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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福接口吟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天禄接得更紧:“大师兄说得对!况且你我兄弟又不是从此就永别了!你想别我,我还不肯别了你呢!”
天寿忍不住笑了,道:“再见是何日?”
天禄说:“等躲过这阵风头,等小师弟你把师娘寻回来,三年后,我一定回来探望。那时候,说不定都能看到你们的小儿女、我的小侄儿侄女满地乱跑啦!”
天福赶紧闪目瞧他,嘴里连连道:“又在胡说,又在胡说!”
天寿小脸一红,扭头不做声。
天禄继续说:“到那时候,我大约成了个老乞丐,又脏又臭,说不定还瞎了一只眼,沿路乞讨到听泉居,站在门口拖长声音求告喊叫:老爷奶奶行行好,可怜可怜瞎子吧!……”他学得很像,连天福也笑起来。
天寿却一口接过去:“那工夫我娘就冲出门,照着那个假瞎子的后脖颈儿啪啪啪几巴掌,骂这个没心肝的天禄小鬼头,竟然扮了乞丐来哄师娘!家里有的是银元,还是你小子舍命救人挣来的,我们都记着呢,你不用来试我们!……”
天禄指着天寿,哭笑不得地说:“你看你,你看你!跟你闹着玩儿,你就又扯上这事儿!”
分配那笔酬金,也像确定各自的去向一样,大费周折。从中拿出两千元给封四爷,请他把柳知秋的墓园完工,给他本人另有八百元的酬谢;留给阿嘉叔夫妇五百元,用做看守墓园的酬劳并作为经营果树的本钱;还要给雨香三百元表示谢意。这些都毫无异议。剩下八千四百元,原议是留在家中做共有财产的,可现在都要外出避祸,怎么办?弟兄三人意见分歧就大了。
天福说,不如三人平分。
天寿却说当初救夷人自己没有出力,要平分这笔钱自己决不能要。
天禄坚持留出一多半奉养师娘,一少半三人分了做盘缠。
争来争去,商议了好久,才定下来,每人带三百元盘缠,余下的悄悄埋进师傅卧室的地底下。弟兄们谁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取钱,不必通过其他两人。三年后,师傅的忌日,无论如何大家都得赶回听泉居来重聚。所以天禄又拿三年后的话题寻开心。
弟兄们说笑着,渔村码头遥遥在望。天禄提议坐一会儿歇歇脚,山间小路边的几块石头就成了凳子。天福手拿一把折扇在胸前轻轻摇着,天寿掏手帕沾去面颊和脖子上的汗,顺手用手帕在脸边扇风。天禄看着,不禁笑道:
“怪不得人都说师兄浑如一浊世翩翩佳公子,师弟是笑破阳城十万家的绝代佳人。今儿我这么冷眼看过去,真是不假,不假!”
天寿鼻子里哼一声,气鼓鼓地说:“又来了!二师兄真是丑角丑人说丑话!这也真是不假,不假!”
天福倒责怪天寿:“看你,今天就要分手,还跟二师兄斗嘴。天禄唱的就是丑角,可人丑心不丑,自有一股磊落气概,是常人不能及的呀!”
天禄大笑,说:“我是丑,真的。我要是长得有师兄那么高挑儿那么俊气,师弟,你这次说不定就肯跟我走了,对不对?哈哈哈哈!”
天寿气得扯下一把野草,揉碎了朝天禄脸上扔过去,也没止住他的绵绵长笑。
他终于平静下来,擦了擦笑出来的泪水,说:“我也不是什么磊落君子,有的是藏着掖着的事。有一件,我一直没说,可今天我得告诉你们了。”他的笑完全收敛了,眼睛望着远处蓝色的海,静静地说:
“三弟又回来了。我见过他。”
天福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着天禄。
天寿噌的一下跳起来,说:“什么时候?在哪儿?你怎么不早说?是在广州吗?要不在澳门?……”
天禄苦笑:“师弟你坐下,我既然要说,就会详详细细地告诉你……那是去年六月里的事了……”
那时,天禄搭着一个苏昆班子,在太湖周边的苏州、无锡、宜兴、湖州及杭州、绍兴等大码头辗转演唱。他已经是班子的台柱,在这一带颇有名气了。江浙是文人荟萃之地,也就常有墨客雅士来与名伶相与结交。他们唱到宁波的时候,一位当地财大气粗、又自命风流才子的雅士,慕天禄“江南第一丑”的声望,不仅屈尊来与天禄交结,当听说天禄他们想去普陀朝山进香的时候,竟十分慷慨地为班子提供了一艘能经得住海浪颠簸的大船。
普陀进香,向救苦救难的观世音烧香跪拜、许愿祈祷,是难得的机会,谁也不肯错过。可万万没想到,当他们拜了菩萨、数了罗汉、游了庙廊、准备回程的时候,英夷的大兵船打来了,几乎是眨眼的工夫便占了舟山岛。与舟山岛一水之隔的普陀山立刻大乱,戏班的船也就随着大量舟山普陀居民逃往乍浦、松江的船,一同北上了。这艘大船原本很少在大洋航行,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在无边无际的海上漂来漂去好几天,惟一的希望是能遇上过路船的援救。
他们等到的,竟是一艘英夷的大兵船!
大兵船立刻放下两只舢板划过来,二十来个带枪拿刀的夷兵上了戏班的船。领头的夷兵脸膛粉红,鼻子通红,头发和胡子火红,浓眉下一双深凹的小眼睛却像狼一样闪着绿光,只这一副模样就把戏班子里没见过夷人的孩子吓哭了。这家伙一挥手,跟上来的那些白夷、红夷和黑夷怪叫怪笑,冲到船舱各处,立刻动了抢。
开始翻箱倒柜,见什么希罕就拿什么,后来又一一搜身,把孩子们常戴的银项圈、银锁、银手镯和帽子上的镶玉抢走。班子里的人们又惊又怕又恨,敢怒不敢言,怕他们手里的枪呀!
一个红夷发现小昆旦耳朵上戴着金耳环,大喜过望,伸手就抓,孩子害怕,一低头闪开;红夷大怒,扑上去把孩子按在船板上就要强拽,天禄忍无可忍,一脚踢过去,把红夷踢了个跟头。红夷跳起来又扑向天禄,班子里有功夫的戏子们群起来帮天禄,于是一场混战,双方扭在一起,倒叫夷兵不敢放枪。但终究寡不敌众,天禄和好几个同伴都受了伤,眼看就要落败,又一记重拳从脑后打过来,天禄只觉天昏地暗,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竟躺在雪白的枕头被单中间,头上缠着纱布绷带,身上伤处也都涂着药膏,四周好多同样的病床,排列在不大的舱房里。邻床就是戏班里的一个武生,跟天禄一同受伤的。他见天禄醒过来了,才把后来的事说给天禄听:
就在那绿眼红毛拔刀出鞘的时候,“乒乒”两声枪响把他镇住了,又一艘舢板靠过来,一个头戴高大帽子、身穿绣金带穗官服、腰中佩剑的白夷上了船,一声呵斥,夷兵都乖乖地住了手。这夷官怒火冲天地吼了好一阵子,跟他来的白夷兵上去就把那个绿眼红毛绑了,其余的白夷红夷黑夷也不情愿地纷纷把抢到手的东西交了出来,堆在船板上像座小山。夷官看了看倒在各处受伤的人,有夷兵也有中国人,便又吩咐了几句,这才离船而去。一个跟夷官前来的仿佛是马来亚人,用蹩脚的中国话告诉他们:这夷官是大兵船的船长,名叫威廉,他不允许他的部下发生抢劫这种损害大英帝国皇家海军荣誉的丑事,他将重重惩罚干坏事的首犯。他向中国居民表示歉意,并愿为受伤的中国人医治。
这样,昏迷中的天禄和几个受伤的中国人一起,就被抬上英夷舰队的医疗船。同伴还告诉他,有一个英夷军医曾经在他床边站了很长时间,反复查看他受伤的头和青肿淤血的眉眼嘴唇。是不是他的伤特别重?可天禄自己知道,他毕竟是练过武功的人,这次并没有伤到筋骨,若不是最后那一拳他没有防备,三天之后就没事了。英夷军医为什么对他感兴趣?
不料,次日上午,两个身材挺拔、风度高雅、军装笔挺、金发碧眼的英夷军官一同来到天禄病床前。他们刚走进舱房,同伴就赶紧告诉他:腰间佩剑的是威廉船长,另一位就是那个英夷军医。天禄望着两人走近,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事情。
年轻的军医看定天禄,突然用不大流畅,但十分清楚的中国话问道:
“据说,你是一位艺人?”
周围的中国人大为惊讶,天禄也感到意外,点了点头。
“那么,你除了这个……这个萧笑笑的名字以外,还有别的名字吗?”
萧笑笑是天禄到苏昆班子以后新起的艺名,他觉得奇怪了:“有没有的,有甚相干?”
“那么,好吧,我换一个问题。”英夷军医笑了笑,使天禄忽然有如梦中,似乎以前见过这副笑容,“你们艺人要在全国走……走江湖,你们不是这样的说法吗?……那么,你是不是去过广州呢?知道不知道那里曾经有个有名的艺人,名叫柳摇金呢?……”
听到这里,天寿直跳起来,冲到天禄跟前,口齿不清地急煎煎地问:
“真……真的吗?他真是这样问的?他真的说柳……柳……柳摇金吗?”
天禄笑着打趣他:“他问的是柳摇金,没问柳柳柳摇金……好了好了,别急,我告诉你,他真的就是三弟,那里的人都叫他亨利医生。我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我,都非常高兴。那位威廉船长是他的朋友……”
天寿可不管什么威廉不威廉,打断天禄的话,抢着问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他长得什么样儿?和小时候一点儿也不像了吗?他来中国是为了找我……我们大家的吗?你说他是军医,是什么意思?……”
面对天寿疾风暴雨般的提问,天禄来不及回答,天福更甭想插进半句话。后来天寿发现两位师兄都看着自己笑,才不好意思地住了嘴,天禄也才一一回答小师弟的问题:亨利长得又高又大,跟所有的英夷一个样子,比他天禄足足高过一个头去,完全不是小时候的模样了,甚至长了拳曲的连鬓胡子;不过眼睛没变,嘴巴的样子没变,下巴上那个怪怪的酒窝,已经长成一竖道好看的凹槽,就凭这个认出他来的。他来中国就是因为他是军医,军医的意思,就是跟着军队去打仗,给受伤生病的军人治病的医生。他说他很想来找结拜弟兄们聚会,但他是军人,必须服从长官的命令,路过广州的时候不准许他们下船……
天寿又一次打断天禄,蹙起眉尖问:“他是军人?……就是英夷鬼子兵?来打中国轰广州占香港抢我们听泉居的?”见天禄低头不回答,天寿也不做声了,倒退几步,坐回到原先坐过的石头上去了。
沉默片刻,天福说:“你没问他怎么肯来打中国的?”
“当然要问,”天禄答道,“他说他是医生,治病治伤救命是他的职责,还说他对他的国家和同胞负有责任……他的话我不大懂……”
后来的事,天禄三言两语地就交代清楚了:他随英夷舰队北上到山东登州时,山东巡抚派遣休息在家的鲍鹏来办交涉送食品,伤已痊愈的天禄便跟着老相识鲍鹏上岸,在登州蓬莱阁下住着,吃海鲜玩海水都是那些日子练就的。秋天里,琦侯爷受命为钦差南下广东,向山东巡抚将通晓夷语的鲍鹏要去做亲随通事,鲍鹏就将天禄一同带回了广州。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天寿问:“你为什么一直不肯说呢?”
天禄一笑:“我一见到你们,就为了主战还是主和、林大人对还是琦侯爷对争得面红耳赤。林大人对你们有恩义,师傅又毁在鸦片里头,恨英夷是不消说的,要是知道三弟竟跟着英夷大兵船来打中国,岂不要恨死?小师弟就最受不了!其实三弟还像小时候一样,心肠很好,做人很正,很有情义。不该坏了咱们弟兄情分。”
天寿讥讽地说:“他给你钱了吧?你这么说他的好话!”
天禄脸都不红,理直气壮地说:“他给我钱不假。他要是落难,我也会给他!天下乌鸦一般黑,满世界都是贪官污吏,不也还有个林大人吗?”见天寿语塞,天禄和缓了口气,接着说,“还有个原因,就是怕有像小师弟这样的人,看洋鬼子又给我疗伤治病,又帮我钱财,拿我当了汉奸,那不就惨啦?哈哈哈哈!”
天禄大笑着站起身,说:“好了,该说的都说了,咱们走吧!”他笑嘻嘻地看了天寿一眼,立刻转向天福,在他背上使劲拍了一巴掌,说:
“师兄,这后面的事,就看你的了!”
帆船离岸的时候,天禄不住地向师兄师弟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