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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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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互补,十分可爱了。
        她一向干活最多,也习惯了,动作麻利轻快,第一个下床,第一个梳头洗脸完毕,就忙着用自家专用的小石磨,磨昨晚浸泡好的黄豆。她要照管全家人早上的豆浆。这是柳知秋定下的规矩:全家每人清晨必须要喝一碗热豆浆。要是哪天豆子磨得多,英兰也会试着点豆腐或烧豆腐脑给大家吃。她说她是在学手艺,但每回都做得很地道。
        小石磨嗡嗡地响得轻快又均匀,英兰边磨边催促两个妹妹:
        “别磨牙了,还不快起来去烧水!”
        珍兰和珠兰是一对双胞胎,今年十岁。她俩出生的时候,正逢家中数十盆兰花开放,把产房里的血污气息都掩了过去。柳知秋因又生了女孩而大不高兴,当娘的却万分疼爱,小名就叫做大香和小香。后来为了家中孩子的字序,母亲又爱惜她们如珍珠,才起了这样的名儿。
        真不枉叫了珍珠,大香小香就跟杨柳青年画里的小美人一样俊俏,肤色白里透红、细腻如玉,头发浓黑细密、光泽照人,一样的淡淡弯眉和俏丽的吊梢眼,一样的高鼻梁,一样的樱桃色的小嘴,两人站在一处,别人再分不清谁是谁。可只要一开口说话,就绝不会弄错了:大香温柔沉默,憨厚善良,未语先笑,从不争先,跟家里人在一屋待半天,别人常常都不觉得有她在;而那个伶牙俐齿、处处拔尖儿、刁钻古怪的小丫头,必是小香无疑。姐儿俩哪怕穿一样的衣裳梳一样的头,小香也总是叫人看着俏美灵秀,风流可人。
        “看你!又拿我的裹脚布了!”小香从大香手里一把夺过那根长长的帛带,还顺势一推。大香没小心,倒了,再坐起身,也不言声,只看着小香笑。
        “小香你真霸道惯了!”英兰笑着责备,从门边拿过另两条裹脚布,“这才是你的。昨晚上绕下来就扔一边也不洗,臭一屋!我给你洗了。快把大香的还她,快点儿缠吧,天就亮了!”
        两个小姑娘开始缠脚。小香缠得很仔细,也就很慢,嘴里还不停地唧唧喳喳:“天天咦呀哦,咦呀哦,嗓子真的就喊好了?……那天听爹跟人讲,外边人听不明白,直问他:你们见天价喊什么鸡鸭鹅呀?嘻嘻,多逗哇!”她自己仰着小脸笑了一气,一看大香已经穿鞋,着急了,赶紧说好话求告,“哎呀好三姐姐,帮妹妹缠缠吧,妹妹来不及啦!”
        大香就要上前,英兰一把拦住,笑道:“看你把她惯的……大香要是不帮呢?这会子倒来说好听的了!就这么去烧水送水,跑成个大脚片子,将来嫁不出去才好呢!”
        小香叫着“哎呀哎呀二姐姐”,扑过去就往英兰身上赖。英兰一躲,闪得小香扑通倒地,两个姐姐这才笑着把小香扶起来,动手替小香缠脚。小香口里还一个劲儿地“缠紧点儿缠紧点儿!”气得英兰用手戳着小香的额头说:“死丫头真是不要命死要俏!”小香还涎着脸儿笑说:“命也要俏也要!”
        缠好脚梳头,小香又叨叨铜镜照不清楚,该磨了,接着就骂道:“那个小气鬼儿!他要镜子干吗?就该送给姐姐!哪怕借给姐姐们使使也算他的心意不是?偏他,跟宝贝似的藏着掖着,看我哪天给他抢出来,气死他!”
        “你嘟嘟囔囔的,说谁呢?”英兰继续推着石磨,问。
        “说谁?咱家的那个太子爷呗!……小气不说,成天傲了巴唧,冷着个脸儿,笑也不笑,跟谁也不好,跟谁也不亲,动不动就哭,什么香饽饽!……爹妈还总惯着宠着的,哼,真拿自个儿当千岁爷呢!……”小香流露出一肚子不满。
        “咱家就这么一根独苗儿,不疼他疼谁呢?说他是咱家的太子,也不算错呀。不独爹妈该疼他,咱们当姐姐的也该疼他不是?……我倒不觉着他傲气……”英兰说话自然是长姐口吻。
        “敢情!”小香撇撇嘴,“你天天给他梳头,他对你可不就另眼看待!”
        “那人家从宫里得了赏,不也分给你两个银锞子吗?”英兰笑着说。
        小香一时语塞。这当儿,外面传来天禄用苏白念急口令的声音,又清脆又响亮,像一串珠子似的个个圆润,字字清楚,其中夹着天福的韵白,也很动听。
        小香从窗口朝外看一眼,立刻借题发挥道:“你看你看,连早起练功,他都不跟师兄们在一块儿,人家在船头,他自个儿单崩儿待平台上,有多么独!……人家天禄,唱做念打样样好,比咱家那太子高一大截呢!前次唱宫戏他得赏,多半还是人家天禄的功劳!他也就是仗着年纪小罢了!……《思凡》呀,《双下山》呀,我也会唱!要是那天宫戏让我去,那西洋玻璃镜子就是我的了!……”
        大香这半天第一次笑眯眯地小声说:“唉,你是个女的呀!”
        小香一脸不服气,却也无话可说。
        英兰也笑道:“你还惦着小弟那镜子哪?死了心吧!听娘说那是天寿的爱物儿,藏枕头底下,天天玩儿不够。正着照反着瞧,睡觉时候在被窝儿里也偎在脸儿上,还时不时地亲那长翅膀的光身子小人儿哩!……”
        “哎呀呀,可了不得啦!”小香好看的吊梢眼瞪圆了,大惊小怪唧唧喳喳,“这不成精作怪了吗?他的精气神儿早晚得叫西洋镜子给吸干喽!……怪不得太子爷跟谁都不亲呢!……我有法子治他!等着瞧,看他以后还敢不理我!”
        “行了行了,”英兰劝解地说,“小弟吃这碗戏饭也不容易,挨打挨骂罚站罚跪且不说,还得缠身,小小年纪,也够他苦的了……”
        “缠身?”小香惊奇地扬扬淡淡的弯眉,“怎么缠呀?”
        见大香也露出好奇的神情,英兰告诉妹妹们,唱旦角的男孩子,怕他日后长成男人形状再不能上台,早早的就要缠胸缠腰缠肚子,为的是长期保持身段纤纤、娇小玲珑。“爹娘盼着小弟日后大红大紫,在京师时候就说要给他缠身,可直拖到昨天晚上。娘要我备了好多帛带,都是给小弟用的,可比咱们用的裹脚布多得多了。”末了英兰说:
        “想想咱们小时候也就缠个脚,还都疼得死去活来;小弟缠身,不知受多大罪呢!唉!……”
        小小的顶舱里第一次静下来。这一静,英兰却不安了--天寿怎么没动静了呢,既不喊嗓也不扑腾?她打开侧窗探出半个身子朝前望,平台上的天寿果然坐下了,正在逗船家的小狗玩儿,旁边还有几只鸡围着他打圈子。天寿抬头看见了英兰,英兰赶紧做手势,叫他继续喊嗓。
        天寿还没回应,平台下面的舱顶“咚咚咚”就是几声巨响,显然父亲也发现了儿子偷懒,在用力敲打。天寿吓一跳,赶紧放开小狗,张嘴就唱出一句《皂罗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姐妹们也不敢怠慢,加快了动作:英兰开始用丝网滤豆浆,大香小香也赶紧下到后舱打热水,准备服侍父母起身梳洗。
        梳洗罢到早点前,柳知秋还得打几趟拳活动筋骨。孩子们于是有个小小的空闲,小香大香姐儿俩也跑到舱顶平台去逗小狗小鸡。见她们上来,天寿立刻后退几步,转身扶着平台的栏杆向四外眺望。小香不由得撇撇嘴,小声咕哝道:“什么了不起,谁稀罕你!……”
        天已大亮,四周景色如画,阵阵东北风推着帆,船行得非常平稳,倒像是两岸在慢慢后退。前些日子,天地间空荡平旷,四面都是光秃秃的黄土地;现下远处的山、岸边的树和堤外的田里,都是绿莹莹的,连吹来的风都不那么冷了。
        小香立刻忘了不快,开心地说:“哎呀呀!瞧这光景,八成是到了南方!”
        大香笑道:“真的,处处都绿!”
        小香瞥一眼天寿,故意大声说:“大姐姐一定在南方!”那边天寿果然吃惊地扭过脸来瞧她,她说得更有劲儿了,“当日大姐姐说不定也是坐船,也是走的这条道儿!……唉,我真怪想她的!……”
        大香使胳膊碰碰她,示意她别说了;天寿却走过来,仰头望着大香,小声说:“珍姐姐,我有二姐三姐四姐,那咱家就该有个大姐,我怎么没见过呀?”
        大香和气地说:“大姐嫁到远处去了,走的时候你才三岁,怎么能记得呢?”
        “嫁谁了?嫁哪儿去了?怎么也不领着姑爷回门来看爹妈?”
        大香为难地笑笑,说:“你还小哩,这些事就别问了。”
        “为什么?”
        小香把天寿拉到一边,一脸坏笑,凑在他耳根低声说:“这事儿你得去问爹妈。你不是他们的心尖子宝贝蛋儿吗?他们准会告诉你真话。”
        “小香!说什么悄悄话呢?”大香问。
        “没说啥,我问天寿缠身的事哩!”
        天寿一机灵,身子猛地朝后一闪,像受惊的小鹿,撒腿就从扶梯咚咚咚地跑下去了。小香看得怔住了,不料他反应这般强烈,不由得更加好奇。
        柳知秋打完拳,手捧着小茶壶,坐在客厅里同戏团头一起喝茶聊天。
        柳知秋包租的这条船,在船行里算是中等。长不过十丈、宽只两丈多,因是客船,只在甲板下顺便载货,甲板上全是舱房。按时兴的样式,分建前舱、中舱、后舱和尾舱。前舱有两间客房,中舱也有两间客房,隔着一大间客厅与前舱相连。前舱、后舱和尾舱顶上都还有一层房间,只有客厅和中舱顶用栏杆围出一个宽阔的平台,专供乘客观赏景致。
        前舱的两间屋里分别住了戏团头封四爷和天福天禄哥儿俩,中舱的两间,一间由柳知秋专用,还搁着他们家专置的戏箱;另一间归柳知秋夫妻俩带着天寿住。后舱顶一大间安排那三姐妹,因此,与之相对的前舱顶屋就宁肯空下来。船家四口人住后舱,而帮工的水手、鸡窝狗窝和厨房,就都在两层尾舱里解决了。这样,客厅成了中心,他们的许多重要活动,如吃饭、说戏、排练,都在这里进行,就连天福天禄天寿学戏出错挨打罚跪,也都在客厅。
        “柳师傅,我真服了您了!”戏团头呷了一口热茶,说,“这半个月同船,我算明白了,您这棵棵玉笋养得不容易!严师出高徒,一点儿也不假呀!”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也是为他们自己好。”柳知秋不无得意。
        “我知道您心里顶疼天寿,独苗苗老儿子嘛。可瞧您前天打他一点不手软,比打天福还狠。也亏他小小年纪能受!”
        “唉,不打不成材,吃的就是这碗饭,有什么可说?您还没见他顶着一碗水踩跷跑圆场呢,泼出点水星子,挨打;了碗,一天不许吃饭。现如今,踩跷就受看多了!”
        “天寿日后决计是朵名花,上得了菊榜【菊榜:旧时戏班或戏曲界被称为菊部,一些爱好戏曲或捧戏子的文人,评比戏子(主要是旦角)的色艺,分出名次张榜公布,并仿照朝廷进士榜定出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称为菊榜。】,点得了魁元。这回您当机立断,星夜南下,真是逃得及时,英明之至,不然危矣!那位摧花手的大名,远在广州的同行全知道。都说他那王府里私设牢狱,专门监禁他玩儿腻了的优伶,可谁敢拿他怎么样呢?唉,这叫什么事儿!”
        柳知秋也摇头叹道:“可不吗,现在想想还后怕呢!”
        那日在宫里,他真是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恨不得立刻上吊,立刻一头撞死南墙才好。也是他吉星高照,在解无可解的当口,跑进来一个与天福年龄相仿佛的皇子,管王爷叫八叔,管另一位叫九哥,说太后老佛爷生气了,要是八叔、九哥不立马入席,太后老佛爷就要动家法了!这下子倒是王爷他们两个慌了神,起身就赶着出门,刹那间就把柳知秋撇到脑后去了。柳知秋却不敢怠慢,出宫回家,连夜找到戏团头封四爷定约,到船行包租航船,叫家眷只收拾金银细软和必用的物品,把典卖房屋家具的事偷偷托给一位信得过的好友,来不及向亲朋辞行,逃命也似的,第二天天不亮,全家就打东便门上了小船,过了头闸、二闸、花闸、普济闸,直到通县运河边上了大船,才算把提溜着的心放回腔子里去。半个月的行程,平安无事,看样子这场灾祸还真躲过去了。
        戏团头又很有兴趣地问起柳知秋的测字相面术。柳知秋笑着说,虽然用来混饭吃的时候不免真真假假、连唬带蒙,但其中也真有些命理在,叫人不得不信。封四爷开玩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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