……”
        天寿不愿迎合讨好,但当面反驳主人也不明智,他咬着嘴唇沉默片刻,终于不愿违心地默认,低垂着眼帘小声说:“莫怪我逆着公子你的心意说话,那大人是奉朝廷之命,禁烟缴烟有百利而无一害,家父因此而脱离苦海;再说虎门销烟,万民欢腾,着实大张了我天朝的国威!他是一位少有的清官、好官,竟被革职……”天寿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胡昭华一时发蒙,略一思索,恍然而悟:“我听说他曾解过你的牢狱之灾,与你有恩的,是不是?……唉,我虽被他整治得半死不活,心下还是敬服他的为人。不要说我,就是那些夷商,一面为鸦片恨他入骨,一面也还佩服他,说他是天朝少有的明白人哩!”
        天寿疑惑地看看胡昭华,不知他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却听得楼下一片喧闹,那里的筵席已经散了,天寿便又起身告辞。
        一瞬间,胡昭华的神情变了,象牙色的面颊泛上一片粉红,湿滋滋的紫红色嘴唇绽成温存的微笑,两道多情的长酒窝也格外地深了,眼睛水汪汪的,目光像软软的细毛刷子在天寿的脸庞上扫来扫去,一面轻轻地说:“要是我不让你走,你说你走得了吗?”
        天寿的心怦怦乱跳,这熟悉的微笑仍像他幼年初次见到时候一样,吸引他感召他影响他,使他一时有些迷乱,有些气促气短。他咬牙屏息,使自己平静,毕竟久在台上做戏,平日需要以做戏来应付时也不犯难,便略沉了一沉,微微笑道:
        “胡爷不会如此这般的。”
        胡昭华逼近来问:“为什么?”
        天寿让笑容消失,静静地说:“胡爷既引我为知己,自然不会强我所难了。”
        胡昭华一时语塞。
        他一向认为自己是情场老手,是情场圣手,豁达洒脱是他只吸花蜜不受花朵困扰的最大长处。直到两年前的“书斋波澜”为止,他与天寿交往七八年,都没大动过这方面的心思,一直拿天寿当忘年交的小友,一个可亲可爱的孩子。两年分别后的今天,他却奇怪地发现自己似乎动了真情,而且情不自禁,这真是太可笑了!他自嘲地笑笑,端起面前的酒一口喝干,随后说:
        “那好吧,我就只重复雨香的话,你回我的胡家班好不好?今儿我跟封老四说,他都答应了。”
        天寿望定胡昭华:“他卖我要了多少钱?你买我是为了抵我父亲的烟债吧?”
        “哎呀,看你说哪里去了!……”
        “胡爷你放心,家父的债我就是穷一生之力也要奉还,今日的戏份我不要了,请你的王师爷记上我还债的第一笔。”
        “唉,韵兰韵兰,你拿我当成什么啦?万把两银子的事我何尝放在心上!你我交往这么多年,我何尝动过你一手指头?我一直拿你当天下第一名花,供在我心头最高贵最干净的地方啊!你想想,你想想啊!……”
        天寿低头不语,眼角却莹莹闪光,渗出两滴冷泪。
        胡昭华见状,站起身想要抚慰对方,又改了主意,在席边几个檀木花架和粉彩瓷花盆间踱起了步子,不时停步观赏那些开得十分灿烂的各色菊花。等他转过身再次面对天寿时,又是一副笑嘻嘻的潇洒不羁的神情,半真半假的口气:
        “看这意思,你是信不过我啦。我说咱俩换帖子拜金兰,做永久契兄契弟!”
        天寿也学着他的样儿半真半假地笑着,摇摇头。
        “要不然,你弃弁而钗,从此装扮成女子,我娶你做夫人!”
        天寿依然笑着摇头。
        “要是我给你发誓,你信不信呢?我若背信弃义,天打五雷轰!”
        “快啐口水!”天寿赶忙制止,皱起了眉头,“誓也可以随便乱发的吗?”
        胡昭华故意连连地说“天打五雷轰”,他喜欢看天寿着急的样子,因为这孩子平日太文静太喜怒不形于色了。但天寿很快又淡然了,说:“你是不是常常赌咒发誓啊?要这么着,你拿冷香他们怎么办呢?”
        “他们算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过一时兴至,过去也就完了。”
        “你还有那么多大小夫人呢。”
        “你从小就唱《长生殿》,还不懂得三千宠爱一身专吗?”
        天寿又不做声了。
        头顶上的西洋玻璃吊灯华彩四溢,在天寿粉光玉润的脸上流荡,焕发出一片妩媚和温柔。胡昭华再也忍不住,上去一把攥住了天寿的小手,几分伤感几许怨恨几多强制地说:
        “韵兰韵兰,你就真的这么狠心?……”
        天寿受惊似的,极快地抽出手,跳身离座站得老远,红头涨脑,几乎要哭出声,好半天,抽抽搭搭地说:“我们家祖传的死规矩,卖艺不卖身!”
        胡昭华好气又好笑,又有说不出的怜惜,心下想这孩子对自己吸引力这么大,或许正是因为他很难到手吧。他故意长叹一声,说:“这规矩是你那不成器的爹教导你的吧?”
        孩子赌气回答说:“再不成器,爹也是爹!”
        “好好好,果然是个大孝子!”胡昭华笑着调侃,“他管你这么严,他自己倒……”
        一语未了,楼下一片喊叫天寿的声音。天寿急忙抽身朝露台跑,一边大声答应着;胡昭华快步跟在后面。一片夕阳,正照着急急走来的一群人,看得十分清楚:是冷香他们客气地陪着三个男子。走在最前面的是天寿的师兄天福,他已经看到露台上的师弟,正大声喊道:“天寿!你看是谁来了?……”
        天寿大叫一声,扭身就往楼下跑。胡昭华没拦住,也就跟他下了楼。王师爷正站在楼门口,两人目光一对,王师爷小声说:“没成?”胡昭华笑着摇摇头。
        那边天寿已经冲了过去,一把抓住天福身后的那个人,大失常态地又是捶又是打又是摇,嘴里喊着叫着笑着:“哎呀,师兄,师兄!……你可回来啦!多少日子也不给我们个信儿!该死的铁锹!……”
        王师爷惊奇地耸耸稀疏的眉毛,“呀,天禄也回来了!当年您家班里的三玉笋都在眼前,怪不得他们能进园里来呢……”
        胡昭华沉着脸,说:“是冷香带进来的,好拔眼中钉。”
        王师爷试探地说:“便强留,又如何?姓林的已革职,何惧天福?”
        胡昭华摇摇头:“我早就对你说过,两情相洽方是至境,你还是不懂……况且,你细看看后面那个人。”
        王师爷倾身向前,仔细望望,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个长袍马褂瓜皮帽的中年人,虽然身体发福、面颊松弛,但眉目仍显得俊秀,竟是曾被前任钦差大人悬赏缉捕的夷商买办鲍鹏!近日探得消息,说他已荣任新点钦差大人的亲随,提前来广州公干了。
        照理说,这鲍鹏和胡家都做的夷人生意,本该是一路的;可当年为了生意买卖,有不少过节,如今小人得志来找茬儿报复也是有的。
        “看来不破点财过不了这个坎了。”胡昭华小声说了这么一句,便打叠起满脸殷勤的笑容迎了上去:“啊,鲍老弟,好久不见了,您倒好哇?红光满面,可真发福!哈哈哈哈!……”
        鲍鹏拱手还礼,也哈哈地笑着大声寒暄,仿佛多年的老友重逢。加上王师爷凑趣,三个人越说越热闹,笑声传遍了花园。
        离他们不远处的兄弟三人,虽然也都笑着,可眼睛都湿润润地发亮,互相看了又看,半天说不出话。分手两年,时间不算长,可对这些正在成长的男孩子,变化都不小:大师兄个头长了,圆脸也变长了;二师兄倒像矮了一点儿,脸却成了方形,下巴更像铁锹了;小师弟却几乎没变样儿,还那么可爱,只是更像个靓仔了。
        后来,天禄眨眨眼努力笑出声,说:“今儿我请客!咱们弟兄痛痛快快儿地喝他个一醉方休!……”
        “二师兄!你打听到我娘和我姐她们的信儿了吗?……”天寿扯着天禄的袖子,眼巴巴地满怀希望。
        两位师兄互相交换一道目光,天福轻轻叹了一声,天禄连忙笑着说:“师弟你别着急,咱们弟兄合力去找,总能……”
        不等天禄说完,天寿早忍不住泪水双流了。
        天禄摇摇头,苦笑道:“都多少年了,师弟你的眼泪还是像那草叶儿上的露珠子,一碰就落……”
        天福也感慨万端:“唉,两年前,那最倒霉的一天,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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